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荷撐起身子,手肘傳來鉆心的痛,漫落的雨打濕她的頭發(fā)衣裳,分不清臉上是雨是淚,“舅舅疼愛你,不會為一間破舊的宅子責(zé)罰你??商K家夫人出身在書香門第——”
“你拿蘇夫人要挾我?”馮若月呵斷她,杏眼瞪圓,“嫁進(jìn)蘇家的是我,是我親手折斷你的高枝,叫你爬不上去,眼巴巴羨慕我還來不及。蘇夫人不會為你撐腰,她最厭惡就是病蔫蔫的你。”
沈荷咳得帕上血跡斑斑,馮若月自以為說中她的心事,然而,她從沒寄希望于蘇家為自己撐腰。
沈荷心中暗笑,不宣于面。
“為官者,向來重視官聲,后宅關(guān)乎前程,夫妻同氣連枝,榮辱與共。妹妹聰慧果決,一箱書畫與婚姻前程孰輕孰重,你知道的。”沈荷拭去嘴角邊的血,弱怯地看向馮若月。
馮若月一警,臉上怒色漸收。
女使們慌忙滅掉柴棍,其中年紀(jì)最大的女使貼到馮若月耳邊,小聲道:“姐兒別氣昏頭。蘇大人是要做京城大官的人,蘇夫人親力親為侍奉婆母,素來有賢名。要是讓蘇夫人知道姐兒在這里燒書燒院子,以前做的功夫樣式白費(fèi)不說,蘇家反悔的話,真是拆了城隍廟塑個(gè)土地廟,劃不來呀。”
馮若月不服,質(zhì)問女使:”誰會知道是我放的火?!?p> “村中設(shè)立水鋪義社,火勢一起,水鋪的社首將會帶著人來滅火,細(xì)細(xì)詢問起火原因,以便陳于公堂。”為沈荷舉袖遮雨的齊映橫她一眼,“你道,誰會知道是你放的火?”
馮若月呆住,說不出話。
女使慌道:“雨大,夫人準(zhǔn)會提前回府。姐兒衣裳濕了,風(fēng)大雨大要悶出病,還是回府換身干凈衣裳吧?!?p> 還能怎么辦,燒不得,打不得。馮若月看著庭院中濕透的齊映和沈荷,強(qiáng)按下怨氣。這破院子有什么好,齊映寧可待在這里也不跟她回去。
坐上馬車之后,馮若月伏在女使身上大哭。沈荷總會死的,蘇家的福貴,俊美的齊映,她都要,不得到誓不罷休。
馮家一干人走了,沈荷遲遲不從風(fēng)雨中起身,衣裳貼緊每寸肌膚,描繪出她的消瘦。齊映拾來傘,遮去沈荷頭頂上的風(fēng)雨,而他則站在雨中,身上沒有一處是干的,眼瞼血紅血紅。
雨水沖刷中帕上的鮮血暈開來,成為朵朵早開的紅梅。沈荷把帕子藏進(jìn)袖里,闔上眼:“不要告訴嬤嬤?!?p> 齊映心神俱裂,胸口像是受到重?fù)?,他甚至不能垂眼看她。再多一眼,只怕自己會克制不住,想要擁她入懷中?p> “齊映……”沈荷在風(fēng)雨里搖搖欲墜,還在等他答應(yīng)自己的請求。
周嬤嬤為她已是拼盡心力,連雨天還要堅(jiān)持上山,為多賺一日的錢,換來她吃上鮮魚好肉,她不想讓嬤嬤看不見希望。她會好起來的,一定會。
齊映沒有應(yīng)答,舉著傘繞到她前面,單膝蹲在她前面,脊背挺直,“靠著我?!?p> 沈荷一怔,沉默片刻,最終慢慢靠近他,將臉頰輕輕貼在齊映溫暖的背上。
他的背寬大而結(jié)實(shí),散發(fā)著淡淡的梅香,是他愛用的香餅味道。齊映高高舉著傘,不曾撼動分毫,如石雕般堅(jiān)持。傘下沒有雨,她的淚,再沒辦法藏到雨里。
她的啜泣,再小聲,齊映亦能感知。每一次顫抖,皆是一柄毒箭,穿透皮膚,直接刺進(jìn)他的心臟。
這場雨,下到黃昏。
傍晚,奔波一天的周嬤嬤回到院中,詫異正屋前的多出的箱子,詢問起齊映。齊映將起因經(jīng)過簡單說明,自然,略去沈荷咯血一事。周嬤嬤才聽到沈荷摔下庭院已經(jīng)大驚失色,匆匆回房看沈荷。
沈荷淋雨后有些不適,早早吃幾口粥,躺下歇息。
周嬤嬤坐在床邊,雙目泛紅道:“姑娘糊涂,那是什么人,同她娘一樣,是天下第一不講理的人,遇上她,回回要吃虧,現(xiàn)下你好好養(yǎng)身子,任何麻煩都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馮家那個(gè)慣愛拿捏你,再有下回,交給我的侄兒去打點(diǎn)招呼,姑娘面也別露?!?p> “嗯?!鄙蚝蓳巫饋?,伸手替周嬤嬤擦淚,“嬤嬤的話,我記住了。”
“全怪哥兒不懂分辨,書讀得多,一肚子道理反倒犯傻,怎么能給馮家那個(gè)開門,還讓你大雨天里淋著雨?!敝軏邒呶兆∩蚝傻氖?,翻來覆去查看,“摔疼沒有,身上磕著哪里沒有?”
沈荷搖搖頭,臉上保持著笑,“不怪齊映,以馮若月的性子,縱使沒人開門,她有得是進(jìn)來的法子?!?p> “那倒是?!敝軏邒邍@口氣,撫著沈荷的手背,說:“姑娘,寄去京城的信姑娘還得多寫幾封,總有一封能送到蘇老爺手中。老婆子還打聽到一個(gè)好消息,蘇老夫人今日到秀州了,千真萬真。蘇老夫人見過姑娘的,還抱過姑娘,問姑娘要不要做她的孫媳婦兒。那時(shí)姑娘小,不記事。蘇老爺是出名的孝子,要是能見見蘇老夫人,許是蘇家會改變主意。”
周嬤嬤用心良苦,極力在為沈荷做打算。馮家老爺雖是親舅舅,到底是個(gè)怕婆娘的人。魏氏心腸黑會搬弄,能說會道,馮家指望不上。要想醫(yī)治好沈荷的病,每日吃些魚肉哪里有用,需得用好藥貴藥,唯蘇家有這能力。
沈荷低下頭,一言不發(fā)。
“嬤嬤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不知能陪姑娘到幾時(shí)。盼著姑娘把病醫(yī)好,終生有個(gè)倚靠。到地下見到老爺夫人,也算沒辜負(fù)夫人給我的重托?!敝軏邒叽箿I道。
沈荷沉思良久方開口:“無名無由,不顧禮節(jié)貿(mào)然拜見蘇老夫人,似乎不大妥當(dāng)。況且,我身子欠佳,蘇老夫人見到我,只怕是不會改變主意。”
“以姑娘你的人品模樣,若不是和蘇家有婚約,配仙人也不過分?!敝軏邒吣ǖ粞蹨I,“再過幾日是八月十五,姑娘生辰。多巧,正是那日,天爺賜的機(jī)緣,蘇老夫人要去妙清觀里上香。有病能醫(yī)得,品行卻難改,蘇夫人是被馮家母女倆蒙蔽住雙眼,老夫人未必糊涂?!?p> 沈荷唇角微顫,只是笑笑:“一切聽嬤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