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痕?”沈荷一點(diǎn)沒看出來梅娘身上有傷,想到舅母對下人動(dòng)輒打罵的習(xí)慣,猜到,“可能是在以前那府上留下的吧?!?p> 周嬤嬤搖搖頭:“不像是舊傷,十來處沒好多久的樣子。按說為官的東家不興打奴才,大錯(cuò)早沒命了,小錯(cuò),左不過挨些板子,找個(gè)人牙子發(fā)賣就是。說句粗陋的話,老婆子瞧著膽都顫,哪怕打畜生,也沒見過這樣落鞭子。”
“那么,是她夫君?”
周嬤嬤還是搖頭:“應(yīng)當(dāng)不是,夫妻百日恩,小打小鬧或有,打成這樣,娘家人不會(huì)不說話?!?p> 主仆二人猜想一通,皆沒有答案。沒承想,隔日,答案自己浮出水面。
一早下起大雨,雨勢過大,周嬤嬤便沒有上山,在前院檐下洗里衣裳。洗著洗著忽然聽見巷子頭傳來敲鑼打鼓的聲音,越來越響亮,像是朝她這院走來,有男人扯著嗓子在喊:“大家伙出來看看啊,天底下還有這等坑騙親郎君,不要臉皮的娘們。自己生不出兒子,坑騙起夫家?!?p> 周嬤嬤擦擦手,打傘去看究竟發(fā)生什么事。
打開門時(shí),狹小的巷子已經(jīng)擠滿人,或打傘或沒打的,烏壓壓一片,擠得是水泄不通。下雨天,無事可做,村民不趕集,每家每戶趕著來看熱鬧。
“袁梅娘,別裝死,給老子滾出來?!睅ь^敲鑼的男人穿著寬袖窄衫,腰上扎腰帶,頭戴斗笠,站在門前用木槌使勁砸門。
砰砰砰,砰砰砰,砸得人心慌意亂。
“這里不是你撒野的地方,哪里來的,同誰在吵?”周嬤嬤看來者不善,滿嘴里說得盡是些不堪入耳的話,像是來找梅娘尋仇,便探出半個(gè)身子。
男人扭過頭,暴斥:“關(guān)你老屁事,看熱鬧可以,把嘴閉緊咯?!?p> 和周嬤嬤一起挖野菜的老婦在場,指著男人對罵起來。齊映聞聲出來,在場許多愛慕他的姑娘登時(shí)加入罵戰(zhàn),十幾個(gè)罵一個(gè),罵得黃貴暈頭轉(zhuǎn)向,應(yīng)接不暇。
突然有人高聲道:“這不是隔壁縣永寧大街上給人殺雞的黃家老二嘛?!?p> “欸,還真是?!?p> “黃老弟,今天不殺雞改唱戲啦,沒錢進(jìn)兜里,還怎么風(fēng)流快活。”
“聽說你又招親,近來很得意。扎紅花,刷屋子,摟著娼妓做二回新郎倌,幾時(shí)請我們吃酒去。”
認(rèn)得他的人皆哈哈大笑,打趣著黃貴,把他要娶娼妓的丑事抖出來。隨黃貴來的狐朋狗友一時(shí)替黃二敲鑼,一時(shí)為黃二喊冤,亂哄哄的,成了一鍋粥。
梅娘來開門,明知是黃貴,看到那張熟悉的臉,還是嚇得汗都不敢往外冒。
“你又來做什么?!泵纺锏?。
“話該我問你!“黃貴抹下臉來,直起脖兒梗,“好你個(gè)袁梅娘,伙同你窮斷筋的堂哥哥把我灌醉了,哄著我摁下手印,當(dāng)夜揣著和離書逃跑,躲在這里。哦,以為我找不著你,下半輩子逍遙快活了,我告訴你,沒門!”
梅娘低下頭:“是你親自摁的手印,沒哪個(gè)逼你?!?p> “留你臉面,還不知道好歹。我喝醉了,按的手印不能作數(shù)?!秉S貴急了,瞟眼隔壁的齊映,冷哼一聲,“莫不是你背著我在外面勾搭上粉頭小子,急著哄我和離,好和他做對野鴛鴦!”
