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少年輕狂都散盡
皇子皇孫居住的乾東乾西五所都在內宮之北,牛首山卻在皇城西南。朱高熾傷了腿腳,不宜搬動,這段時間便就近在別館小院內療養(yǎng),要等痊愈后才會回到宮中。
“聽馬內侍說,王爺很早就快書傳回了北平,讓黃總管速派專人來照顧世子,如果是急趕,再過個幾天便能到了。”花姣向天晴說道。
“哪用得著急趕?世子就在這里養(yǎng)著,又不會跑又不會動。他便是信不過我,難道連皇上的御醫(yī)們都信不過嗎?”天晴話一出口,即刻想到,朱棣或許是顧慮皇帝和惠妃一旦見她在,很容易把世子全權托付,除非她求助,否則也不太會來插手干涉。那這別館、還有世子,就都成她一人說了算了,萬一她生了異心……
無論如何,他總是信不過她的。
果然,七天之后,王府來人就到了。
“瑛兒?”天晴喜出望外,疾步上前?!斑€有小萁,你也來了?。 毙≥叫∏v原本是王妃為了瑛兒才招進來陪伴的良家子,瑛兒大了后,反倒跟在王妃身邊時候更多,這次顯然也是為了世子朱高熾而來。
當年白蓮教暴亂,王妃傷情初愈,便開始著手整理編譯佛經(jīng)。小萁小莢自小跟著瑛兒一起學讀書寫字,后在瑛兒的堅持下,回到了王妃身邊,一道幫忙王妃做助手。自王妃過世,小萁小莢復成了無主之人,考慮到畢竟曾經(jīng)是王妃身邊的,黃儼也不敢作主發(fā)落,就交給了王香月安排。見兩人執(zhí)意不肯出府,王香月只好將她們留下,及后想給天晴使喚,天晴卻執(zhí)拗只要一個花姣,于是兜兜轉轉地,兩人如今又跟回了瑛兒。
天晴熱情相迎,瑛兒卻避讓般退開一步,看都不看她一眼,淡然道:“世子受傷臥床,由外人來照顧,我不放心?!?p> 天晴心中一緊。
“外人?”
怎么她才離開幾個月,瑛兒對她就態(tài)度急轉直下?莫非是聽朱棣說了什么,覺得世子受傷都是因為她,所以才……“瑛兒,我不是存心的,我并沒想到……”
“你當然不是存心的!假裝在外養(yǎng)病,隨殿下入宮面圣,討皇上歡心,哄皇上降旨冊封,這些事你沒一件是存心的!這次害世子受傷,自然更是意外中的意外了!”瑛兒戢指向她,鳳眼含怒。
天晴一聽,頓時明白,瑛兒是怪她心口不一,嘴上一直說著不會爭榮爭寵,而今局面卻全然貨不對板。換做她是瑛兒,恐怕也不會相信她身不由己、自己都弄不清事情為什么成了這樣。
難過之下,天晴又覺得辯解無力,恍然間好像回到了和張之煥爭吵的那個黃昏,嘴中含苦,心中如澀。
瑛兒原本話說得重,是想聽聽她怎么解釋,可見天晴表情,卻一副啞口莫辯的詞窮狀,不由氣上加氣,跺足恨道:“愛慕權勢榮華,本來人之常情,你就是照實說,我也不會看不起你??赡恪f什么只是替殿下跑腿的,絕不敢覬覦王妃娘娘的名位,如今呢?連她的孩子都要害了!怎么?想當王正妃,世子他們便成了你的眼中釘了是不是!”
天晴只道瑛兒是氣她虛偽,不成想她竟已將自己設想得這樣惡毒,不禁胸口悶窒,上前道:“我寧愿自己殘了、傷了,也絕不會動加害世子的念頭!瑛兒你不信我,我無顏強辯,但你起碼應該相信殿下。世子是他的親生骨肉,如果我真的存心對世子不利,殿下何等聰明,怎么會應允我再留在金陵呢?”
