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流水浮燈
天晴小跑到她的跟前。九曲折廊如川河流水,燈火映得她瞳間煌煌,望著馬心蕙的眼中一片明亮。
初見她時,她還是蘇集商會的沈三公子。也是這樣明亮的眼神,與她近在咫尺,無遮無攔,無懼無畏,逼她無處可躲,教她心如鹿撞。不過半年之期,今時記起,卻是恍如隔世……
心中頓時一股悶氣上涌,馬心蕙黛眉一簇,不覺垂下臉來。
天晴見她這般,料她必是因為剛才受了委屈,忙道:“皇上真是睡著了。如今皇上十眠九淺,這次好不容易睡得香沉,劉公公陶公公他們不敢驚動,這才讓太孫妃殿下先回去的,絕非不領(lǐng)太孫殿下的心意,殿下切莫多想?!?p> “這些事何用你來解釋!”
天晴似被驚得一怔,又看了看四周,仿佛不知該如何接口。馬心蕙這才注意到自己剛剛的語氣已然失了儀態(tài),輕咳了一聲,低聲道:“本宮要坐這兒同徐娘娘說些閑話,去把本宮的絲羅披風(fēng)取來,為徐娘娘也帶一件?!?p> “是?!睙熖}跟隨她已久,最曉得自家主子心思,乖巧應(yīng)了一聲,便帶著另幾侍女退下了。
天晴見她如此,以為她必是有怨有氣,要再說兩句重話解恨,心里做好了萬全準(zhǔn)備。然而待眾女走遠,她的語貌神態(tài)卻變得平平淡淡:“皇太孫殿下是皇上欽定的儲君,至善至孝有口皆碑,心蕙身為殿下的妻子,與殿下一同盡孝,是為人婦之道,也是為臣子之道,怎會因些許小事就多想?徐娘娘也不必多思?!?p> “若是這樣,那就好……”天晴原是因上次話說一半,來不及解開她的心結(jié),想這次好好做個了斷。這回廊雖非密室,好在燈火通明空曠,四周一目了然,是可以一談的地方。
但看馬心蕙今日的神情,明明話說得無可指摘,語氣也平靜如常,為什么就是讓人覺得別扭?她性子固執(zhí),是最容易鉆牛角尖的。
“容我多嘴一問,心蕙,太孫殿下對你可還好?你在宮中,沒受什么委屈吧?”天晴關(guān)切道。
馬心蕙冷笑一聲:“你這話問得實在奇怪。太孫殿下不僅身份高貴,論品性更是萬中無一的好男兒,能侍奉身側(cè),對哪個女子而言不是至幸至福?能受什么委屈。”
朱允炆的個性溫和,當(dāng)然不會虐待自己的妻子。聽她一答,天晴也覺得自己的擔(dān)心果然多余。雖然她說這話時神氣驕矜,全不看她,可應(yīng)該不會是違心之論。只是……
“幸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太孫殿下能疼你愛你,當(dāng)然是可遇不可求的福分??墒切霓ァ@世事幻化無常,瞬息可以萬變。百姓家如此,帝王家尤甚。未來的事誰也說不好,無論如何,你都要多為太孫、更為自己想一些才是?!?p> 馬心蕙哼然一笑,后退一步:“徐娘娘言下之意,是擔(dān)心本宮會失寵,還是暗示江山要易主呢?”
天晴沒料到她突然變臉,話說得如此大逆不道,一瞬失色,急急上前低聲壓?。骸斑@皇城大內(nèi),殿下在胡說什么!”這慌亂倒不是全為自己,馬心蕙如今身為太孫妃,禍從口出非同小可。
馬心蕙哪里會領(lǐng)這份情,狠狠甩手推開了她:“燕王的心思誰人不知?太孫殿下寬仁淳厚才不說破罷了!徐娘娘就是為多享幾日富貴平安,也該勸他早日收手!”
天晴只道自己確實對她有虧,想著能忍則忍,但看她不分輕重越說越來勁,瞬時也來了火氣,怒道:“王爺一心為國,戍守邊疆,扶保朝綱,何從收手?難道娘娘是要我等尸位素餐,不作不為,讓外邦人傾覆了這大明山河嗎?!”
“哼哼,徐娘娘這張嘴有多厲害,本宮自然清楚!黑的也能說成白的,雄的也能說成雌的!誰要與你做這口舌之爭?你若真是心中無愧,那便最好了!”
“馬心蕙,你沒完了是么!”天晴語聲低沉,聽在耳里卻字字刻骨,“你我二人也算是相識一場,我自問對你從無半點歹心毒念,為何你拒人于千里不算,還屢屢惡言相向?是!我當(dāng)初不該女扮男裝騙你,但我已然說過,當(dāng)時我也有自己的不得已。既然如今誤會已釋,你都已經(jīng)是太孫妃了,有什么不能過去的呢?”
“不得已?誤會?哼!你所謂的不得已,不過是為燕王經(jīng)營見不得人勾當(dāng)?shù)恼f辭!所謂的誤會,也就是蒙騙于我又不能說破罷了!你當(dāng)時苦口婆心不讓我進宮,不就是怕我壞了你的好事嗎?!”
自從那次發(fā)現(xiàn)徐天晴的真實身份,馬心蕙平息怒氣,沉心把事情前后都想了個遍。
徐天晴振興商會,當(dāng)然不是為了她口口聲聲的沈家,是為燕王才對。不然她一個蠻夷之地的小女子,何以有這么大的能耐?燕王府又如何能容忍她遠隔千里,跑到江南興風(fēng)作雨?還有朝鮮國商隊的事……
這一切當(dāng)然不是巧合,全都是燕王指使她所為,為的就是讓蘇集商會成為自己在江南的暗楔,好窺伺京師。就她的處世心計,更有可能是她主動請纓,替自己的夫君出人出力、獻計獻策。
好一個有情有義能干多智的徐天晴,連皇上都像傻子一樣被她騙得團團轉(zhuǎn),可她馬心蕙——不傻!