有人順?biāo)暰€看去,黃家媳婦年輕,隔壁小哥相貌堂堂,血?dú)夥絼?,沒準(zhǔn)她真對人家動(dòng)了不正經(jīng)的想法,使了手段。越想越有,風(fēng)頭一轉(zhuǎn),對著梅娘指指點(diǎn)點(diǎn)起來。
“你這潑皮無賴,腦子里裝著臭狗糞,看誰不齷齪下流,少來拉扯我們哥兒。”周嬤嬤道。
黃貴跳起來罵:“我點(diǎn)你兒名姓了?你老著急著給親兒子遮臊,縱兒子做丑事,一把歲數(shù),不怕眼里生毒瘡?!?p> 滿口的市井粗話,壓根不知周媽媽和侄兒的關(guān)系,不論四六先胡亂咬人,在家當(dāng)她賤奴打罵使用,不離開這樣的人,明日不定是個(gè)死。
這么想著,梅娘索性豁出去:“和誰都沒干系,你不要在這胡亂攀扯上旁人。你平日吃酒賭錢,賺得趕不上花得,無底的倉,長流的水,我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沒有怨言。你白日吃醉酒,夜里打我,還在外頭跟人,跟人行茍且的事。婆母走后,更加肆無忌憚,現(xiàn)在迎個(gè)娼妓進(jìn)門,和我稱姐妹。我出身是不高,但家里清清白白,斷不能與娼妓共侍一夫?!?p> 黃貴樂了:“破田爛地,累死九頭牛耕不出一粒谷,還要我黃家香火葬送在你手里?一個(gè)女人生不出孩子,要你有什么用。”
“既我沒用,不如放了?!泵纺锏馈?p> “想得美,你生是我黃家的人,死是我黃家的鬼。今天,非得跟我回去不可?!闭f著上來扯梅娘。
梅娘想起他打罵時(shí)候的嘴臉是驚恐萬狀,扒著門不松手,連連求救。黃貴怒火中燒,囔囔著要把梅娘和她堂哥一起送進(jìn)衙門里,手鐐腳銬地審問治罪。
梅娘確實(shí)是灌醉了人得的和離書,心虛,聽到衙門兩字,深怕連累上堂哥,嘴里已開始求饒。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為夫君的嫌娘子生不出孩子娶了賣的,做娘子的灌醉夫君騙來一紙和離。
“住手?!?p> 齊映甫一出聲,幾個(gè)村婦搭起人墻把他和周嬤嬤硬生生堵回院里,苦口婆心勸一老一少不要去管閑事。
勸定老的,小的必然不會(huì)出頭。于是紛紛拉著周嬤嬤,或說“黃家這個(gè)逃妻是沒理的,打官司贏不了”,或說“年輕夫妻,誰家沒有吵架拌嘴的事,他人的家事,還是鄰縣的人,最好別招惹,落得一身腥”。
周嬤嬤這頭無奈何,梅娘那頭求救無門,急中生智道:“我和人家簽過契,這月的月錢還未繳,不能走,失約要賠三月的錢?!?p> 黃貴呆呆站住,不知想著什么計(jì)策,沒多久,大手一揮:“這樣的院子能有多貴,三月的錢我來結(jié),跟我走,回家去?!?p> 梅娘啞口無言,沒有其他辦法能施展,想想黃家的日子,心灰意冷,連反抗的心也沒了。
那些素知黃貴揮霍愛裝闊綽的人起哄問他:“你既要結(jié),錢袋里有幾個(gè)銅板呢?”
黃貴確實(shí)兜里沒錢,插科打諢說了幾句先賒后送的話。
周嬤嬤逮住他的話頭,追到院外:“賒的不如現(xiàn)的,你要是拿不出違契的錢,休想帶人走。”
黃貴的狐朋狗友是充場面的,真要掏錢,沒一個(gè)愿意借。衙門那種地方,他們最為害怕,因此氣焰一下子敗下來。
沒人幫忙,黃貴顯得勢單力薄,鬧開只會(huì)吃虧。于是不甘地松開梅娘,沖周嬤嬤惡狠狠道:“明一早我來送錢,人,暫且放在你這。要是明天她跑了,你和這粉面小子誰都逃不了?!?p> 說完,扛著大鑼,戴好斗笠,搖搖擺擺地從巷子里擠出去。
他一走,人都散了。
滿身冷汗的梅娘跌坐在門外,衣裳扯得邋遢,望著踩壞的傘,聯(lián)想到自己,要哭已沒眼淚。認(rèn)命地閉上眼,“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