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攻心計(二)
爹的武藝超絕,是高手中的高手,卻不在朝堂一求名祿,反而隱居偏遠(yuǎn)山鄉(xiāng),天晴當(dāng)然知道是有原因的。原本以爹爹的年紀(jì)和出身,她也想過可能是當(dāng)時建國功臣中的滄海遺珠,因事避禍才逃離京師是非地。能讓她來找魏國公,或者爹是他當(dāng)年手下悍將,或者是相識于微的拜把兄弟。但萬沒想到,爹居然是英武無雙的開平王常遇春!
看他每天砍柴打獵,古井無波的樣子,隱藏得還真好啊……對,他要隱姓埋名,應(yīng)是第一時間想起了自己這位異姓兄弟,才改姓的徐吧!伯仁已矣,重生仲義,怪不得魏國公聽到他的名字,就能一下子明白過來。
天晴洋洋想開,這么說來,當(dāng)年藍(lán)玉謀反案波及廣大,豈不多是爹的親族?且不說他的妻弟和舊部都被殺得片甲不留了,常氏一門雖名未滅族,然而老夫人藍(lán)氏不堪打擊而病故,外孫朱允熥至今在東宮做著小透明,長女雖貴為太子妃,卻韶年早逝,長子常茂則被放逐龍州,七年前郁郁而終,繼承了名銜的次子常森亦因藍(lán)玉案牽連,在獄中離世……
遙遙想起三年前,當(dāng)時大海表哥剛從中原回來,是夜,她看到爹坐在那棵雪字樹下暗自垂淚,雖是極力隱忍,雙肩仍因悲傷起伏顫動。天晴還以為他是想起了娘親,悄步走了上去,輕輕拍他背心,說一句:“爹,你還有我呢!”
那時爹循聲回頭,望了她片刻,竟緊緊抱住了她,淚水依然止不住地流。
這是她記憶里唯一一次看見爹如此傷心?,F(xiàn)在想來,原來不是因為娘親。他為保全一門不惜歸隱山林,布衣鞔食,卻最終落得滿目凋零,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而作為家長和父親的他,卻山迢水遠(yuǎn),無能為力,教他怎能不絕望傷感……
他遭遇這般的悲傷,她卻什么都沒能為他做……可就算想,她又能做什么呢?天晴不由輕輕嘆了一口氣。好在時光無情,卻可治愈,爹終歸還有孫子、有外孫,爹的血脈總是后繼有人,不至凋落……不過,爹的常府明明功譽(yù)仍在,他卻一人隱名而逃,當(dāng)中定有曲折。
“請教世伯,知不知道我爹他當(dāng)初因何緣故,才改名換姓的?”
徐達(dá)嘆了口氣,朝她背身而立,幽然意遠(yuǎn):“二十多年前,圣上派我與你父親二人北上征伐,將元順帝趕至漠北。這故事,你可知道么?”
“雖然當(dāng)時我并未出生,但也聽過這事。世伯大勝而歸,繳獲無數(shù)。雖然我爹也立有戰(zhàn)功,但班師回朝途中卻突然‘暴斃’……”說到這里,天晴不禁停了停。
“時值夏秋,尸身運(yùn)回京師迢迢數(shù)千里,歷經(jīng)月余,雖身形輪廓與他無二,面貌細(xì)節(jié)卻早已腐爛難辨。當(dāng)時我就料到,你爹必是詐死,誰叫這主意……本就是我給他出的呢?!毙爝_(dá)苦笑了一下,其中大有辛酸。
“世伯怎料到我爹回來必遭橫劫?”天晴好奇。
“我自然沒這個本事,是太史令劉基說的。他熟通天文,觀星而卜,說此去如不能帶回保命符,則我與你爹都將性命堪憂,滿門遭禍。”
“保命符?”
“是圣上所要之物。那次北伐,雖名為討伐元廷,肅清殘余,實則還有另外一個目的,就是拿回幾件被他們帶走的重要物事?!?p> 是金匣印信!
