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迷茫
何家兩位嫡女親密無間,姐妹情誼深厚,寧氏喜聞樂見。
她慶幸小姑娘是個微不足道的庶女,眾人關注著何玉凝姐妹,沒有發(fā)覺她的小心翼翼與不安。站在一眾庶女中,她不出眾,心也安靜下來。
請安散去后,她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兒。
她與丫鬟拿著珠寶的匣子回院子,在路過一處假山時被人攔下。
“你是……”
對面的小姑娘著一身杏紅衣裙,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像足了一只傲嬌的孔雀,她們方才在正院里見過,就是不知道攔住她的是府上哪一位小姐。
“七小姐,我家小姐剛剛大病初愈,求你別欺負她?!?p> 排行第七,與小姑娘是同母異父的姐妹,名喚何玉瑤,她想起芙蓉三紅的敘述。
芙蓉三紅護崽似地擋在她前面,令她不明所以,對面的何玉瑤似乎來者不善,其實說穿了也就是一個養(yǎng)嬌過頭的小女孩,姐妹之間,拌嘴是正常的。
隨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她才明白芙蓉三紅的防備是有多么必要。
何玉瑤突然一下子沖過來,芙蓉早有戒備,急忙拉她閃躲,三紅擋住何玉瑤,避免何玉瑤的毒手,后面還有何玉瑤的丫鬟混入,姑娘們推推攘攘,在這擁擠的假山處顯得格外危急,慌亂中,她被人推倒在地,發(fā)髻繚亂,妝容散落。
事態(tài)突然發(fā)展至此,她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何玉瑤突襲不成,被三紅死命抱住都不忘向她吐口水沫子,她才意識到千金小姐并非全是言行有度的大家閨秀。
這樣急吼吼地撲上來,這小姑娘好生刁橫。
“何玉婠你個勞什子玩意兒,不過賤人一個……”
那邊還在呱呱地罵天罵地,聲音刺耳,這個朝代對女子的枷鎖一重又一重,她在正院見多了端莊優(yōu)雅的姑娘,遇上何玉瑤這樣潑辣的,還處于呆滯之中。
恍惚間,她耳邊響起過去的聲音:憑什么我們的東西是一樣的?我阿娘可是生了兒子的人,我哥哥也是何家的男兒,父親為何如此冷落我們!
這是小姑娘幼時的記憶,小小的何玉瑤對著原主發(fā)泄情緒,憑借這份記憶,她才知曉何玉瑤心里的不甘。何玉瑤與何家庶子何玉琮一母同胞,皆是余氏所生,兄長是何家唯一的庶子,何玉瑤母女的地位理應水漲船高,怎么也應當比她們好。奈何在寧氏那里,她們都是庶出,都是半主半奴。
寧氏對錢財管制相當嚴苛,過年過節(jié),何玉瑤拿到的月錢與她們得到的一樣,這才內(nèi)心不平,以至于在過去的十幾年里,何玉瑤一直欺負柔弱的小姑娘。
在丫鬟的保護下和何玉瑤的罵罵咧咧中,她勉強算得上是安然無恙地回到自己的住處。何玉瑤長得乖巧可愛,沒想到這么潑辣,想到這里,她難得笑了出來,原來大家閨秀生氣也會臟話連篇。
都是凡人,都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
丫鬟們見她不怒反笑,無奈道:“小姐還覺得有趣,奴婢們可是擔心慘了,七小姐盯上了二小姐送您的首飾,這回還不知道護不護得住?!?p> “原來是這樣??!”
何玉凝除去當眾送了何玉晨一個玉鐲子,也給其余的妹妹們帶了禮物,不過比不上何玉晨的。
她道:“大家不是都有嘛,她干嘛來搶我的?”
