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Warning(警告)(一)
天晴樂極生悲,心中大叫“完蛋完蛋這下死了”,立刻調(diào)整語氣,挺了挺背脊,更大聲了點。
“嗯——這樣才像話,剛剛笑什么?你們以為我學(xué)的真是殿下嗎?當(dāng)然不是!要我們殿下背四書,背五經(jīng),別說順背,就算倒背也如流!試問你們的父王,我們的殿下,為什么那么英明神武,氣概凌云?不光是因為他天縱奇才,當(dāng)世無匹,更重要的是,他從不因天賦而怠于努力,始終對自己嚴(yán)格要求,大事小事,都不放松對于完美的堅持~永遠都是那么——那么的一往無前,視艱難如無物,化腐朽為神奇,變不能為可能!我覺得光這一點,就值得諸位好好地學(xué)習(xí)!所以以后,不要再抱怨功課多、功課難,如果這么小小的困難都克服不了,如何繼往開來,將祖宗基業(yè)發(fā)揚光大?區(qū)區(qū)小事,就叫苦連天,實在有負殿下對諸位的諄諄教誨和殷殷厚望!讓我這個外人都看不下去了!”
算準(zhǔn)時間差不多,她故意夸張地向后上一揚手,不出所料地碰到了一人棱廓分明的額鼻。
天晴順勢作驚訝狀轉(zhuǎn)過臉去:“誒?殿下?您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剛剛。”
“哦哦~想必殿下是來監(jiān)督各位公子功課的,果爾娜就不妨礙了。先行告退~”
“站住?!敝扉o情粉碎了她走為上策的企圖,指著高效抄寫機問,“這是什么?”
“這是……一種小玩具。在我家鄉(xiāng)啊,小孩子經(jīng)常拿這個來玩的……”天晴眨眨眼道。
“怎么玩法?”
“就像這樣。”天晴握著當(dāng)中的主寫筆,在紙上簡單畫了一只小鳥,“殿下請看,我這邊剛畫了一只小鳥,兩邊立刻就多了五只小鳥。這樣小朋友們就不會因為誰先得誰后得小鳥之類的問題打架了,人人有份,一式一樣,立等可取~”
什么玩意兒,當(dāng)他也是小孩好騙么?可孩子們眼里,她總算是王府的娘娘,是長輩,為了家教,他不能當(dāng)面把她戳穿到顏面全無。
“玩物易喪志。黃儼,收起來?!敝扉Φ?,一旁的黃總管立刻聽話照辦?!按笄扇糇?,大辯若訥。愛耍機巧小聰明,吃虧的,終歸是自己?!彼麃G她一眼,又看向那三個小家伙,“你們幾個既不喜歡抄朱子的集注,就抄寫圣上的《御注道德真經(jīng)》好了。果爾娜也跟著一起抄,趁這機會好好學(xué)些道理,銘記在心?!?p> “?。课乙惨??”天晴心里叫苦,“抄幾遍啊?”
“他們照舊六十遍,你,一百遍?!?p> “可、可我是苗人哎……”天晴朝他擠了一下眼睛,意思起碼在其他人眼里是,“漢字寫不大好的……”
朱棣卻好像根本沒看到。
“那不正好么?就當(dāng)練字了,還能陶冶陶冶性情,省得你閑得發(fā)慌。”
……
隨后的日子里,一大三小閉門苦抄。天晴飛來橫禍,讓她抄書,還不如讓她干活呢,至少能換個姿勢是不是?好在這次朱棣終于沒再無理取鬧,要她“身兼數(shù)職不停歇”。旁人看起來,還道他們二人又換了個新玩法,玩得越來越文雅了呢!
只可憐了天晴,至今以為在朱棣心里何足言和自己是兩個人,白天抄得再奄奄一息,晚上還是要打起精神去各家尋寶,只盼著哪次能撞個大運,“將功贖罪”。
后來再也沒遇過像趙曦那樣的暗探,應(yīng)該是朱棣看這陣何足言果真銷聲匿跡,決定試一試任務(wù)外包了吧?
那趕緊趁機做出成績來啊徐天晴!
