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Unexpected(不請自來)
“嘩啦啦——嘩啦啦——”天晴聽到聲響,臉上登現(xiàn)歡欣之色,大大打開窗戶。一只藍額灰喜鵲嘰喳落在窗檻,歪著頭跳來跳去。天晴將它輕輕捧起,小心地從它腳邊竹筒抽出薄絹。
“咦?”她默讀著絹上字句,先是嘟嘴不滿,哼哼半天,最后卻一聲驚怪,皺眉都隨之舒揚開來,“???哦!”
“是你爹的回信?說什么事了?”花姣問。
天晴將薄絹收起,正欲答話,陸競火燒眉毛一般奔了進來:“會長!會長!要命要命,人家沖到大門口啦!”
屋內(nèi)兩人都是一呆。天晴心道:莫非是朱棣找上門了?自己招搖撞騙的事被連為貴拆穿了?還是石絡(luò)突然靈感迸發(fā),發(fā)現(xiàn)她搞了那么大一個鬼?哎!自己小謊天天有,大謊三六九,隨便拆穿哪個就夠她補臺的……出來混遲早得還,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于是故作鎮(zhèn)定,悠悠瞥了陸競一眼:“慌什么?本公子去會一會他?!闭f著扇兒輕搖,逸然飄出門檻。
到了正堂外,遠遠見影壁前站著一人,身著女裝,頂戴帷帽。天晴一時有點懵。
娘子軍?這會是哪路的人馬?
待走得跟前,來人揭下紗籬,一張如花玉面帶著隱隱慍色,瑞鳳眼眸含恨般死死盯著她。
“沈三公子?!?p> “呃馬……馬小姐?”
面前正是馬全愛女、曾與天晴懟臉相識的馬心蕙??上烨缣焐簧朴浤?,只能憑印象試探著問問,見對方默認,一時也出乎預(yù)料——她怎么會在這?再一轉(zhuǎn)念,哦!因為來時風波,這次馬家父女回程,崔玉棠特地安排北上的商隊同行,還請了最好的標師武師保駕,住的也多是商會各地分館,路線會經(jīng)過揚州;但算算日子,他們差不多該抵達鳳陽了,如何還在這里逗留?
“湯適也在揚州嗎?”天晴問跟來的陸競。平時物流崔玉棠和湯憲負責最多,這次因為兩人都抽身不暇,是湯憲的侄子湯適跟標押運。
“嗯?不在吧,阿湯哥要留著,定是從揚州拿的標貨出了問題,那他一定要來跟會里報告的。既沒來也沒派人,說明一切順當,他眼下應(yīng)該還在往宣府去合標的路上呢。”
這段時間以來,陸競乖巧了很多,他本就不算笨,只要肯上心,分析起情況來也有條有理。天晴聞言心安,不是商隊又出了紕漏就好,又轉(zhuǎn)向馬心蕙道:“馬小姐芳駕敝處,不知所為何事???”
馬心蕙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她向來文雅,連叫罵都不會,此刻聲音高顫,已傾注了所有的恨怒:“沈三公子,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對云南的妻子癡心一片,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那你在綺香樓的所作所為,要如何解釋?”
“綺香樓?”天晴瞳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原來她是說自己為郭碧瑤一擲千金的事,怎么連她一個閨閣小姐都知道了?果然嚴霏輕說得沒錯,八卦的力量無窮??!但現(xiàn)在不是感慨的時候,之前馬全差點就開口提了親,天晴只能虛構(gòu)了一位“糟糠妻”拒婚,多多少少讓這位馬小姐拂了面子,現(xiàn)在外面又盛傳她不惜血本,為一個年輕貌美淪落青樓的姑娘贖了身,這讓自視甚高的馬心蕙如何不氣?
應(yīng)該給她一個合理說法的。
“馬小姐,事情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是哪樣?莫非沈公子不惜重金將那位姑娘贖了來,之后就會將她送回老家,從此再不相見了么?”不等她說完,馬心蕙便徑直打斷了她,嘴角還掛著一絲諷笑。
“呃是這樣的馬小姐,那位姑娘雙親皆失,孤苦伶仃沒的老家好回,族里又有個惡霸堂兄,會長人好心善,就準備先把她留在商會里照顧一段時間了。”陸競不敢得罪馬心蕙,又覺得那姑娘總歸是會長的人沒辦法賴,這樣說法最穩(wěn)妥了。天晴原想罵他多嘴,又一轉(zhuǎn)念,也不再多說,只清清嗓子微咳了一聲,道一句:“正是如此?!?p> “什么正是如此?你盡管說吧!是否已打算將她收做偏房?”
