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怨念
她以為自己與何玉瑤的矛盾就是姊妹間的拌嘴,卻忽略這個年紀的小女孩正是最記仇的時刻。
她沒有如小姑娘那般對何玉瑤予取予求,在某種程度上傷害了何玉瑤的自尊心。
跳過不能做主的余氏和懶得搭理她們庶女爭斗的寧氏,何玉瑤直接到便宜爹當家人何忠鴻面前,惡人先告狀,顛倒黑白。
她被傳喚到正院大堂時,堂上何中鴻和寧氏并立而坐。
何忠鴻夫婦高高在上,看待她猶如囚犯,下側坐著府里其余的主人,兩側是一大堆的丫鬟婆子,眾人皆是注視著她。
她力求低調,萬萬沒想到一個何玉瑤就聚集了府里所有人,快速地瞥過已過不惑之年的何忠鴻,這位一家之主正襟危坐,她跪在地上壓力倍增。
寧氏身邊的婆子取了細長的竹棍子,一下一下地打在她身上,她抱頭閃躲,卻被人按住,不知道該怎么掙扎,猶如困獸沉默著地低下頭。
內心深處的靈魂有二十多歲,她不至于如此手腳無措,奈何她畢竟不是人家的女兒,占據別人女兒的身體,心里始終愧疚著。
軟萌的何惠晨看不下去,軟軟地說:“三姐你快認錯,爹生氣起來可兇了。”
她略有寬慰,想伸手摸摸何惠晨的頭,寧氏卻把何惠晨叫開。
觸及寧氏刀子似的目光,她心如絞痛,伸出的手無處安放,隨后又被婆子的棍子抽打。
“??!”
原來嫡庶之差真的有這么大,大到何忠鴻夫婦不屑親口訓斥,管教由下人代勞;大到寧氏不喜庶女接觸何惠晨,仿佛庶出的都是污穢,何惠晨沾上一點就會中毒。
她心情很沉重,霎時紅了眼眶,她從來沒有被人如此嫌棄過。何忠鴻夫婦這種理所應當的漠視,就像一根根刺,不停地往她心口上扎。
人生來就不是平等的,可這差別也太大了。
“爹……”
婆子終于停下啦,她開口想解釋事情緣由,吐出第一個字后,心里的異樣情愫在發(fā)酵,她拼命忍下這股情愫。
怎么回事?
這股不屬于她的情緒瘋狂席卷而來,快要將她淹沒!
這不是第一次了,第一次是看見何玉箐時出現(xiàn)的,是小姑娘的殘念。
強烈的異樣情愫勢要吞沒她的理智,有一股沖動想要驅使著她做什么,可她也不知曉自己要做什么,該做什么。
她拼命壓抑著心中的異樣,那邊何忠鴻夫婦對她始終冷眼相待,漠不關心。
“知道錯了?”
閆嬤嬤抽打過后,身為一家之主的何中鴻終于問話了。
她有好多話埋于口中,想據理力爭,卻在觸及何中鴻寧氏面無表情的臉色后,她的意志瞬間崩塌,無奈說了句:“女兒……知錯。”
錯?她有何錯?
內心不由得反問,她咬緊嘴皮子,認錯仿佛是這具身體的本能,退讓就像是小姑娘保全自我的唯一法子。
寧氏叫了一聲身邊的婆子,閆嬤嬤會意,又開始教訓她:“三小姐身為女子,光天化日大打出手,是不尊女德,與幼妹爭執(zhí),足見你不知分寸,學的三綱五常、女德皆不盡心……”
閆嬤嬤的聲音呆板死氣,一聲一聲道來,令她來不及述說自己的委屈,也許他們并不在意。
“唉!不過說你幾句,你就掉淚珠子,真是上不了臺面?!?p> 何忠鴻嚴厲而略有惋惜道,她始終低著頭,胸口悶疼。
其他人袖手旁觀,或幸災樂禍,她此時孤立無援、仿徨無助。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認錯?這仿佛是一種本能,她討厭這種本能!
身體的異常是由她喊何中鴻那聲“爹”開始,所以是何中鴻觸動了這具身體的某些情緒?
她很難過,心痛得不能呼吸,恍惚間,她好似看見何玉婠幼時每次被欺負,被肖氏護于身后的場景。
作為家主,何忠鴻還算盡職盡責,他敬重嫡妻寧氏,愛護嫡子女三人,也樂于妾室的溫柔小意,盼著子嗣繞膝,何家妻妾打打鬧鬧,何中鴻一直維持著比較平和的局面,直至白氏的出現(xiàn)。
那些年白氏獨得何中鴻喜愛,被抬為貴妾,甚至讓寧氏獨守空房,讓肖氏等人落寞自憐。
何中鴻當時是真的喜愛白氏??!吃穿用度都是獨一份,就連小姑娘與何玉箐小孩子鬧矛盾,何中鴻都會偏幫白氏母女。
還是這樣冷漠的眼神,還是這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樣子。
恍惚間,堂上的何忠鴻與小姑娘記憶里的父親重合,只是坐在她面前的男人已不復當年的神采奕奕,多了幾分滄桑。
記憶中何玉婠母女被家仆拖下去,被扇巴掌、關小黑屋,白氏母女楚楚可憐地依偎在何中鴻懷里的那幕,深深刺痛了她的心。
那一幕在記憶里太深刻了,以至于今日這出相似的場景,足以令她疼痛難忍。
故而在白氏母女卷土重來,搶了楊家那門親事,小姑娘才會一病不起吧?