天晴馬上明白了,坊間流傳劉基雖看不上爹粗武之人,但與魏國公關(guān)系十分親厚,他知道四印對于皇帝的意義,就算不敢泄露天機(jī),多少會暗示魏國公必須找到,否則以皇帝的性格難免猜疑。
劉基能未卜先知決勝千里,說的話魏國公當(dāng)然會聽,以他和爹的結(jié)義之情,魏國公也一定會告訴爹的——可爹怎么不聽他的話呢?
“皇上既然派世伯和我爹尋找,此物不管是什么,必定非同小可。我爹既然得令,又有世伯囑托,總該知道分寸,如何會不遵照呢?”
“我猜并非他不想遵照,只是實在無法。當(dāng)時圣上下令,如不能將東西帶回,起碼要留下俘虜?shù)脑易谟H性命,以便查問追索,可你爹他……”
“他……把他們殺了……”天晴黯然接續(xù)。
“未必是他有意為之了。我曾問過當(dāng)時你爹的副將,他說你爹原想留宗王慶生一命,可他卻自己當(dāng)場嚇破膽死了。只是你爹煞名在外,以前也因殺降觸怒過圣上,若解釋說他是自己暴死,恐怕圣上未必能信……”
別說恐怕、未必了,是一定不會信吧……天晴有些唏噓地想。
“最早我提醒你爹,他還哈哈大笑,稱劉基術(shù)士之言,不可當(dāng)真?;噬弦臇|西,他怎會找不到?可劉基卻說,天意難違,星象彰示,此去你爹必?zé)o所獲,此歸卻會有血光之災(zāi)。為此,我還勸過他,如若劉基不幸言中,他不妨以巧計遁禍,你爹他向來聰明,一定明白我的意思。
“他征戰(zhàn)多年,功勞彪炳,圣上再是氣惱他辦事不競,總得顧惜舊情。再言,死者為大,他闔家平安,子孫榮華,圣上是無論如何不會剝奪的。我在京中,也會時常照顧。起初你爹還當(dāng)成玩笑調(diào)侃了兩句,怕是見宗王突兀而死,他感知劉基其言不假,才最終做了這樣布置吧!”
天晴聽人說過,當(dāng)年爹棺槨歸京,皇上還慟哭致哀,親寫挽辭。其后更是封嫡長女常氏為太子妃,開平王府一時風(fēng)光無兩,如今卻……“世伯一片好心,終歸無用……時至今日,圣上還留下多少舊情呢……”
徐達(dá)苦嘆一聲:“是啊……當(dāng)年我重用藍(lán)玉,雖說他確有才干,一半,也是為了你爹身后榮恩不減,怎料人算不如天算……你爹征戰(zhàn)開平已是塞上邊疆,卻依然遠(yuǎn)避千里之外,確實洞燭遼遠(yuǎn)。能安然至今,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他,還好吧?”
天晴經(jīng)他一問,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剛竟又不小心說出了心里話。魏國公告病深居在家十余年,雖擔(dān)虛銜,卻從不涉朝政,除非受詔,絕不出門,何嘗不是為了保全求安?即便如此,她來的時候府邸周圍眼線密布,卻是不假?;实蹖λ趾螄L真正放心了呢?
“他很好。方才是晚輩失言了,勾動世伯傷懷……”天晴想了想,又把話題轉(zhuǎn)了開,“不過世伯這樣直言相告,就對晚輩的身份毫不存疑嗎?”
徐達(dá)嘆息一聲,回答似已去了傷感,竟由衷笑起:“呵呵!你接我第一掌的時候,使的是你爹的拿手絕技——游龍追電手。當(dāng)年他力戰(zhàn)采石磯,就是用的這招,問今上討得了先鋒之職,從此開疆辟土,所向披靡。我再老眼昏花,也不至于認(rèn)錯!”