“嗯,這個么……”天晴發(fā)現(xiàn)這個問題真的很難回答,要說是吧,她一個女的,娶什么妻納什么妾?。恳f不是,馬心蕙看來不會信,短時間她也沒法把謊兜圓。正為難間,馬心蕙已自顧自得出了答案:“哼!當初色迷心竅,此刻竟也知道廉恥!”
她一副不依不饒的傲慢樣子,惹得天晴不由上來幾分火氣:你到底誰啊你?還真把自己當我老婆了?我色不色關(guān)你毛事?收留個女人難道還要你批準不成!于是神色漠漠話音冷冷:“男人三妻四妾本來平常。婚配嫁娶都講個緣分,說到底,沈某對那姑娘是色迷心竅,還是一見鐘情,與旁人何干?馬小姐若是看不慣,不看就是了~”
“你!”馬心蕙被她激得倒跌半步,花容慘然,“沈智……我以一片真心待你,你怎好這樣羞辱于我?”說著眼中泛起漫漫水光,指向天晴的手都微微顫抖起來。
天晴心想糟糕別鬧過了火,惹哭人家,她爹可是個難得的,錢多,還人好!趕忙“啪”地攏了紙扇,合手行禮道:“適才是在下不好,話說得實在不像樣。哎……沈某也是心中有苦,無言以表,以至一時情難自禁,對小姐無禮冒犯,實則以馬小姐這等品貌,何愁不能尋得良配?哎……沈某失儀失言,還望馬小姐、多多見諒了……”說罷又躬身一禮。
馬心蕙見天晴這般“真心實意”誠懇道歉,心中不由一緊,恍惚向她趨近一步:“沈公子你……有苦衷?究竟是有什么樣苦衷?不能、不能說與我聽嗎?”
天晴故作愁慘,偏過了頭,又嘆了口氣:“哎……此乃命定玄機。曾有高人指示,若說了出來,就是天機橫泄,沈某或?qū)⑿悦槐?,馬小姐——真的要知道嗎?”
她說的這么嚴重,馬心蕙當然怯退,不敢繼續(xù)追究,原地絞了絞帕子,又鼓足勇氣,換了一種問法:“那、那倘若我愿意做小,和那位姑娘平起平坐,于沈公子……也不可以嗎?”來之前她便千回百轉(zhuǎn)想了個遍,能來找沈智,自是因為如何都割舍不下他。只要能伴他左右,便是天大的委屈,她都能夠承受!
天晴未料到她對自己這般執(zhí)著,一驚之下連連擺手:“這可如何使得?實不相瞞,當日見完馬伯父后,沈某越想越是惋惜,又去相詢高人,可……已知此事定然難成。若是勉強施為,不光沈某性命堪憂,連馬小姐貴親亦將遭受無妄之災(zāi),也只能斷此念想了……不然,有像馬小姐這樣佳人如此垂青,沈某也是男子,試問如何能不動心?”
她講得有情有理,聲容并茂,馬心蕙已信了有六七分,卻仍失神喃喃:“你不能娶……卻能娶你妻子,能娶那位姑娘么……”
“沈某也不瞞馬小姐了,其實她……云南那位姑娘,并非真是我妻子,只是自小青梅竹馬,曾與在下互許過終身。后來,沈某自知命犯天煞,不愿再拖累于她,如今她已嫁作他人婦了……至于那位綺香樓里的姑娘,沈某與她之間清清白白,只是憐惜她身世坎坷,想好好地安置她。娶來做妻做妾什么,那是斷無此想。沈某此生此身,怕是注定孑然了?!碧烨缈嘈?,“只是,一聽馬小姐指責沈某好色之徒,卻不知怎地腦筋一熱,就說出了氣話來……”
“是我……是我不好,想事不周,才誤會了沈公子?!彼麜鷼猓亲C明他確實在乎自己的看法,自己卻那樣冤枉他……馬心蕙心內(nèi)如煎,著急就想解釋,可若他與她注定無緣,那她、她豈不是……不禁怔怔落下淚來,“難道我真應(yīng)該聽娘的話,入宮秀選去么……”
“入宮秀選?”天晴聽得一愣,“是皇上欽旨廣采天下良家女的那個太孫妃秀選嗎?”
馬心蕙話剛出口,已自悔失言,此時只得低垂青黛,慘然一笑。
“不能去啊!”天晴立刻想到之后翻天覆地的大變。馬心蕙容貌出眾,家世清白,親爹在皇帝那里還有感情加分,這一選十之七八要進宮,選不上太孫妃,苦守深宮等垂憐,固然很慘,可要選上了,卻更慘!還不如嫁個尋常百姓,碰到事情能逃就逃,能躲則躲,至少可以保全小命。
“馬小姐聽我一句,這秀選你可千萬千萬不能去!”