芙蓉:“好東西誰會嫌多,更何況這是二小姐從輔國將軍府帶回來的?!?p> “嗯?!?p> 她不反駁,開始清理小姑娘的財物。
自肖氏逝后,小姑娘的好東西被何玉瑤千方百計地搶奪哄騙,幸好貼身丫鬟忠心護主,偷偷藏起大件物,她來才不至于一窮二白。寧氏以往所給的錢財珠寶,小姑娘積累的月錢,生母肖氏的遺產(chǎn),再加上剛才何玉凝送的,小姑娘的梳妝臺上擺滿了珠釵步搖類的首飾和金銀。
她隨即拿起一支步搖,上面的墜鏈搖搖晃晃,精美絕倫,一下子就被晃花了眼。
不怪她像個鄉(xiāng)巴佬似的沒見過世面,做工繁瑣精湛的首飾是真的好看,在她以前的那個世界里,手藝人傳承少,這些東西罕見珍貴,她很少見過。
把玩著精致的首飾,她愛不釋手,可惜她終究不是小姑娘,又想著回去,不敢把這些東西視為己有。
肖氏是良妾,入府時帶有一點錢財傍身,能帶進來的東西少,比不上當家夫人寧氏家大業(yè)大。如今她所有的不過現(xiàn)銀三百兩出頭,所有首飾五百兩左右,聽芙蓉說這些夠普通老百姓幾十年的嚼用,果真是貴人指縫錙銖,白衣三千玉食,足見小姑娘在何府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身為庶女,知足了。
至于府里其他妾室,聽聞日子也將就,寧氏管家,妾室們除了月銀,節(jié)慶日的打賞,再無其他進項。據(jù)芙蓉三紅所說,何玉瑤的生母余氏是別人隨手贈與家主的,賤妾進門,無半分錢財傍身,所以才放縱女兒來搶小姑娘的東西吧。
她也不知道一兩銀子相當于她所認知的多少錢,庶女們每月的月錢才五兩。隨著年歲漸長,姑娘家吃穿用戴無一不精細,寧氏才開始增長月錢,女子少出門,這樣的月錢本算富裕,然府中人情世故、打點下人、不時之需都要使用,對比寧氏的兒女,小姑娘等一眾庶女日子過得確實是緊巴巴。
這里有的是她不知道的驚奇,也有的是她不習慣的束縛。她歸心似箭,想早早脫離此身,她怕再待下去——她真成了何玉婠!
對于回去,她有著強烈的執(zhí)念,而死亡仿佛是她回去的唯一途徑。
來時撞墻自盡未遂,前不久她也曾換一種死法,溺死。
還記得那日入夜過后,她吩咐丫鬟們準備洗漱,后又屏退了所有下人,在浴室里半大個人高的木桶中入水,水面熱氣騰騰,花瓣香油摻和,浴室內(nèi)香氣四溢。
熱熱的蒸汽熏得她面若桃花,她全身都舒展開來,懷著對父母的思念逐漸地沉淪下去。她還記得當時的水很溫柔,就像是小時候媽媽的懷抱。
她突然消失,年邁的父母必然慌張難過,故而她對死亡無所畏懼,可惜在最后的時候功虧一簣。
“唉?!?p> 她搖晃著手中的步搖,萬分惆悵,這個國家定都于北,她卻是個地道的南方人,深熟水性,在這小小浴室里,能溺死才怪嘞。
她在浴室里許久沒有動靜,引得芙蓉三紅注意,覺得她舉止怪異,從那過后,芙蓉三紅再沒讓她獨處過。
真是連死都不自由呀。
她無奈地輕笑一聲,看著手上的步搖來了興趣。
步搖的簪柄尖銳,能刺穿她的脖子嘛?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芙蓉就一把拿過她手中的步搖,“小姐,財不外露,奴婢還是替您先收著吧。”
話雖如此,芙蓉三紅的神情卻是帶有幾分害怕,三紅甚至把她身邊尖銳的東西都收起來了。
她不禁詫異,她表現(xiàn)得如此明顯嘛?
后來她才知,自她來之前,小姑娘就幾度求死,寧氏言明,若她出事,何家會將芙蓉三紅發(fā)賣腌臜之地,或者令其以死謝罪。
月上時分,她聽說何玉瑤沒從她這兒得到東西,在院里罵了好一陣,又跑到余氏那里去告狀,余氏不是當家夫人,可管不了她。心里不由得閃過一絲惻隱之心,余氏賤籍出身,娘家沒有人,入何府時沒有置辦東西,如此苦苦經(jīng)營,也只為搶小姑娘一個庶女的東西,果然是人窮志短啊!