“‘游龍追電’雖是我爹絕學(xué),但不過是一個招式,也可能被旁人學(xué)了去,怎做得了數(shù)呢?”
“你兩次用這招,左手都小指微翹。我曾為此笑話你爹是張飛繡花,粗中有細(xì)。若你不是得他親授親傳,怎會連如此細(xì)枝末節(jié)都一樣?況且,我后來又試了你幾招,各種應(yīng)對架式,都與你爹別無二致?!?p> 天晴盈盈笑道:“那以世伯的修為,三式便該看出了底。何以后來又試了晚輩九式?”
“哈哈!我悶在這府中多年,好不容易來個對手可松松筋骨,賢侄就權(quán)當(dāng)陪我這老人家解悶吧!”徐達(dá)神色飄然中帶些悵惘,應(yīng)是多少憶起了當(dāng)年和爹并肩南征北戰(zhàn)打天下的情景。
天晴定了定神,緩緩?fù)录{一氣,向他拱手低頭,聲音卻脆脆亮了起來。
“世伯不疑相告,晚輩也不能欺瞞。其實晚輩并非男子,只是為便宜求見,才易容改扮的。”
“什么?你是?”徐達(dá)果然未料到。
“晚輩名叫作天晴,是女兒身?!?p> 接下去她說的話更令徐達(dá)驚訝。“因為種種機(jī)緣,晚輩現(xiàn)是燕王的侍妾,這次為護(hù)送王子幾位入學(xué)才進(jìn)京來的。估計以后難免以另一身份與世伯相見,只盼世伯,屆時不要太驚訝才好?!?p> 這話一出,見慣風(fēng)雨的徐達(dá)不禁一凜。
怎能不驚訝?
他的長女妙紜,貞靜好學(xué),端莊婉麗,長有才名,剛過及笄之年便得陛下賜婚,許配與朱棣,正是燕王府的王妃。四年前妙紜病逝時,他悲慟難制,數(shù)月幾難成眠。想到愛女韶年不永的原因,更是對女婿朱棣滿腔隱恨。
然而作為家主,作為陛下駕前碩果僅存的四公之首,恨或是怨,豈能容易?
儲君皇太孫對他這女婿一向心存介意,徐達(dá)深居簡出不執(zhí)權(quán)柄久矣,唯靠長子輝祖戰(zhàn)功赫赫時表忠心,魏國公府才得至今保全恩寵;妙紜之死,某種程度上斷了兩府的聯(lián)系,太孫雖然未曾顯表,但徐家在儲君座前益受倚重是眾人心照的事實。愛之逝,不可追,他也只能以此自安了……
可怎么現(xiàn)在,他義兄弟伯仁的女兒、這個名叫天晴的孩子,也入了燕王府,嫁給了朱棣?
“你爹讓你來找我,究竟所為何事?”徐達(dá)從來是走一步想百步的性格,對天晴的目的早有了十來種猜測。然而……
“其實爹并沒有讓我來找世伯,只是讓我來京中時萬事小心,真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再來拜托??晌覍嵲诤闷娴郧暗氖拢刨Q(mào)然來訪。方才看府邸四周都是喬裝過的眼線,怕給世伯徒惹麻煩,是故特地用輕身功夫從小巷邊墻進(jìn)來,名刺也是我進(jìn)來后自己交給家人的。接到時他們一頭霧水,還以為是門房放了人卻漏了通報呢?!碧烨缧χ忉尩溃翱磥砦已b得還挺唬人的?!?p> 和她晤面交談不過一炷香時間,徐達(dá)就深深感到——這孩子雖是女兒家,無論才智眼力、膽色身手,卻都不讓須眉。如果有她一心效力,只怕朱棣……
“世伯放心,我來這里的事,并沒有和燕王殿下說過。至于我爹的事,殿下也毫不知情,更無從猜到我會和世伯有識。殿下無論怎么想、怎么做,都絕不會牽累到世伯和徐家的。”
她仿佛看出他在擔(dān)心什么,徐達(dá)正要答話,卻聽一聲歡叫——
“爹!是文耀他來了嗎?”
