十八歲那年,我決定就這樣混一輩子。
整個村莊靜悄悄的,只有偶爾的一兩聲鳥叫才會打破這寂靜。夏日的下午,暖暖的陽光照在背上,我聚精會神地盯著地上緊張地來回奔忙的幾只螞蟻,不明白它們的世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有些動物天生就生長在水草豐美的地方,不用打拼,就能活出精彩人生;有些動物來到這世上就要苦苦掙扎,為了可憐的一點食物和陽光拼盡全力,我感覺自己就是村東頭鹽堿地上的一株蘆葦,或是這幾只忙碌又茫然的螞蟻。
古老的豫東既有悠久的文化,也有悠久的貧窮。我的貧窮是與生俱來的,雖然我很不情愿地承認(rèn)這一點。我的榜樣是二叔,二叔在XJ已經(jīng)混了小半輩子,是我們段氏家族這一支除了傳說中遠(yuǎn)走XJ的大妗子外最有出息的人。二叔在我十歲那年去XJ找從未見過面的大妗子,但是去了五年也沒弄清楚大妗子到底在哪兒,但是走南闖北,算是見過世面的人,幾乎每年春節(jié)都回來,每次回來都有變化,這種變化頭幾年是外表的:藍黑大棉襖換成了皮襖;后幾年是內(nèi)在的:話越來越多,搞不清哪句真哪句假,有時候又半天不說一句話,低著頭想心事。
二叔最后回來的那年春節(jié)我還在上高二。臉上依舊掛著謙卑的笑,身上卻穿著豫東農(nóng)村少見的皮襖,兜里隨時掏出一盒半盒香煙,看見長輩啦干部啦嬉皮笑臉地遞上一根,剩下的硬塞到對方的兜里。快四十歲的人了,雖說蓋了新屋,可不見有女人,還是吊兒郎當(dāng)?shù)囊粋€人過。
二叔買了一輛最時興的嶄新的嘉陵80摩托車,春節(jié)時的紅白喜事,走鄉(xiāng)串戶都騎著,滿嘴噴的都是他在XJ的見聞,比如說民族同志賣水果不用秤,吃完數(shù)水果核算錢;或者朝果樹上踢一腳,踢下來的水果多少都算自己的,按腳算錢;天南海北的奇談怪論,惹得大伙有時驚得張大了嘴,有時又哈哈大笑。村里都在傳說二叔發(fā)了小財,當(dāng)了工頭,組建了施工隊,在XJ各地干大工程呢。
1992年7月9日高考結(jié)束,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其實高二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
我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是讀書但不是考大學(xué)那塊料。如果老天爺初中時對我明確表達這個意思時我也就死心了??墒侵锌兼?zhèn)中學(xué)排名第五的成績讓我昏了頭,竟然萌發(fā)了到鄭州上大學(xué)的幻想。高中第二年,我才琢磨明白了大學(xué)是怎么回事,我的學(xué)科成績分布的偏科程度讓最喜歡我的老師也絕望。數(shù)理化一團糟,每門課沒有高于40分,文史地倒是年級排前幾名,高二分科,我毫無懸念的學(xué)了文科。
這種結(jié)果其實得益于二叔:打小時候二叔每年春節(jié)從XJ回來呼呼啦啦都會從旅行包里倒出一大堆閑書,什么《大眾電影》、《世界之窗》、《兒童文藝》、《遼寧文學(xué)》等雜志,還有《水滸傳》、《隋唐演義》等小說,甚至還有一些缺頭少尾的手抄本,《梅花黨》、《303號房間的秘密》、《第二次握手》,日積月累,竟然有一大木箱,這些書有些成色較新,有些快散了,有些書頁上還有油漬和飯粒,都是二叔坐長途班車或火車腆著臉或要,或撿,或五分一毛的收回來的。這一木箱書算是我的原始資本,周圍各村的學(xué)生都知道我有一箱好書,學(xué)校經(jīng)常有同學(xué)人托關(guān)系找我借書或換書看,最后演變到借一本書五分錢,日積月累的,我竟也有了一百多元的進項。