“為什么?”馬心蕙眸中一動,欣喜卻錯誤地理解了天晴的意思,“沈公子你……終歸是……?”是啊!他自己說的,他對她也動心,天地再是不仁,敵不過人間有情,只要他們倆彼此心悅、同心協(xié)力,景況總能有所更改的不是嗎?對,什么天煞兇命,一定都可以改變的……
“不是!不是?。∥覠o論如何都不可能娶你啊,但以馬小姐的人品,什么樣的男子嫁不了?何苦非往那見不得人的深宮去呢?這一旦入了宮啊……”
天晴兀自喋喋不休,眼中卻毫無柔情。看著她唇齒翕張,馬心蕙一下子明白了——什么動心?全是說說罷了!這個沈智,對她根本從未有過愛意,只是不想讓她身入皇家!可為什么呢?他明明不喜歡她,卻不想她好嫁?明明不喜歡她,卻不愿她晉身高貴門第?嗯,對啊……
一旦成了皇親,爹就不能繼續(xù)注資商會做生意,沈智丟了這么大塊油水肥肉,當然會心疼了!所以他才花言巧語,騙著自己,哄著自己;他才不是舍不得自己,而是舍不得那些已經(jīng)和快要到手的財帛……沈智啊沈智,你果然不負商賈之名,你的花花心腸,還真是毒汁靡濫??!
“呵呵……沈公子的苦心,我全都明白了?!睆男刂粮挂痪€如割,馬心蕙按捺下苦楚,咬了咬嘴唇,哼出一聲冷笑,“今日起,你就燒香拜佛,求我不能中選。否則——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廢了你這蘇集商會!”
……
天晴回到蘇州已有時日,她本就不是愛杞人憂天的性格,此時早將馬心蕙虛巴巴的含淚威脅拋諸腦后,除了運營商會常務(wù),滿心煩著的只有自己的尋寶大計。
按連為貴所說,皇上的內(nèi)庫應(yīng)該藏有起碼一枚羽印。事關(guān)自己的江山社稷,這么重要的東西,不放身邊,還能放哪兒?可宮城不比一般府宅,就算她何大俠輕功蓋世,幾百畝的地方?jīng)]人帶路,趁夜摸黑飛進飛出,還要躲過逡巡往返的禁軍,實在有點勉強啊。要說想什么辦法么……
“下月安南使團該到京師納貢了,商隊行經(jīng)應(yīng)天府必要小心在意,別像上次在長春那樣,無端卷進什么風波里去?!备断粽c眾人商討會務(wù),其間提了一嘴。
“安南使團?”整場只有這句天晴聽進了耳朵,“一般外邦歲貢,不都在過年時候進京嗎?怎么這回快到年中了才來?”
花姣正想提醒,湯憲代答道:“因為安南年尾國內(nèi)遭了場大亂,過了正月方平,所以就拖得晚啦。”說完又有些奇怪,“安南鄰近云南,會長如何不知此事?”
“哦!我離家甚早,快有一年未曾歸鄉(xiāng),去年年尾的事什么,確實不大清楚。”雖說天晴扯謊當吃飯,但這句解釋居然算得上實話?!澳撬麄儠M皇城吧?”
“是。聽聞來月中將在會同館下榻,接著就進宮面圣了。”付惜敏道。
“要使團能把那些珍奇堆在皇城門口頭,擺個集市,給老百姓們也看看,那就好了!”陸競笑嘻嘻插嘴道。
要不想個辦法混進使團去?天晴不理他玩笑話,開始神游思考起來。
陸學舟揮了揮手:“小子胡說什么。城門口都未必擺得下來,據(jù)說這次安南使團的聲勢著實不小,帶了幾十大車的東西來朝貢呢!”
“那是啊。若非聲勢這么大,心意這么誠,皇上也不會召集諸位藩王皇子,一同進京見賞了?!贝抻裉牡?。
“慢點!諸位藩王要進京么?”天晴大感驚訝。
“是啊。屆時王旗烈烈,蓋滿京華,北邊幾位王爺都出發(fā)起碼大半月了吧。會長你不知道么?”付惜敏道。
“這我怎么知道!藩王入京述職三年一次,每次逗留不過幾天,照理不該是輪著來嗎?”