徐達(dá)和天晴一齊望去。見她面容,那呼叫走進(jìn)的青年立刻大喊:“這個哪里是張之煥??!不是方才在街上馴馬的那位公子嗎?”
天晴見面目頗熟的兩人健步走來,耳中聽得這聲音這話,已明白他們正是國公爺?shù)亩焕删?。實在太巧了?p> 天晴聽說過,國公府大公子徐輝祖是如今太孫殿下跟前紅人,這次進(jìn)宮想來避他不開,便即笑笑,取下頭巾,以袂掩面卸了假眉偽裝,露出皎皎真容。
“馴馬的正是我,不過可不是公子。二位,又見面了?!?p> 清秀俊朗的好兒郎一下變成似玉如花的美嬌娥,兩人料之不及,都呆了一呆。
“呵!好嘛!這是怎么回事?”
天晴從頭說起:她因為游醫(yī)到了云南,受烏芒一族之托,頂替果爾娜伊朵入了燕王府,如今到了京城……
至于她根本不是朱棣侍妾、又正在找羽印的事當(dāng)然不急著一提。今日與國公爺一晤,她對這位長輩有好感更有敬意,加之爹叮囑在前,天晴心中已放棄了先前的打算,不想拖他們下水了。
“跟三小姐一起來的那位姑娘怎么樣了?不瞞各位,她是我的侍女?!?p> “這么說,她也是燕王府的人?”徐輝祖陡然警惕。
“世子多慮了,我可沒本事串通曹國公府的人啊。王爺家規(guī)嚴(yán),我需這侍女掩護(hù)才能出得別館。她和我同路一段,卻不想碰上了波折。見她弄得狼狽不堪,我也正愁不知怎么辦才好,就這樣回別館也太惹人注目了。幸有三小姐好心援手,令我著實感激!”
“那正好,待會兒府里就派駕車馬,把你們兩個一道送回別館去吧!”三少爺徐增壽大大咧咧就指劃了起來,被大哥徐輝祖瞪視一眼。
天晴知他顧慮?!拔业篃o妨,怎么來還是怎么走。不過,這國公府周圍眼睛不少,如果看著國公府里車馬直接到了藩王下榻的驛館,只怕不妥。同樣道理,若是一個渾身泥濘的陌生女子隨車馬進(jìn)了府,卻遲遲不見被送出來,也很奇怪吧?還是請徐三小姐派車駕送我那侍女一段,她半路想起有未竟之事,自會下來辦完事再回去的?!?p> 徐輝祖略一沉吟,便懂了她的意思。
這樣一來,就算國公府與燕王府有所往來被皇上和太孫的眼線發(fā)現(xiàn),也能解釋為——是王府侍女貪玩溜出,路遇不巧弄臟了衣服,被好心的妙琳帶回家拾整,因為怕私自出門的事泄露遭罰,又拗不過妙琳盛情,才乘車轎行了一段路,再不引注意地自己走回別館去。曹國公府的人不會背“密謀”的黑鍋,必定力證一切都是巧合,有他們在,便能順帶撇清魏國公府尋由私通藩王的嫌疑。
這名叫天晴的姑娘小小年紀(jì),他話說一半,甚至只一眼色,她就能洞察在前,直指要領(lǐng),讓徐輝祖頗有些意外。
“爹,你真心信她嗎?”待送走她們,徐輝祖仍感不安,心中隱隱還有些埋怨爹將當(dāng)年的事說了出來。這常天晴渾身透著古怪,又是朱棣的人,要是被他們拿住了把柄……
“輝兒,爹許久沒和人說過真心話了?!毙爝_(dá)轉(zhuǎn)向他,眼中是他已有十年未曾見過的飛揚(yáng)神采,“難得這一次,就讓爹任個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