尤其是一本厚厚的硬殼書是我的寶貝。是去年二叔帶回來的。這本書仔細(xì)被牛皮紙包了書皮,書皮上還用毛筆端正地用小楷寫了書名。內(nèi)頁有些磨損,也發(fā)黃,起了毛邊了,一看就有很長的年頭,扉頁用繁體字印刷著中華書局出版,還蓋了一枚印章,由于年代久遠(yuǎn)印章已經(jīng)失去了當(dāng)年的光澤,我仔細(xì)研究過也不知道這枚印章上是什么字。但是書的內(nèi)容我卻十分感興趣,雖然全文都是用半文言文寫成,但是還是難不倒我這個偏科嚴(yán)重的高中生。
這本書書名叫《XJ游記》,是民國時期一個叫謝曉鐘的官員寫的日記。我看了三十多頁,就被深深地吸引了。這本書給比二叔對XJ的描繪可精彩多了:五顏六色的穿戴打扮的姑娘,沙漠中廢棄的城池,空曠無人的陽關(guān)大道,狼哭鬼嚎的戈壁烈風(fēng)......,我決定把這本書好好珍藏起來,當(dāng)做射雕英雄傳中的九陰真經(jīng)加以修煉,如果實在混不下去了,這本有年頭的書看樣子還能賣幾個錢吧?
這些閑書開闊了我的眼界也帶偏了我的思想。我的眼里不再有枯燥的數(shù)學(xué),呆板的物理,只有一個個遙不可及卻又活靈活現(xiàn)的地名與人物,和一些傳奇的故事,我急切地盼望成為故事里的主角。
簡單說明一下,在農(nóng)村我其實算是一個又聰明又渾渾噩噩腦子里又滿是奇思幻想的孩子——這一點每次在人生重要關(guān)頭都救了我。所以其實上高中對我也算是個順理成章的選擇,一則遂了我那可憐的老爹老娘的一絲念想,一則我的心思在小曼身上。小曼家在鎮(zhèn)上,父親是干部,我上初中時就著了魔式地喜歡上了她。
上高二后,我的處境很不妙??即髮W(xué)以我的成績基本無望;從不抽煙的爹得了一種肺病,臉經(jīng)常憋得通紅,40多歲的年齡農(nóng)活眼看是做不下去了;對我打擊尤其大的事我是全班第一個發(fā)現(xiàn)小曼談戀愛的——對象是家里在街上開錄像廳兼臺球室的胖三,這小胖子經(jīng)常在下自習(xí)后鬼頭鬼腦地隔著學(xué)校圍欄給小曼送東西,從此胖三就成為了我假想的死敵。
我和小旺、米九幾個死黨很久以前就討論過將來。小旺初中畢業(yè)就跟同村的堂弟去了上海,米九高中上了一年就輟學(xué)去了廣東,高二那年春節(jié)我們又見了面,小旺和米九都穿了一身簇新的西裝,神氣活現(xiàn)的,但是我卻一點也不羨慕,小旺右手少了大拇指,說是機器扎掉了,而米九村上傳言說抽上毒了,我們共同的話題少了很多,從此我對南方充滿了恐懼。
“來XJ吧!”XJ!XJ!二叔描繪的的XJ對我充滿了誘惑:活好找,錢好拿,閑了可以到草原上玩玩,沙漠上溜溜,神仙一般的日子。在村頭的小賣部里,五六個像我一樣不安分的年輕人聽著二叔打給我的電話眼都直了。二叔甚至說買了BP機,并告訴了我一串號碼,叮囑我有事給呼他,現(xiàn)在在一個叫哈密的地方干工程,千萬別給其他人說他的事“親戚太多,照顧不過來?!?p> 罪魁禍?zhǔn)走€是那個嘉陵摩托車。那輛摩托車本來好端端地停在二叔的堂屋里,我那天神使鬼差地翻出了鑰匙,一踹,竟然突突地著了。我猶猶豫豫地在院里轉(zhuǎn)圈子,小旺的弟弟一下子跳到了后座上,嚷嚷著去集上玩,我腦子一熱就往集上開,過村口的小橋一看對面來了一輛手扶拖拉機一慌就沖進了渠里......
