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盡管我須遠行(一)
自那把渾成后,這鄉(xiāng)巴佬仿佛給開了光,骰子簡直像長在他手里的,要幾得幾,每次三兩下就把自己這邊棋子移盡了,他陸競死活都追不上!七八局下來,全是姓沈的小子贏。
陸競邪火上竄,索性也不費神玩什么雙陸弈棋,直接拿骰子丟大小,又接連輸了四五局。好在這局前兩把都難分難解,姓沈的堪堪贏他一個點而已,最后一把了,陸競又是哈氣又是咕噥,終于丟出了兩個一的地牌,暗想這次可絕對要贏他把大的!把能押的一股腦兒都加注押了上。
天晴也閉目喃喃祝禱片刻,隨后拋撒而擲。陸競緊張得手汗都能滴下來,眼睛直盯著那兩枚骰子。待它們骨碌碌同時轉(zhuǎn)定,結(jié)果是——
兩個六。
天牌!
他再丟出個天也沒用了!
陸競勃然怒發(fā),棋臺一掀:“臭小子竟然敢出老千!小的們給我打!別把那琉璃佩打壞了!”
天晴將花姣朝旁輕搡一拍,后者自覺退開。至此她再無顧慮,大動武力。那幫小嘍羅哪里會是她對手,轉(zhuǎn)眼就鼻青臉腫橫七豎八給堆成了小山。陸競眼看勢頭不對,正要逃命,六合巾卻被她一巴掌拍落,發(fā)髻也被扯在了手里。他一疼之下雙膝跪地,哇哇直叫。
“到底誰出老千?哼?陸少爺總共欠我八十八兩銀子,是我跟你回家取,還是你就跪在這,跪到下面人拿錢來贖為止?”
回家必給他爹打個半死,陸競只能討?zhàn)垼骸拔規(guī)蚬尤ノ腋妒迨迥莾海〞雁y兩湊齊給您的!”
“什么副(付)叔叔正叔叔的?你小子還想跟本少爺玩花樣?”
“我哪里敢跟沈公子玩花樣?就這條街上,公子隨便打聽,震同布莊和盛隆繡坊,那可是跟官家織染局都要點名來拿貨的!大東家付惜敏付老爺,蘇州城里哪個不曉得?好多小鋪子都受他蔭庇呢!”
“好啊,那帶路吧?!?p> 天晴像拖著一條狗似的揪著陸競頭發(fā)。陸競仰面倒走,狼狽萬狀,聽到兩邊路人嬉笑議論,禁不住連連呼求“唉喲、唉喲,小人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沈公子,還請公子海涵啦!就、就放我自己走吧!”天晴看他叫得可憐,暗笑一聲,撩起他頭發(fā),竟將他一六七尺的漢子自頭頂一掀而過。陸競來不及疼,已搖搖晃晃站在了天晴對面,與她大眼瞪小眼。
兩旁如潮彩聲中,天晴一拍他肩胛。陸競像陀螺似地不由自主翻過一個半圈,正對前路,耳中聽得她說:“不是說自己走么,還磨蹭什么?”
“是、是!”
一個一步一瘸,一個氣定神閑,就這么走到了十泉街付宅。門童一見陸競,立刻條件反射上前行禮:“陸少爺來啦!”卻只得他沒好聲道:“廢話!快去跟你家老爺通報,有貴客?!?p> 天晴隨著陸競被引進花廳,一杯茶沒喝完,就見到了傳說中的付老爺。
說是說老爺,天晴還以為是個老頭子,誰知這付惜敏也就三十出頭,一身長衫氣質(zhì)出塵,竟然還有幾分瀟灑飄逸。聽聞陸競來訪,就知道這個世交大侄子必是又闖了什么禍來,看天晴氣宇昂然儀表非俗,付惜敏先向她告了禮。
等聽完原委,看到那枚惹禍的寶佩,付惜敏登時臉色急變,問道:“敢問公子貴姓?可是蘇州本地人士?”
花姣陡然警覺,正想拉住天晴,她卻恰好轉(zhuǎn)身錯開,竹炭爆豆般噼里啪啦接得溜滑:“在下姓沈,離鄉(xiāng)已有多年,原籍確是蘇州。本想回鄉(xiāng)來游玩閱歷一番,卻碰上這位陸少爺招搖撞騙……”
“那閣下一定是沈智沈公子了!”付惜敏往來行商,消息靈通,早就聽說沈萬三有個孫子沈智離了云南在外游歷,看他年紀若合,又有沈氏寶物在身,還姓沈——不是他,能是誰?