然而命運卻無情嘲弄了她的希望。除了在他每天檢查作業(yè)時附一句“那邊、尚無消息……”外,她無事可報。
待她悻悻退出了南書房,一黑色瘦長的影子仿佛自暗處化出,立在光與影的交界處,半明半晦。
“現(xiàn)在還不能除了她,未到時候?!敝扉Φ馈?p> 氣氛靜謐到古怪。
朱棣看了道衍一眼,實在受不了對方臉上便秘一樣的表情,飛快地解釋——
“她手上有金匣四印的線索,目前正在城內(nèi)查探。之前設(shè)粥棚開義診、還有那個突然冒出來的何足言,都是為了找金匣的緣故?!?p> 道衍聞言,眉目轉(zhuǎn)瞬即逝地一凜?!八芯€索,是殿下發(fā)現(xiàn)的,還是她自己說的?”
這次朱棣沉默了一下,緩緩才道:“大師所想,本王也想過。但觀之所為,就此事而言,她應(yīng)該沒說謊?!?p> 道衍松松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殿下神思英明,貧僧深信無疑。只是,這個徐天晴來歷不明,花招百出,她到底有什么目的,又至今不知……”
朱棣劍眉微挑,語氣調(diào)侃中帶著鋒楞:“大師莫非覺得,本王還會被一個小丫頭騙了么?”
道衍依舊合掌低頭,并沒有直面他的質(zhì)問?!柏毶^府內(nèi)府外之人,但與這小丫頭有過交往的,無不暈頭轉(zhuǎn)向,大反其常,恐怕此女確能迷心惑神之術(shù)。殿下,夜長夢多,久留無益?。 ?p> 朱棣還是搖搖頭:“除掉她自是容易。本王唯獨擔(dān)心,若讖語傳言是真的,殺了這徐天晴自斷捷徑,末了會被他人搶去先機。”
“若傳言是真,徐天晴手握線索,卻敷衍至今,只怕別有異心,不足為殿下所用;若她為自保而說謊,則殿下更不必顧慮。還望殿下聽貧僧一句,此人切不可留!”
朱棣向后靠了一靠,揚起的微震令案上的紙疊如被風(fēng)吹動般簌簌一掀,映入他眼簾的,是“小人若迷途者與行道難甚”幾字,盡管刻意寫得歪歪斜斜,筆順的流暢熟練卻掩之不住,隱隱還透著幾分晉唐風(fēng)骨。
“大師的意思,本王已明白。將近年關(guān),妄殺不祥。姑且再給她一月之期,到時若她仍無交代,便按大師的主意了結(jié)罷。”
“一月之期,三十日后么……”
回到慶壽寺,道衍自法堂中慢慢踱出,望著當(dāng)空冷然皓月,微微瞇了瞇眼睛。
“終歸是……”
太久了。
……
正月。
“果爾娜,你也一起去吧!”瑛兒挽住天晴手笑盈盈道。自從上次兩人促膝傾談,隔閡弭消,瑛兒就將她視為好友,加上補償心理,對天晴更加倍熱絡(luò)。
王香月自從上次被坑出了血,對天晴一直敬而遠之,是故參拜的事同她提都沒提??晒麪柲犬吘故恰皩櫦А保鯛攲λ龑捜莸酵馊丝匆部床欢?,要是她想去,自己不能硬攔,便清聲道:“果氏在云南拜的是山神川靈,不知能不能拜菩薩。若沒有講究的,去拜拜也無妨?!?p> 天晴拜不拜都無所謂,見瑛兒殷殷,不忍拂她美意,前幾天抄書抄得眼花手酸又正好想散心,于是笑著道:“菩薩比之山神川靈,更加神通廣大,自然是能拜的。”
一邊黃儼急了:“果娘娘不能出府的??!”