渠有一米多深,我的腿被車把豁了個大口子,小旺的弟弟頭撞在水泥墩子上,當(dāng)時就昏過去了。我和小旺弟弟都被送去了鎮(zhèn)醫(yī)院,我包扎好腿上的傷后垂頭喪氣地蹲在地上,小旺媽媽呼天搶地地跑過來,一頓拳腳打在我身上,我啥也沒話說。
小旺弟弟出院后落了個頭昏的毛病,診斷書上說“嚴(yán)重腦震蕩”,醫(yī)藥費需要三千元。老娘趕緊給二叔拍了加急電報,二叔匯來三千五百元,算是解了這個難。加上摩托車,18歲的我欠了二叔有一萬了吧?
我永遠(yuǎn)忘不了9月的那個清晨,村里還沒有升起一縷炊煙,我背著個蛇皮袋,檢查了身份證,火車票,猶豫了一下,神使鬼差地又裝上了高中畢業(yè)證,走出了家里的小院。爹娘都知道XJ很遠(yuǎn),但是具體有多遠(yuǎn)在他們貧乏的大腦中是沒有明確地概念的,只是把全部家當(dāng)1000元給了我800元,窩囊了一輩子的爹娘啊.......
火車上反反復(fù)復(fù)播放的永遠(yuǎn)是那首《我們XJ好地方》。年輕的女列車員從身邊快步走過,留下一股好聞的擦臉油味,我貪婪的吸了一口,真香?。∥覟樽约旱臎]出息而感到羞愧。這也怪不了我,火車窗外是看不到邊的戈壁灘,窗內(nèi)是污濁的空氣和像我一樣想到XJ混口飯吃的農(nóng)民,實在讓人打不起精神。
聽著歌,吸了兩口香氣,我感覺好多了。我那近老鄉(xiāng)梁和景正仔細(xì)地將方便面里的調(diào)料包撕開,均勻地撒在方便面上,大大的咬了一口,然后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地嚼著,幸福地享受他的午餐。聽說XJ人把我們這種人叫‘盲道’,盲道,盲道,盲目跑道,想一想還是有些道理的。坐在西安-庫爾勒的K988次列車上,我激動又自豪,禁不住偷偷的笑了。
過了星星峽,窗外盡是蒼涼的戈壁,火車?yán)锏臍夥崭映翋灐8咧袝r有一篇課文,叫《風(fēng)景談》,提過這個地方。課文的內(nèi)容我依然記得很清楚,“便又回憶起猩猩峽外的沙漠來了。那還不能被稱為‘戈壁’,那在普通地圖上,還不過是無名的小點,但是人類的肉眼已經(jīng)不能望到它的邊際,如果在中午陽光正射的時候,那單純而強烈的返光會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沒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見有半間泥房,四顧只是茫茫一起,那樣的平坦,連一個“坎兒井“也找不到;那樣的純?nèi)灰簧?,?p> 我也曾對這段文字激動不已,滿懷豪情地設(shè)想自己西出陽關(guān)后的高大想象。我寫的讀后感還在全班被小曼當(dāng)著范文朗誦了呢,在讀后感中我大言不慚地立下了十年后到星星峽朗誦《風(fēng)景談》的宏偉大志,小曼一邊念一邊偷偷看我,丹鳳眼里滿是笑意,現(xiàn)在想來我心里都是暖洋洋的。做夢一般,真到了書中提過的地方,不過當(dāng)年的宏偉大志早已隨風(fēng)飄去,再也沒閑心朗誦什么文章了,目前把肚子糊弄好是最大的問題。
可愛的二叔!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已快到XJ了吧?我想象二叔見到我張嘴結(jié)舌的樣子,覺得自己的決定實在太英明了。