真正的何玉婠不嫉妒何中鴻敬重寧氏母子四人,那是正房嫡出;不怨何中鴻對她們庶出子女冷漠,在這嫡庶尊卑的時代,家家戶戶皆是如此。
可小姑娘恨何中鴻放縱白氏母女肆意妄為!
恨同為妾室庶女,白氏母女能肆意欺負她們!
恨她們反抗時,何中鴻毫不猶豫地偏愛白氏母女,不分緣由地在大庭廣眾之下掌摑她們!
過往的恩怨清晰,她難受得跪倒在地上抽搐,嘴里嗚咽著。
“啊~~”
痛苦地低吼,她的慘叫聲嚇得周圍的人都遠離了她。
好難受,真的好難受。
隨著她的慘叫,何中鴻夫婦也顧不得計較她與何玉瑤的事情,連忙叫大夫。
屋子里的人慌張起來,她被人抱到床上,雙手不停地捶打胸口,然而胸腔里的這口惡氣怎么也消散不了。
掙扎許久,嘶吼了許久,聲音回蕩在屋里,嚇得人人臉色俱變。
她想壓抑,想找回自己,皆是徒勞。
所有的恨,所有的委屈,借著哭聲一股腦兒發(fā)泄出來。
發(fā)狂了許久,最后她無力地縮卷在床上,頭昏腦脹,她沒想到小姑娘的怨念竟然如此強大!
原來……小姑娘一直在恨!
她病了!病得很嚴重。又哭又叫且自殘的模樣,落在旁人眼里宛若瘋癲。
何中鴻下令除了他與寧氏不準任何人探望,府醫(yī)幾進幾出,最后才確定結果:“三小姐這是常年氣結郁心才導致的心痛癥,看樣子有七八年了?!?p> “你說有七八年!”
何中鴻神色動容,眼睛略顯渾濁,思緒不知道飄到何處,看著床上臉色蒼白的人兒,不知道是否心生憐惜。
寧氏譏笑兩聲:“我以為你只是愧對我們母子,沒想到還大有人在。玉婠這病要一輩子靜養(yǎng),她已經及笄,我是沒本事給她找個好夫家,就看你能給她找個什么樣的夫婿,能捧著她這個庶女一輩子!”
心痛癥注定一輩子不能操勞,需要人照顧,未出閣時,何家還能照看,一旦出閣,又有哪個婆家會遷就這樣的媳婦?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何中鴻與寧氏的對話,在睜開眼后,何中鴻夫婦已經離開,唯有芙蓉三紅兩個婢子在床頭候著她。
“我怎么啦?”她有氣無力地問兩人。
芙蓉三紅眼睛紅紅的,她心知肚明,沉默地躺在床上,看著上方的帷幔出神。
小姑娘應該是有病的,一個常常懷著濃烈恨意且不斷壓抑的人,非瘋即病,小姑娘顯然是后者。這么多年下來,小姑娘的心肌已經受損,故而在她因漠視受委屈時,在她與小姑娘的怨念相互影響時——發(fā)作了。
芙蓉勸她說一切都會變好,確實,若她不在意世人眼光,愜意盎然地過自己的小日子,這病于她無礙。然而人生無常,這具身體才十五歲,誰知道在往后的歲月里她會不會一帆風順。
感慨至此,心煩意亂,她最終沉沉睡去。
何玉瑤的告狀以她發(fā)病落幕,她沒有受到處罰,但代價也不小。
她被迫躺在床上,湯湯水水不斷,銅鏡里面的人兒依舊消瘦憔悴,沒有半分花季少女的靈動。
偶爾望向窗外,思緒飄向遠處,她神情呆滯。在家鄉(xiāng),她備受父母疼愛,健康富足,哪里受過這些苦。這四四方方的庭院,看似安穩(wěn),實則她的生機正在被一點點蠶食。
指腹輕輕擦過鏡面,她望著鏡中女子喃喃自語:“就這樣死去,真的不值得。”
如今依舊沉寂得宛若透明的白氏,單憑撬走小姑娘親事一事,府中無人敢小覷。
她想過替小姑娘報仇,又害怕牽扯過深,她不想做何玉婠——她無法代替小姑娘做任何決定。
生病之后,府中人對她多有照顧,以往看碟下菜的下人們,對于她的事情如今事事盡心。衣食住行比不得嫡子女精細,好歹也恢復了正常的水準。
一個月后,何玉凝下帖子邀請府中姐妹于輔國將軍府做客,因為養(yǎng)病,她不得去。
婢女們閑聊,她聽到三紅小娟眉飛色舞地說著輔國將軍府的高大氣派,直至看到她,兩人才噤聲。
她對此了然于心,輔國將軍府累世簪纓,在京中佇立了幾百年,富麗堂皇不足為奇,比何家確實大氣。
“無妨,我雖不能去輔國將軍府見識,聽你們說說也行。”
她知道,三紅小娟這是怕她因為沒去成而傷心呢。
寧氏她們去了兩個時辰就歸來,聽三紅說寧氏她們往常會在輔國將軍府用午膳,這次早歸著實令人意外。
三紅打聽了消息,道:“是咱們府里的小姐惹得二小姐動怒,夫人才急忙把人帶回來。”
“嗯。”
她對此并不在意,她遲早都是要回家的,這些事情于她沒有太大干系。
許是她的反應太淡然,三紅露出愁容,她寬慰道:“你的消息很重要,可我目前要緊事是休養(yǎng),不能多思慮。”
關系到她的身體,三紅這才作罷。
兩天后,她聽聞五小姐被寧氏禁足。
“五小姐?”