余氏年輕時花容月貌,甜言蜜語,僉都御史贈送了不少值錢的物件兒,因何玉瑤兄妹二人,僉都御史還私下補貼余氏的月銀,她不信余氏手里的銀子沒有余存,她不能過分同情。
她很為難,想替小姑娘守好錢財,又不想摻和這些麻煩之中。
在燭火的余光下,她發(fā)呆許久,不知不覺的睡過去,她又頂著小姑娘的身份渡過了一日。
幾日后,何府門前寶馬香車接送,眾人簇擁著何玉凝,抵擋住瑟瑟寒風。何玉凝要回歸輔國將軍府啦,她也結(jié)結(jié)巴巴地關懷了幾句,何家不過幾房側(cè)室就已是勾心斗角,更何況輔國將軍府那樣的人家,聽聞何玉凝的丈夫也是姬妾成云,何玉凝雙十年華卻已是為人母,眼角的細紋若隱若現(xiàn)。
何玉凝勸她對于婚事想開一點,她木木地應答。
小姑娘與楊家公子的沒有互換庚貼,三書六聘不全,算不得定親,后來何玉箐和楊家公子有了這些流程,才算是鐵板釘釘?shù)亩ㄓH。
想到小姑娘為了八字還沒一撇的親事憂思成疾,她不禁惋惜。
何玉晨依依不舍地拉著何玉凝的手淚眼婆娑,何玉凝逗了許久才讓小丫頭重展笑顏,刮了刮小丫頭的鼻子,何玉凝道:“又不是見不到,改日姐姐請你來將軍府做客?!?p> “嗯,姐姐,咱們說好啦,不許反悔?!?p> 觸及這一幕,她嘴角上揚,又傷懷感己,她也好想念自己的家人,她的父母此刻又是如何地擔憂思念她呢?
送走何玉凝,前腳剛回到院子,后腳何玉瑤就找上門來。
站在她面前的何玉瑤似笑非笑,仿佛看穿一切并且諷刺道:“三姐真是好心思,借著親事以退為進,博得眾人同情憐憫,你這小把戲還真是幼稚?!?p> 她沉默,榮辱與共,同一個屋檐下,小姑娘作為庶女,對待正房的人一直都很尊重,她只是在保持小姑娘的人設。
許是嫌她沒有骨氣,向?qū)幨夏概畵u尾乞憐,何玉瑤話里話外透露著對她的蔑視:“你拿人家當姐妹,人家未必拿你當人,指不定哪天就舍棄了,我也不跟你廢話,東西交出來?!?p> 何玉瑤來找她果然是沖著何玉凝送的那些首飾,她理直氣壯說不給,可把對方氣壞了。何玉瑤胡攪蠻纏,一副誓要不拿到東西不罷休的樣子,氣急敗壞得像只公雞。
“不給就不給,我自己拿?!?p> 何玉瑤帶著下人沖到她的內(nèi)室搶奪,她趕緊和丫鬟們上前去攔,場面一下子就亂起來。
“你干什么!這是我的院子?!?p> 情急之下,她終于說出了兩句完整的話,覺得不合時宜。
她不想暴露,不想多生事端,可也不想被人欺負。
何玉瑤不管她的呵斥,自顧自地翻找東西,后面兩撥人不可避免地又打了起來。她不是正經(jīng)的閨中少女,面對打架哪有放不開的,故而最后,是她贏了。終于將何玉瑤主仆攆出去了,她捂著烏青的嘴角高興得直拍大門。
“有本事別跑!咱們比比誰更厲害……”
她笑得歇不住氣兒,丫鬟們也沉浸在打跑了何玉瑤主仆的喜悅中,一個個語氣歡快。
“小姐好樣的!我看見小姐掐了七小姐身上好幾處,誰讓她以前總是來欺負咱們?!?p> “七小姐身邊的丫鬟也不是什么好人,奴婢就后悔剛才沒多踹她們幾下……”
聽著丫鬟們痛快的話語,她的笑容凝固,心思也沉了下去,她居然展露了本性。
不行!她的改變不能太明顯,得慢慢來,至少在回家之前她不能露出破綻。
她看著發(fā)紅的手掌,上面?zhèn)鱽淼年囮囂弁?,那是剛才扇打何玉瑤時的后遺癥,小姑娘細皮嫩肉的,經(jīng)不起這樣折騰。
她們把何玉瑤打回去了,全院的人個個帶著傷,難道每次有人欺負她們,她們就得這樣打回去?兩敗俱傷?
而且……她隱隱覺得迷茫。來到這里后,她始終把小姑娘的家人當成陌生人,有意無意疏離她們,也漠視這里的一切,此刻她卻對小姑娘的遭遇感同身受,還開始反抗——仿佛她就是何玉婠。
意識到這一點,她前所未有地恐慌!
她確實是頂著小姑娘的皮囊,可內(nèi)心深處她與這個名叫何玉婠的小姑娘終究是不同的兩個人。
這里于她短暫而又陌生,她不該多有牽扯。
若是其余人有心注意,定能察覺異常:何玉婠的身體,住著另一個人的靈魂。
越想越害怕,她害怕自己成為這些人口中的妖孽,落得結(jié)局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