其實我是看不慣梁和景的,人太傻。這樣的人到哪都是吃虧的料。上火車后一聽我的河南口音就像見了親兄弟,當(dāng)知道我還有一個有本事的二叔時,更是把發(fā)財?shù)南M技耐性谖疑砩?,粘乎得要命,不止一次請我吃他那劣質(zhì)方便面,實在討厭,我下決心一出火車站就把他甩掉。
我對面是個慈眉善目的老頭,穿著不合時宜的黑呢子中山裝,熱的頭上直冒汗,不停地用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拭。也許是閑的無聊,老頭把我上下端詳一番,用甘肅話問我:“學(xué)生娃娃,到XJ干嘛去?”“找親戚。”“哦,給我看看你的手。”“嘖嘖,你娃命硬,兩個斷掌手呢!唉!斷手掌,合該心冷,可你手又軟又熱,不好啊,以后啊,有罪乖乖受,有福慢慢享,啥時候有個頭哦,娃可憐著呢!”老者說完,閉目自顧自養(yǎng)神去了,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呆想了半天。
二叔說他現(xiàn)在在哈密,XJ最東面的城市,號稱XJ的東大門,“在建筑工地負(fù)點小責(zé)”,我知道二叔有個極其好面子的毛病,生怕別人低看他,我對二叔的電話內(nèi)容作了分析:1、“負(fù)點小責(zé)”充其量就是帶幾個小工刷刷瀝青,搞防腐,這是他的強項。2、最起碼他現(xiàn)在衣食不愁,否則他沒有閑心給我吹牛。3、BP機之事界與可信與不可信之間,到時候再驗證。
清晨四點,是人最瞌睡的時候,感覺朦朦朧朧有人推我,睜眼一看,是緊張又興奮的梁和景,“快,段哥,哈密到了!”可不是,車窗外正對著一個白色的大牌子:哈密站。我的睡意一掃而光,這才發(fā)現(xiàn),半個車廂的人都醒了,腦袋在車窗處擠成一堆,眼巴巴地望著窗外昏黃的站臺。
跟著亂糟糟的人群,不知道怎樣就出了車站?;仡^一看,梁和景像個警惕的獵犬寸步不離地跟著我。媽的!我狠狠地罵了一句,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起風(fēng)了。剛開始散落街道上的紙屑、塑料袋輕輕地在地面抖動,過了幾分鐘,忽然像得到了命令,全都激昂起來,張牙舞爪地向我們撲來。轉(zhuǎn)眼工夫剛才還熙熙攘攘人群像變魔術(shù)般地消失了。我一時傻了眼。
“快給你二叔打傳呼!”梁和景急起來,不知趣地開始催我,哪知道我想甩開他的心思。二叔如果看我再帶來一個麻煩貨,還不把我罵死?我靈機一動,一本正經(jīng)地對梁和景說:“小梁兄弟啊,咱兩個還得分頭行動!你想啊,咱人生地不熟,不知道是否有人盯上咱了,不如現(xiàn)在你在暗,我在明,裝著不認(rèn)識,一旦有事,你或我一出來,不就把壞人嚇走了?”梁和景抓了抓亂糟糟的腦袋,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下定決心似的大聲說:“這不怕!咱是來打工的,又沒錢,誰會來搶咱,除非他是個傻吊!”說完呵呵的笑起來,肆無忌憚地向我展覽了他的兩個大黃板牙。我恨得牙癢癢的,但目前還不能和他翻臉,出門在外,誰知道馬上會出啥事?也好,就讓他暫時跟著。
我背起蛇皮袋,向有路燈的地方走去。村里出過門的人告訴我,到城里晚上要奔有路燈的地方,沿著路燈走。一是可以找到商店,可以買到水和吃的,二是有亮光的地方一般不會被搶。“現(xiàn)在壞人專搶農(nóng)村來的!一千兩千不嫌多,十塊二十塊不嫌少,王八蛋!”開小賣部的三大爺對我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的肉直哆嗦。