花姣趕忙跨前一步,半擋在天晴身前:“什么嬸(沈)子叔子的,付老爺便要攀親帶故,也得分分男女?!?p> 天晴終于覺出花姣的反常,料想多是自己剛才冒失說錯了話,可一時半會兒也不知錯在哪,只得佯做輕咳清嗓,沖著付惜敏半笑半點頭,也不置可否。付惜敏領神會意,攤開左手朝側(cè)一措:“借沈公子一步?!?p> 每次碰到有人跟她做類似表示,天晴就覺得既期待又焦慮,期待的是接下來那人一定會讓她知道一個前所未聞的大秘密,焦慮的是之后她往往會為之煩惱掣肘。好在這次花姣真的很不尋常,一反以往淡然,緊緊跟隨其后,仿佛付惜敏借的一步里,有大半步是她的,倒正好多了一個人分擔天晴的不安。
“付老爺請說?!?p> “失禮了。付某方才唐突,實則事出有因。沈公子可聽聞過……原先蘇州府的沈富沈老爺子?”
其他人她可以沒聽過,曾經(jīng)的全國首富沈萬三怎么可能不曉得?聯(lián)想到花姣的緊張反應,天晴心底長久以來飄飄懸懸的一個疑問終于落了地。她緩慢而堅定地點點頭,與付惜敏對視的目光里,卻并沒有太多情緒。
付惜敏不知對方是刻意掩飾,還是自然流露,只得小心繼續(xù)道:“公子的這塊琉璃寶佩,與蘇集商會沈老當家的愛物十分相似。是故一眼見之,付某還以為是同一塊呢。沈老當家深諳陶朱,經(jīng)營有方,當年蘇州府車水馬龍,縟麗繁華,太半要歸功于他老人家。只可惜……”
他掂量了一下措辭,聲音也輕了些許,“造化弄人。好在好人終歸有好報,之前付某就聽聞,沈氏在云南一支如今已落地生根,又和沐侯府結(jié)下秦晉之好,日子平和安泰,更見興隆。不過西南遠蠻,地廣人稀,不比蘇州天子腳下,熙熙攘攘。有道是財不露白,公子掛著這塊寶佩坦坦游于鬧市,未免招搖。老話說禍從口出,光十泉街上有多少張嘴巴,隨便兩句閑話,扯些子虛烏有事,只怕公子就麻煩不盡了呀!以付某所見,當及早避離是妥?!?p> 他這篇話表面是在提醒天晴不要露富,內(nèi)里意思卻深遠得多。
元末時期群雄割據(jù),窮苦百姓只能顛沛流離,至于沈萬三這樣的大富豪,當然也無法獨善其身。想著“強龍不壓地頭蛇”,權(quán)衡利弊的沈萬三最終選擇投靠同在江南的平王張士誠;并且對于他的霸業(yè),提供了大量的資金支持,只待有朝一日張家飛龍在天,沈家作為開國功勛能夠世代簪纓。然而后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
為了彌補過失,洪武帝興建首府應天時,沈萬三主動捐資萬兩金銀,為朝廷修了一半的城墻,金陵城從洪武門到水西門的磚頭,可以說都是沈家的財富,及后又拿出私產(chǎn)犒勞軍士。只可惜過猶不及,也不知是嫌他今次太囂張,還是恨他先前沒眼光,城墻都沒修完,沈氏老老少少就皇帝貶到了云南,萬貫家財盡數(shù)充公。
好在沈萬三也算有先見之明,之前就和三個大兒子分了家,并把這枚心愛的琉璃佩給了已出嫁的長女沈線陽,后來便傳到了她女兒余慧罡手里。至于花姣的爺爺,則是當時和沈萬三一同發(fā)配云南的沈家四少爺沈春仜,生有沈義、沈禮、沈智三子——沈義是沈家云南一系長子,他的長子沈昂便是長孫,眼下云南沈氏的當家人;沈禮是花姣的爹,一位貌若潘安的風流美男;沈智就更加神奇,據(jù)說愛好是尋仙訪道,幾年前就離家云游去了。
沈萬三被流刑時,付惜敏不過十歲出頭,卻對這塊沈家老爺曾經(jīng)隨身戴著的琉璃佩印象深刻,其非玉非翠,明艷奇異而不落俗套,此后再未見過。因為工藝所限,世上本就無兩塊一式一樣的琉璃,何況是這樣的極品?