“咍~理本來就是今上定的。輪著來一道來,還不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湯憲笑道。
天晴點了點頭。確實,嚴禁藩王私下勾連、結(jié)交京官的規(guī)矩,那是為儲君皇太孫預(yù)備的,眼門前張弛,不過皇帝一念之間。現(xiàn)在正是草原放牧的時節(jié),今冬怎么過就全看牲口的長勢了,蒙古人棄一年營生于不顧南下來騷擾的可能性很小,戍邊的親王們短暫離開一下藩邸,問題確也不大……
看樣子,是時候去見一見老熟人了。
……
月光下的鎮(zhèn)江驛館靜靜而立,朱高煦正在花院中獨自練習槍法。
他自小喜愛舞刀弄棒,這套楊家槍法古傳絕學,得名師指點后,又根據(jù)他自己的習慣加以改良,攢刺挑搠招招狠厲,不僅威力懾人,姿勢更是朗逸無儔。
七十二路堪堪使完,陡然間擰腰縱臂,飛打一支回馬槍。槍頭直中對面草人咽喉,勢大力貫,整根槍身竟穿透而出。
他回身站定,對這招收勢大是滿意,只不過好戲自賞有點可惜。剛拿汗巾拭了拭面頰,忽聽得“啪、啪、啪”幾聲有節(jié)律的鼓掌。朱高煦驚訝回頭,待看清鼓掌的人,更是呆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果、果、果爾娜????!”
“好久不見啦二公子,想我沒有?。俊?p> 天晴正托著臉蹲在颯颯樹蔭下,臉上綻放著幾讓星月失色的大粲笑容。見狀,一股無名邪火“騰”地在朱高煦胸口冒起來。
元宵節(jié)后她悄無聲息就從王府消失了,父王說因為她的身體遲遲不好,她們苗部有個土方可以養(yǎng)身健體,但必要在靈山秀水處才能施展,這王府里頭當然不行,所以他就把她安排了出去。王氏和黃儼他們當然被唬得一愣一愣,除了點頭諾然,也想不出其他理由可以解釋果爾娜的突然不見以及父王的平靜坦然。
可以他的聰明怎會不知道?果爾娜這哪是什么養(yǎng)病,分明是為父王辦差去的!看來這個妖女雖然胡謅不離口,這點倒確實沒瞎說。本來擔心她妖法惑人,會搶了母妃的地位,如今看來……還好還好,是自己想多了。
就是呀!這果爾娜一介村姑,粗魯又野蠻,走起路步子大得能劈叉,笑起來十里開外隨便聽,肚子里還一包壞水。這么個女人,從頭到腳打包算,連母妃一個指甲蓋都比不上。王府里那么多女人,父王就是再瞎,怎么會真心喜歡她這貨呢?要真喜歡,也不會讓她干那么多粗活了。
剛想通這一點時,朱高煦簡直想歡呼雀躍,慶幸父王沒變心是其一,更重要的是,那個討厭精終于滾蛋了!可日子一天天過,王府里沒了她上躥下跳的喧鬧聲,居然顯得有幾分冷清。本想開口問問父王她什么時候養(yǎng)好“病”回來,但每每試著提及,父王似乎都不大高興,自己還有點忐忑——莫非是她辦砸了差事,要被逐出王府了?甚至犯了大錯,已經(jīng)直接被父王派人給……?!
然而,今天見她這副生龍活虎嘻嘻哈哈的模樣,他可不是跟個傻子似的瞎操心了一場?朱高煦又恨又惱,白凈的臉一下漲得彤紅,緊抿的唇線里擠出一句:“想你、想你個臭婆娘怎么還沒死??!”
“煦兒!”
短促而有力的怒喝霹雷般傳來,朱高煦和天晴同時回望。
果然是父王!朱高煦只恨自己一見果爾娜就怒氣滿膺,嘴上都忘了留個把門的。
“果氏請殿下安~”天晴大大方方福了一福,站在當?shù)?,笑瞇瞇地看看朱棣,又看看朱高煦。
“父王,孩兒已練完了功,先去睡了?!笨催@情形,難道是他們約好的?朱高煦心里嘀咕,只能先回避了再說。
“嗯?!?p> 朱高煦提起槍離開,走到院角的榕樹后身影已消失不見。可惜企圖還是被父親的一聲咳嗽無情粉碎,這下他真的得回避了,只能邊走邊胡思亂想——
“有什么好擔心的?不管果爾娜使什么花招誘術(shù),父王都不會上當。這么個女的,連給母妃洗腳她都不配!就是真要給我洗腳……”他愣了一愣,自言自語道:“如果她肯跪下求我,那倒可以考慮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