在朦朧的路燈下,我忽然有一種在夢里的感覺。好像還在村里,剛從村西二蛋家打完牌,迷迷糊糊往家走,家里頭的灶間爐上還給我留著飯,熱乎著呢。
一輛小轎車從路邊一攤積水上飛馳而過,給我洗了一個冷水澡,我這才從夢中醒來,不由得一邊低聲問候司機的老娘一邊擦去臉上的污水。
走了半公里,終于在路邊看見了一個鐵皮搭的商店,一群蚊蟲圍著門口那盞昏黃的白熾燈亂飛,一個老漢正趴在冷柜上打瞌睡,冷柜旁邊的小凳上放著一部臟兮兮的電話機。二叔啊,別怪我打擾你的好夢了!雖然二叔的BP號我早已爛熟于胸,但我還是緊張地從貼身口袋里摸出了記著號碼的那張紙片,顫抖著手指撥出了126臺:請呼95806號,請速回電話。請呼三遍。請再呼三遍??瓷痰甑睦蠞h已經(jīng)清醒了,警惕地盯著我。梁和景也看出點啥了,表情變得異常嚴(yán)肅。我絕望地放下話筒,一屁股坐在地上。看商店的老漢說話了,口氣比剛才傳呼臺女人聲音更冷:“五塊?!鄙??撥不通電話也要錢?我被老漢差點氣笑。
這老家伙也想欺負(fù)人。趁著天黑我趕緊溜。剛拿起蛇皮袋,老漢就看出了我的心思,見怪不怪地只是拿拳頭咚咚敲了敲鐵皮房,然后一言不發(fā)地閉上眼睛。一個壯實的小伙立馬穿著短褲拿著根短棒從鐵皮房沖了出來,大聲嚷嚷“咋了,咋了”,看見這陣勢,我趕緊扔了一張五元的票子,掂起蛇皮袋就走。
我得交代一下我的經(jīng)濟情況。本來我是不想出門的,但我家人丁不旺,就一根獨苗,這在農(nóng)村就是挨欺負(fù)的命。連幾個本家姑嫂在我高考落榜后說話也夾槍帶棒的,小旺的娘見了我眼睛都是紅的,小旺回來我咋交代?手不能提,肩不能挑,我這“文化人”處境極其不妙,不走不行了。出門時全家――那手腳不利索的經(jīng)常憋得滿臉通紅的爹和大字不識一個的娘,千難萬難還是給我準(zhǔn)備了一千塊。我活了二十歲還沒有見過那么多錢,我可是去掙錢的,又不是去花錢,所以我只帶了八百。買火車票花了三百五,雜七雜八買了些東西,(最關(guān)鍵的是五十元買了個收音機,這是我想了許久的東西,可惜火車上收不到臺),花了一百五十元,還剩下三百元。在火車上我可是連一塊錢一瓶的水也沒舍得買,可一下火車就被弄走五塊,真是心痛??!
怎么辦?與聯(lián)系不上二叔相比,五塊錢簡直不算啥事了。
豆大的雨點忽然就砸了下來。雖然是七月,雨水落在臉上還是非常冷。路旁邊堆著幾根粗大的水泥涵管,我和梁和景迫不及待地鉆了進去。
人的死法有很多種,人的活法也有很多種。大多數(shù)情況下,人可以選擇死法,但沒辦法選擇活法,這也算是一個真理。
這是我從哪本書上看到的一句話。雖然高中算瞎混,高一報到時的雄心壯志早已被雨打風(fēng)吹去,但在無聊時還是看了不少閑書,這句話就是從一本沒皮沒底的書上看來的。望著外邊密集的雨點,我不知為啥想到了這句話。我是選擇了自己的活法,還是不得不到XJ找碗飯吃?唉,這些問題讓人糊涂。
雨天拉近了我和梁和景的距離,我不禁為剛才的想甩掉他的念頭感到一點不好意思。眼下該怎么辦?我倒一點也不害怕。說真的,沒有了二叔,我更可以想干啥就干啥了。我沒話找話地問梁和景,明天咱們干嗎去?梁和景迷迷糊糊地嘟噥了一句“明天再說”,竟然就抱住頭再沒動靜了。真是天生當(dāng)盲流的命??!我真是懶得理他了。出門后,我已經(jīng)是下了決心,這次是要混出點名堂來的,好運不知在哪兒等著我呢。小曼今年也沒考上大學(xué),后來聽說也出門去打工了,現(xiàn)在會在哪兒呢?也不知過得咋樣?