他話說得留白,心里卻滿意篤定,眼前的年輕人必是沈智無疑!看他少年冒失,戴著寶佩四處亂逛還與人斗毆,又不經(jīng)心地自報姓氏,要不是家仆機警攔住,只怕他馬上就會承認“不錯,我就是沈智”了。
雖然當初皇上并沒有扣下什么大逆罪目,但沈氏流放云南確是御筆朱批,后人擅自回鄉(xiāng)都內(nèi),說得嚴重些便是抗旨不遵,若是沒人追究還好,一旦被做起文章來,非同小可。
他付家畢竟與沈家多年交情,父親在生意場上也多次受過沈家恩惠,即便時移世易,為了自保兩家早已再不相往來,也終歸不想袖手眼看又一場浩劫,這才出言提醒“沈智”,趁著還沒人注意到,快快遠離了京畿。
花姣聞言識意。她原是擔心付惜敏拿沈家當籌碼,想舉發(fā)邀功;可他一不試探二不緩兵,話里話外都在催促她們快點離開,足見并沒有要利用的意思,是真心為她們的安危考慮。天晴也同她想到了一處,輕巧地笑了笑,拱手道:“謝付老爺好意提點??缮蚰橙舨粚⒆娓傅男脑噶私Y(jié),是無論如何不能離開蘇州府的?!?p> “你、你真是沈智少爺?”付惜敏可萬沒想到他會承認。
“不錯。沈某特特從云南而來,祖父正是天下聞名的沈富沈萬三老爺子了?!?p> 此人言談間從容明朗的氣度,讓人實在無法懷疑,只是付惜敏有些困惑。
“沈少爺剛剛提及,沈老當家的心愿是?”
“重振蘇集商會,再現(xiàn)蘇州盛景!”
“可沈少爺、如今,皇上可還在呢!”付惜敏見他還不知輕重,不由焦急。今上有多嫌厭蘇州,多嫌厭沈家,已經(jīng)用十幾年來的行動充分證明了啊。
“皇上還在,可太孫也在呀?,F(xiàn)下政經(jīng)之事,付老爺覺得,是皇上理會多,還是太孫理會多?”
皇太孫確實不同于重農(nóng)抑商的今上,近年來諸多措置,大有革新之風氣。難道沈智真是合著這個契機,才挑了此時回故鄉(xiāng)來?付惜敏想想有理,可即便如此,這少年也算膽大潑天了,不由更添幾分擔憂。
“惜敏,惜敏,老陸和老湯又吵起來了,這次是為鹽引的事,眼看要動手,我勸都勸不動,你快去攔一攔吧!”一長臉短須男子匆匆跑入,見到陸競,愣了一愣,“阿競,你怎么在這?正好!快、快,你也去,去拉牢你爹!”
付惜敏聽個大概,已猜到了原委,向天晴舉手告了告禮,示意沈家的事待會兒再說,便攜著陸競隨男子走了出去。有熱鬧天晴當然要湊,何況是打架,二話不說也跟了一起上去。
出了大門,左拐右繞半盞茶功夫,付惜敏快步來到一座門口無匾的宅院。剛推門而入,天晴就聽到影壁后客堂里傳來隱隱呼叱叫嚷聲音。
“陸學舟!想當年你的天心藥鋪因大雨淹了藥材,要錢銀周轉(zhuǎn),我可是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當年是什么時候?當年沈老當家還在呢,陸某也有自知之明,湯老板又不是看我的面子才通融的。”
“我可沒平白問你要錢,你陸家本來也是換鹽去販,多拿我兩張引去賣,又費多少事體了?難道還能虧本不成?若不是礦山風雨不順,這錢我做什么不自己掙?你怎能趁火打劫,不念一點舊情!”