“少跟我玩什么假仁假義的把戲!你害怕的、擔(dān)心的,不就是我會向太孫和皇上拆穿你嗎?沈公子?”
馬心蕙說的不錯,天晴熱臉相貼來和她搭話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證她始終緘默。眸光忽而一冷,天晴淡然道:“我確實怕,確實擔(dān)心。同樣的,殿下應(yīng)該也怕一些、擔(dān)心一些才好?!?p> “如果你想用我爹來威脅我,那你可打錯了算盤!早在入宮之前,我就讓我爹與商會斷了牽扯,所有契書協(xié)議都已銷毀。我爹交割時,還用一百金跟陸競買下了商會賬房的存單。交托商會打理的錢銀,本來就只給了第一期一千二百兩而已,如今早已盡數(shù)收回了。就算你們咬定我爹曾經(jīng)與商會往來,無憑又無據(jù),誰會不信未來國丈,反而信你一介商賈之詞?”
天晴忍不住心里大罵,果然是陸競那鼠目寸光的臭小子!
剛知道馬心蕙進了終選,她就吩咐付惜敏把當(dāng)初和馬全所有契書的存底找出來,就是為了留一著后手。付惜敏卻苦著臉告訴她,老崔早找過了,只怕是被馬全算計了,居然一張都無。然而,只要她看過的圖紋,要再做一張實在不難。
“太孫妃殿下所謂的憑據(jù),莫非是這個么?”天晴輕輕從袖里掏出一張契紙。
馬心蕙一呆。
那筆跡、鈐記、指印,分明就是爹的……!
一時也不知是這徐天晴?;樱€是陸競那里出了紕漏,馬心蕙心里一顫,抬手就要撕扯,卻聽天晴冷聲道:“這只是復(fù)刻的契約之一,馬大人統(tǒng)共五千八百兩資產(chǎn),托付蘇集商會經(jīng)營,涉及布匹、銅鐵器、生藥、茶鹽等多項買賣,分與花紅每年以二十之一利起計,一氣簽訂了七張契約。除了這張,還有六張,殿下要一一過目嗎?”
復(fù)刻?“你作假!竟敢耍弄我爹!你真要鬧開,那就看太孫殿下是信你還是信我!”馬心蕙怒道。至于皇上那里,只要知道她假扮沈智,看清了燕王府暗地里的作為,也必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寵信他們!
“如果殿下非要賭一賭,那我也只能奉陪。我以女子之身假扮沈三少是事實,而殿下險些被山匪戲辱,此后傾心戀慕救命恩人沈三,馬伯父還差點為女提親一事,卻也算不得胡說——兩個同樣聳人聽聞的故事,不知道,太孫和皇上,會信哪一個?”
“你威脅我?”雖馬心蕙極力鎮(zhèn)定,花容仍因難以遏制的羞恥和恨怒微微扭曲。
“不敢。我只是在規(guī)勸殿下,陳以利害罷了。兩段說辭:前者很難證實,以太孫和王爺?shù)年P(guān)系,太孫妃殿下一旦說出如此不可思議的結(jié)論,就算太孫篤信不疑,只怕皇上會道殿下居心不正,因嫉恨我在御前得寵,王爺又功高望著,想離間天家骨肉;而后者,雖然也很難證實,但哪怕只是透個口風(fēng),殿下和馬大人的處境,就會變得非常微妙。到時候,馬大人的未來國丈還當(dāng)不當(dāng)?shù)贸?,就很難說了。而殿下已經(jīng)貴為太孫妃,以宮中慣常的做派,恐怕不會讓殿下好好和離的——那能讓太孫名正言順另娶賢妻的法子,就只剩一種了?!?p> “沈智……徐天晴!!”
“馬小姐,太孫妃殿下,我并不想把事情鬧開,更不想鬧大。畢竟殿下與太孫正值新婚,何必要為了陳芝麻爛谷子的小事弄得心結(jié)橫生?我一片誠心,所期不過與人為善,雖然手段可能有欠光正,但絕無害人之意,還望殿下勿要再相逼?!?p> “逼你……我不逼你……那你逼我到如此境地,又要怎么算?”馬心蕙聲音微顫,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凄然。
我?逼她?到如此境地?
此時天晴真的怔愣,完全不知她所指為何。她只是威脅威脅,還什么都沒做??!更讓她不明白就里的是,說這句話時,馬心蕙……居然雙眼噙淚。
恰此時煙蘿她們捧著兩件披衣走來,天晴無暇發(fā)呆,提高音量喊了一句:“這里確實風(fēng)大,沙塵都進了眼睛了,太孫妃殿下要不要緊?”說著躬身往前,似滿心關(guān)切要查看一番。
煙蘿聞言急急上前,為主人搭上披風(fēng),輕聲詢問“殿下眼睛怎么……”馬心蕙卻背過臉去,平靜語氣揮了揮手:“起駕,回宮?!?p> 眾宮女都呆了呆,看向一旁的天晴?!澳切炷锬铩?p> “本宮從小如此,迎風(fēng)就要流淚,未必是進了沙塵。”馬心蕙不理煙蘿所說,“今次讓徐娘娘見笑了?!睊佅逻@句,她疾步走開,只留天晴一人佇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遠去?;秀绷似?,覺得自己似乎做錯了什么,試圖追究一番,卻如水云流散,始終是……
無疾無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