一陣清醒一陣迷糊,最后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jīng)透亮了,但雨還沒停,更加冷了,幸虧從家里出門時帶了幾件衣服,都是逢年過節(jié)時才穿的,或罩或披,我全部裹在了身上,蛇皮袋一下空了許多。抱膝坐在街道旁的水泥涵管里,望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點,我不由得有一些感慨,這雨可能昨天還在豫東我那貧困家鄉(xiāng)的上空吧?忽然我又啞然失笑,家鄉(xiāng)得罪了老天爺,非旱即澇,出門時已多日無雨,珍貴的雨水怎么還會和我一樣千里迢迢跑來支援XJ?
街道上人漸漸多了起來,在涵管里,只能看見一雙雙腳匆匆地走過,有白晳穿拖鞋的女人腳;有粗壯穿皮鞋的男人腳;有纖瘦穿涼鞋的小孩腳,也有顫巍巍穿布鞋的老人腳。沒人會彎下腰低下頭看一眼的,我突然有了一種對這座城市莫名的恐懼。
“呼隆隆”一輛吊車開到了涵管跟前,工人要干活了。我趕緊搖醒了迷迷瞪瞪的梁和景,連滾帶爬地從涵管里鉆了出來。沒人對我們的出現(xiàn)感到驚訝。一個歪戴安全帽叨著煙卷,工頭模樣的胖子漠然地掃了我們一眼,然后別過頭,對著身后幾個民工,用濃厚的川音開罵:“媽的龜兒,那么好的天氣睡瞌睡,對不起老天爺!”說完把一口濃痰重重地吐到了我們腳下。
我和梁和景趕忙退后,像兩只呆鳥看著眼前這伙人把我們昨天的窩轉(zhuǎn)眼就搬的空空如也。
怏怏地離開了那伙人,我和梁和景漫無目標(biāo)地在大街上往前閑逛。街面上人和家鄉(xiāng)縣城相比人明顯的少,也沒那么熱鬧。我第一次看見了那么多的少數(shù)民族,戴花帽的是維族人,戴白帽的是回族人,也有許多人頭上啥也沒戴,不仔細(xì)看根本分不出是哪個民族。我生怕別人聽不懂我的話,但隨后的事情證明我的擔(dān)心完全是多余。不遠(yuǎn)處有一個大門,門口許多人在進進出出,看樣子是個市場,不時飄來一陣陣的誘人的飯香,這極大地刺激了我倆的沒出息的胃。不約而同,不由自主,我倆快步向那個市場走去。
雨停了。太陽高照,但一點也不感覺熱,空氣里有一絲潮氣,讓人精神也好了許多。
這市場讓我大開眼界。一進大門,就有幾十家攤位一字排開,都是賣棗的。原以為哈密就出產(chǎn)鼎鼎有名的哈密瓜,沒想到還有大棗,當(dāng)?shù)厝税堰@棗叫“五堡棗”,每個足有雞蛋那么大,個個飽滿紅潤,我的嘴里不由得滿是口水。但價格也邪乎,大棗論公斤賣,一公斤要5、60元,我快速打消了品嘗的念頭。過了賣棗的攤位,在一家羊肉泡饃攤前我再也挪不動腳步了,管他媽,美美吃一頓!