半響過后,她才想起芙蓉口中的五小姐是何家第五女,名喚何玉嵐。何玉嵐是妾室蘇氏所生,還有個同胞妹妹叫何玉梅。
她問:“出了何事?”
芙蓉道:“五小姐自將軍府回來就一直茶飯不思,近些天,側夫人蘇氏也天天去找老爺夫人?!?p> 她聯(lián)想到三紅前幾日說的話,猜測與何玉凝有關。
又跳過了寧氏,當家主母的威嚴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挑釁,寧氏應該會生氣吧。
“聽說二小姐想為二姑爺納妾,得從咱們府里選?!?p> 芙蓉這句話令她為之一震,不由得心跳快了半拍。
納妾!這種事情人選從她們府里選?
她轉念一想,莫非是何玉凝選中了何玉嵐?
這個想法在她的腦里愈發(fā)強烈,何玉嵐本就是庶女,再去輔國將軍府做妾,母女倆的命運都捏在寧氏母女手中,那何玉嵐就真的是一輩子都沒有盼頭。
她開始擔心自己,再不回家,她以后的命運怕是與何玉嵐相差無幾。
翌日,正院里所有的妾室和庶出姑娘們都在,她預料要出事。
寧氏冷著她們許久,她們忐忑不安,廳堂里一片寂靜,氣氛十分尷尬。
良久,寧氏才開始說教,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們的婚事由寧氏與何中鴻決定,由不得她們胡來。
寧氏眼神犀利,震得堂內人人惴惴不安,哪怕是她也不免緊繃著神經。
她不明白何玉凝為何要給自己夫君納妹妹為妾?輔國將軍府的公子不是已經有好幾位姬妾了嗎?
在她腳邊,何玉嵐的生母蘇氏顧不上寧氏要吃人的眼神,跪在地上卑微地乞求著,寧氏無動于衷,只是勸蘇氏不要僭越,只管恪守本分。
她心里觸動不小,何玉嵐有生母護著婚事尚且這般不堪,更何況她。若她暫時不能回家,她怕是要頂著小姑娘的身份在此處嫁人生子,她將來的處境只會比何玉嵐更艱難。
她臉色煞白,芙蓉注意到她的異狀,連忙攙扶著她想向寧氏請辭。她擺擺手言:“無妨,我沒事。”
這種情況她不能走,她得清楚事態(tài)發(fā)展,以防牽連自身。
靈光一閃,話說她在何家沒有任何依靠,是最好拿捏的,寧氏何故選何玉嵐而不選她?
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她都沒有關注寧氏與蘇氏的爭執(zhí),直到她驟然聽見瓷器破碎的聲音。
寧氏憤怒地扔了手上的杯子,濺了一地的茶水,把眾人嚇得不輕。
她聽見寧氏橫眉冷眼,直接吩咐道:“閆媽媽,蘇氏忤逆主母,給我掌嘴!”
眼看寧氏動真格的,眾人神情各異,察覺到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蘇氏與其小女兒何玉梅連忙跪下,何玉梅道:“母親恕罪,阿娘口不擇言,都是五姐癡心妄想,還望母親寬宏大量,不予她們計較?!?p> 何玉梅想把蘇氏拉起來,蘇氏卻一把甩開何玉梅,大叫:“夫人,您是嫡母啊,您得為玉嵐的終身大事考慮??!”
蘇氏聲音凄涼,何玉梅見生母這般委曲求全,無奈勸說:“阿娘,您清醒一點,輔國將軍府這樣的高門大戶,不能攀呀。”
聞言,她察覺到不對勁兒。隨后,她不敢置信地盯著蘇氏母女,心潮翻涌,波伏不止。
從始至終,寧氏都沒有透露何玉凝要何玉嵐進輔國將軍府的事,她不知其中真相,再聽何玉梅的話,她忍不住猜測:莫非……做妾是何玉嵐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