天晴好笑,這黃總管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
好吧,他也怪可憐的,是她不好。
“殿下布置的功課,我已經(jīng)抄完七十七遍,殿下說可以先緩緩,從大年夜起就沒讓我抄了。黃總管要是擔(dān)心我功課做不完,不妨去問問殿下,殿下說不能去,那我便不去了?!?p> 黃儼自然稱好,過不多時,匆匆回稟:“殿下說了,果娘娘想去自能去。只是長霞閣許娘娘近日染了風(fēng)寒,身邊伺候的仆婢也過了病,奴婢想請花姣姑娘去幫忙照顧一日許娘娘,望果娘娘準(zhǔn)允?!?p> 近來天晴做賊不留名,街巷風(fēng)傳一見燕王爺回藩,何大俠就避風(fēng)頭過年去了,也有說官府已經(jīng)將他悄悄捉拿,只是礙于他民望太高未曾公開,要等正月后才發(fā)落。彼時天晴心中已有打算,河邊走多了也怕濕鞋,這幾日倒是沒怎么起勁“探店”。不過有幾次得了朱棣暗示,往布政司幾個官員的府邸跑了跑,帶回些其他情報。雖說金匣仍舊渺然無蹤,也算多少也給他做了點貢獻。
可即便這樣,朱棣對她終究不放心,扣著花姣,顯然是怕她又外出闖禍,或是圖謀什么不軌,要她心存顧忌。
天晴心道,反正自己立身正底氣足,這時說不去反而顯得心虛,點點頭便允了。
不過三四里路程,轉(zhuǎn)眼便至。
正月里寺中天天香客如織。自從王妃過世,每回王府女眷入寺進香,朱棣都不再提前禁道封寺,號稱“多與民便”。此舉受老百姓交口稱贊,就是辛苦了女眷們,沒了VIP待遇,每次到了寺中都要先入靜房等候,待僧人們清過場,才能入大雄寶殿焚香叩拜。
好在王府眾女初八參拜是潛規(guī)則,不少城中百姓都知道,為此今天來拜佛的人較平常要少,王香月她們并沒有等很久。
“主持方丈有請王檀越、趙檀越、毛檀越……瑛兒檀越幾位。勞果檀越在此稍候?!敝蜕皝硗▊?。
“咦?這是什么緣故?”只有自己被區(qū)別對待,天晴自然奇怪,不過開口問這話的卻是瑛兒。
“想來因為只有果氏是初次參拜,有些規(guī)矩儀程,要先跟她分說下吧?!蓖跸阍掳醋约旱睦斫獠聹y。畢竟慶壽寺佛門重地,主持大師又與殿下交好,在這里鬧出風(fēng)波可不是開玩笑的。
“嗯~有可能。大師他看我平日各種胡鬧,心里定然嫌棄我,所以不讓我去佛祖跟前搗蛋?!碧烨缭缰赖姥芎蜕胁幌矚g她,也不在意,聳聳肩開過玩笑,便向瑛兒道,“你同王娘娘她們?nèi)グ?,我就在這兒吃吃茶果,等你們回來??创髱焸?nèi)绾伟才虐伞!?p> 靜房里很快就只剩了天晴一人。她向來既來則安,見這里的糕團味道不錯,一口氣連吞三個,吃得津津??傻鹊佣伎樟耍矝]見誰來招呼她,道衍更是影子都沒有。
天晴百無聊賴,索性在房里散起步來。走到西窗邊,卻見周圍的墻磚大小排布格局奇異,一些磚還被斜斜地割裂開,整個樣子與家鄉(xiāng)盧家村中的八門金鎖石陣頗為類似,頓生好奇。
她一伸手,按照艮、離、乾的順序依次拍下,東北墻角居然真的嗬嗬洞開,露出一尺余寬的暗門。天晴不禁大奇,禪房里如何會有這樣機關(guān)?剛想找一找將暗門關(guān)合的方法,心中卻一動——
這座三朝古寺,難道也藏著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左墻一排燈槊照耀,地上石板也不規(guī)則,格線或平或斜,或長或短排列開來。天晴看出又是卦陣組合,也按自己知道的順序走下。
剛踏上第六排,石門轟然關(guān)閉,左耳邊嗖一聲響。天晴心知不好,本能要往右避開,念頭一轉(zhuǎn),立時站住不動。反手一接,一鏃鐵箭已抓在掌中,身右墻壁瞬時涌出千萬盈尺長的尖針,變成一塊兩丈見方的釘板。要是她剛才貼在上面,從頭到腳不知要被戳出多少透明窟窿!
來不及后怕,腳下霍然一空。原來地板洞開,右邊又是一堵釘墻,天晴攀附無從,只能直直跌入,一陣寒風(fēng)直竄腳心,不知洞深幾許。天晴兩手兩膝摩著墻沿勉強減慢速度,大概降下了三四丈高度,終于到了底部。
天晴手掌燙得發(fā)疼,按在冰涼的地磚上緩了緩才稍好一些?!皦ι峡蓜e涂了什么毒藥才好……”她嘀咕著,抬頭一望,地板已關(guān)合起來,周遭黑得不見五指。
知道自己必是中了計了,天晴忍不住破口罵道:“佛門清凈地,搞什么見鬼的陷阱!想謀財害命??!”
“若以色見我,不能見如來?!辈恢翁巶鱽硪痪浞鹳省!跋氩坏侥锬镒苑Q山野村姑,居然懂得奇門遁甲之術(shù),真人不可貌相,難得難得。”
是道衍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