一個戴小白帽的小伙子熱情的迎上來。有了昨晚打電話的經(jīng)歷,我不免心里有些發(fā)悸?!白?,坐嘛,大碗5塊,小碗3塊!”小伙子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主動將價格報了出來。不等我們落座,兩海碗滾燙的茶水就擺在了我們面前?!袄习澹笸氲模《胃?,就在這吃吧,我請你!”梁和景歪著頭討好地看著我。
先是上來了小面盆似的一大碗羊肉湯,湯面上漂浮著細(xì)碎碧綠的香菜和小蔥,以及星星點點的紅辣椒,一股久違的香氣把我快弄醉了。緊接著,五張白光光的大餅端了上來,奇怪的是,每個大餅都是坑坑洼洼的,讓我十分納悶。但我已經(jīng)顧不得多想了,腦子里只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趕緊把這桌上的一切全裝到肚子里。
當(dāng)我打著飽隔愜意地剔著牙,看梁和景抖抖擻擻又故作瀟灑地掏出一卷毛票付帳時,我開心極了?;疖嚿系睦ьD,找不到二叔的郁悶,仿佛都丟到九霄云外了。轉(zhuǎn)到狹小的后堂,剛才對大餅的疑惑找到了答案,原來這餅子是在鐵鍋里一堆黑亮石頭上烙的,這樣烙的餅子肯定香,酥,又不易糊。
“段哥,嘗嘗!”梁和景伸出手掌,黑黝黝的手掌上托著兩個誘人的大棗。這小子,別看憨,手腳倒利索!我不由得對他生出許多好感。忽然,旁邊的一段對話吸引了我,“怎么辦?生意最好的時候人跑了,連個招呼都不打,見到這倆小子…….”說話的是一個滿臉油光,蓄著小胡子,挺著大肚子,四十歲左右的胖男人,正表情激動地對羊肉泡饃的老板發(fā)著牢騷。
是急需人的!我迅速做出了判斷。我馬上湊了過去,腆著臉(我自己感覺,在老家我已經(jīng)多次這樣找過工了),語調(diào)盡量平穩(wěn),對那男人說“老板,要干活的嗎?”胖男人上下打量了一下我,“要,有身份證嗎?”“有,有?!蔽颐Σ坏孛錾矸葑C遞上去。“河南人?”老板毫不掩飾地皺起了眉頭?!靶辛诵辛松?,找個干活的還那么多事?!毖蛉馀蒺x的老板開了腔。也許真是急著用人,胖男人招了招手,轉(zhuǎn)身就走,我和梁和景急忙屁顛屁顛地跟在后面。梁和景偷偷拍了拍我,對我表示了十足的佩服。
到了一家掛著謝記川菜館招牌的門臉前,胖男人閃了進去,我和梁和景也緊跟了進去。一個干瘦的女人急急迎了過來,“人找到了?我快吃不消了!”胖男人努了努嘴“這不是?兩條腿的驢見不到,兩條腿的人多的是?!迸说裳劭戳丝次覀?,臉上有一絲不滿的表情,還沒來得及說啥,后堂已經(jīng)一迭聲催著上菜了。
飯館不大,兩個包廂,四張散臺,人家叫胖男人謝老板,瘦女人是老板娘,一個大師傅,一個服務(wù)員,也是老板的四川同鄉(xiāng)小尚。本來還有兩個小伙子,一個打雜,一個也是服務(wù)員,結(jié)果早上飯館開門后因為工資的事拔腿跑了,這才有我們倆的出現(xiàn)。這是我斷斷續(xù)續(xù)從老板的訓(xùn)斥、自己的觀察中總結(jié)出的結(jié)論。有趣的是,不知什么原因,這家飯館的后堂在另一個院子里,離前堂足有100米,所以得有人專門送菜。