來路短短,天晴已向花姣將大概問了個明白。
當年沈萬三富甲天下,衣食住行各門生意都有涉獵,十家鋪子九姓沈,為此成立了一家大商會名為蘇集,這個天晴早有耳聞。
她剛剛知道的是,沈氏遷徙西南前,一來怕樹大再招風,二來真的后繼無人,三來不想連累別他,沈萬三老爺子將商會的生意分成了藥、米、金、織四部,由各部的鋪子東家分別管理打點——藥即生藥成藥,米即米麥豆粟,金即冶煉鍛造,織即布絹織染。像付惜敏,便是織部的東家,在整個會中應該也是說得上話的;而聽正爭吵的兩人意思,陸家是藥部的,湯家則該是金部的了。
本朝冶金業(yè)發(fā)達,到明代中期,太平府、潭州府等地興盛的生鐵澆淋法已是遠近聞名,因傳為江蘇工匠始創(chuàng),又名之為“蘇鋼”。此時明初,民間鐵工匠戶慣來是半年官冶服徭役,半年自己干私活,算是頗有閑裕的。
兩年前,皇帝下令罷除各處官冶,允許私人自由采礦冶金,管制變得更寬松了一些,能干活的匠人也更多了。湯老板湯憲趁著勢頭大好,在吳江一帶又買了礦山,原想著好好大干一番,可大多冶煉匠商都打了一樣主意,弄得如今民間生熟鐵市供大于需,貨自然就賣不出太高的價錢了。
好巧不巧,湯憲開采的鐵礦前段時間塌了方,還有雇工受傷,可爐座既開就要繳稅,雖然按產(chǎn)十五繳一的鐵課(田產(chǎn)二十繳一),額度不高可也不低,還要管顧那么多匠戶,燒炭、煽爐、巡爐、運炭、運礦、販灑……洋洋統(tǒng)共好幾十的工人,農(nóng)具貨單又是年頭費盡心思找寶源局訂下的,貨還沒交足怎敢輟業(yè)?
湯憲也不是什么黑心商,那些傷員都是老工了,不能丟了不管,資金一時更加缺口。正好之前往邊地送貨時換了批鹽引,湯憲知道陸學舟恰要去鹽場取換北上販賣,便希望能折給他一部分賺筆快錢。誰知陸學舟非要低價才肯收引。
“啥趁火打劫?到底誰劫誰??!湯老板你也是做生意的,還能不曉得?鹽引是能換錢,可哪張?zhí)拥昧死??大引三百斤,小引兩百斤,不管大小,換一引都要稅銀三兩、公使銀三兩,這都是實打?qū)嵰统鰜淼摹T僬f如今白蓮妖教四處作亂,路途艱險,不要請標師的?。咳f一道上碰到個變故,貨沒販出去,血本無歸都得自己認!你去外面打聽打聽,一百斤鹽引,能賣個十一二兩就要燒高香了,你兩張五百斤,我還是看在多年情面,才加了四十兩,湊個一百兩整,足足快翻市價一倍!湯老板,別人心不足了,也知知好歹吧!”
陸學舟頭頭說來,似比湯憲還苦,心里嘀咕的卻是——什么狗屁的商會,沈萬三都死了多少年?早該拆伙了!銅鐵冶煉涉及軍品,頂頭就是軍器局和寶源局,朝廷一會兒說任由民營,一會兒又重開官冶,朝令夕改,還不都圖自己方便?內(nèi)庫貯鐵少了,皇上朱批一揮,抽調(diào)稅賦便是,只要你們民間鐵多,還怕收不上來?單單弄得私商生意難做,進退不得。
像湯憲之流的無頭蒼蠅,自以為趨炎,實則是撲火。哪里比得上生藥成藥,管你天皇老子還是平頭百姓,都得用!和糧米一樣,剛性需求,即便不指望旺季熱賣,也不至于血虧。湯憲自己上趕著去做那賠錢買賣就算了,哪有拿了舊例拖他們一起死的道理?
“說來說去,陸老板就是不肯幫忙,鐵了心要看我倒霉了!”湯憲氣道。
“難啊,我說到這份上還嫌不幫忙?呵果然啥人都好做,呂洞賓難做!”
“你!你說清楚,你罵誰是狗?”
兩人爭得面紅耳赤,眼看真要擼起袖子干上了,付惜敏忙踏前一步相勸:“哎哎,全都自己人,這是做什么?”陸競也上去抱住了陸學舟的腰:“爹,湯伯伯跟你幾十年的交情了,有話好好說??!”
陸學舟側(cè)頭轉(zhuǎn)過,不奈揮揮手,這才看清兒子模樣,驚道:“競兒!你怎么弄成這樣子?”他發(fā)髻松落,衣襟垮了半邊,雖然沒受傷,可模樣著實不好看。
“唔……唔……”陸競瞄了瞄在一邊袖手的天晴,不知該怎么說。
“各位暫且稍安,這前因后果,在下大致明白了幾分。都說旁觀者清,湯老板這事其實不難解,諸位先聽一聽在下的想法如何?”天晴朗聲道。
代安澄
Remember me~ Though I have to travel far…和沈前輩一樣,天晴也不會在這里留得太久┓(?′ 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