我有些后悔,沒和老板談好工錢,可現(xiàn)在已經(jīng)來不及談了,我倆的行李已經(jīng)像破爛一般的被扔到衛(wèi)生間的一個角落里,擦把臉就一個后堂一個前堂地干了起來。我在前堂,雖然還不到飯口,但已經(jīng)有不少吃飯的人,大多是出門耽誤了飯點的旅客。我負(fù)責(zé)給小尚從后堂往前堂傳菜,由她端給客人。小尚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身材不錯,短袖黑體桖,紅褲子,是老板招攬生意的活招牌??赡芤姂T了來來往往的打工仔,給他傳了二三十個菜,正眼也沒看我一下。這很讓我憤憤不平,畢竟我也是個品貌端正的高中生??!梁和景這小子就慘了,我一次又一次地看見他涕淚交加地從濃煙滾滾地后堂沖出來,大口喘氣,手背不拼命地擦淚,樣子狼狽極了。
夜里12點,包廂最后一撥客人終于走了,我長舒了一口氣。謝老板早就被幾個老鄉(xiāng)喊去打麻將了,只有老板娘在里里外外地忙著。我的眼皮開始打架了,肚子也提出了咕咕的抗議。因為早上吃得晚,中午不餓,湊空匆匆扒了幾口白米飯,老板就忙不迭地喊著掏下水道,折騰了一下午。腦子迷迷糊糊地正在犯暈,老板娘尖銳的嗓音把我喊清醒:“吃飯了,吃飯了!”我走進了發(fā)出喊叫的包廂,老板娘已經(jīng)端上了一盆米飯,下菜的竟然是剛才那桌客人剩下的幾個菜,只不過老板娘加了個炒青菜。
大師傅已經(jīng)走了,只有我和梁和景,老板娘與小尚??磥砝习迥镆呀?jīng)過慣了這種生活,米飯一端上來就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梁和景也給自己盛了一碗,看看我,又給我盛了一碗,夾了一塊回鍋肉,沒心沒肺地大吃起來。我猶豫了一下,隨即下定決心,揀那碟青菜下筷子,很快兩碗米飯下肚。一餐飯誰也沒說話,可能都累壞了。
全部收拾完,已經(jīng)1點半了。我看每個人都有了恍恍惚惚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在老家落下的老毛病了,天一黑就犯困,不然會會學(xué)不好數(shù)理化?“你們睡吧,別忘關(guān)燈?!崩习迥锪滔乱痪湓掁D(zhuǎn)身就出去了,然后外面?zhèn)鱽砹恕皣W啦”拉卷簾門的聲音。我和梁和景都未反應(yīng)過來,在哪兒睡?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我終于想明白了,老板娘是把我們當(dāng)看店的了。傻瓜也不會睡地上---地板磚雖然不太臟,但也有些油膩。只有包廂的靠背椅拼在一起可以睡人。我對梁和景說“咱倆今晚一人一個包廂,好好休息吧!”說完搶先占據(jù)了那個背著街面,不太吵的包廂,拖出幾把椅子拼在一起,躺了上去,倒也不算難受,很快就啥也不知道了。
又下雨了,還刮著風(fēng)。迷迷糊糊地感覺我還睡在家鄉(xiāng)小院里的木板床上,院子里堆滿了秫秸。我在黑暗中突然就醒了,再也睡不著了。不知道是幾點,窗外是幾棵白楊樹,昏黃的路燈將楊樹搖搖擺擺的枝葉投在窗戶玻璃上,其次將陰影投在我身上,當(dāng)棵樹也不錯??!我忽然有了一些感慨。
什么人最痛苦?想努力改變的自己命運的人最痛苦。所謂命運其實就是上帝把你從父母身體扯出來后用力拋向空中后的一條拋物線,你翻滾著,嚎叫著,磕碰著,拼命想掙脫,抬眼望去,卻發(fā)現(xiàn)天空中有無數(shù)雙瘋狂而亢奮的眼睛在看著你,你的命運,也是眾生的命運,這是個骰子的世界啊!
既然下注來到了XJ,那么且看命運的拋物線把我引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