“殿下早就被你哄得神魂顛倒了,哪里還看得出你險惡用心!你騙得了天下人,卻再不能騙得了我!”
“瑛兒……”
“不用再說了!虧我還曾經(jīng)傻得當你作朋友,今后,我再也不會信你一句鬼話!!”
……
朱高熾天生聰明敏感,兩人共處一室時,當然看得出天晴有意逢迎,瑛兒卻拒人千里。眼見天晴又帶著一副熱臉貼冷臀的可憐樣悻悻離去,他忍不住道:“瑛兒姐,確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真的和果爾娜無關的!”
瑛兒輕輕吹氣,就著白玉勺將早餐喂進朱高熾嘴里:“世子和王妃娘娘一樣,總把別人想得太好了,殊不知世上最險惡就是人心,比毒蛇猛獸都要可怕……”
“呵呵……”她說得苦口婆心,朱高熾咽下一口雞汁豆腐腦,卻癡癡笑起來。
“世子在笑什么?”瑛兒莫名。
“我笑你明明和我一樣,從來沒怎么出過門,如何說出來的話,卻好像飽經(jīng)人世,一派老成的樣子?”
瑛兒一愣,是啊,王妃娘娘從來不會對她說這些,她自小生活在王府,養(yǎng)尊處優(yōu)衣食無愁,也從沒人敢給她臉色看,可為什么心底卻總有隱隱約約的不安定?這些提防世情的話,也一直深藏在她的腦中,時不時浮現(xiàn)翻涌,究竟……
是誰告訴她的呢?
“世子啊,今早膳房的季師傅新做了一鍋銀絲酥,我嘗了一塊,可香了~你要不要也嘗嘗?瑛兒呢?”
“好啊!你去多拿一些來吧果爾娜?!?p> 這天下午,瑛兒依舊不說話,照顧完了朱高熾用飯,就眼觀鼻鼻觀心地抄著祈福經(jīng),對旁的都不理不睬。天晴已習慣了她的冷淡,也不顯尷尬,自己哼著小調就去了。
不多時,朱高煦也哼著小調,晃晃悠悠要走進。恰見一個小男孩蹲在門邊地上理著瑛兒抄好的經(jīng)文,朱高煦抬腳就向他踢去?!澳膩淼男」恚亢霉凡粨趼罚 ?p> “什么小鬼,你比我大很多嗎?這么霸道?!蹦泻⒕尤唤幼×酥旄哽愕母C心腳,從容往邊上一撇,自己起了身分步站穩(wěn),不卑不亢向他道。
朱高煦始料未及,往后倒跌一步,瞪大了眼睛:“什么東西,懂不懂規(guī)矩!我可是燕王府二公子,你是哪根蔥?敢跟小爺回嘴動手!”
“小萱?沒事吧?”朱高熾聽到了門口動靜,語氣擔憂地喊道。
“小王爺放心,沒事~”男孩轉過頭溫柔回應,甜餅般的小圓臉上露出笑容。
這個小“男”孩兒實則是小萁小莢的妹妹張萱,年紀比朱高煦小半歲。因為性格開朗懂事,細心多思的小萁就想帶她一起來,有同齡人給世子做伴解悶,對他康復或有益處。畢竟宮里的皇子皇孫不可能常來探望,其他武勛文臣之家子弟為了避嫌,更不可能來了。瑛兒聽了覺得有理,立刻同意了小萁所請。只不過朱高熾逐漸大了,也要講究男女之防,便讓小萱扮了男裝。反正她年紀還小,雌雄難辨。
小萱雖然小戶出身,卻被父親兄姐教養(yǎng)得極好,不僅識文斷字,身上更沒有閨中女子常見的忸怩嬌氣,談吐間落落大方,頗具見識。朱高熾不知她是女兒身,只道自己兄弟緣薄,二弟幾乎和他八字不合,三弟更是年幼稚嫩,說不上話,難得遇到個講話投契的,又不似果爾娜那樣是他“長輩”,一時心懷大暢,精神也好了不少。
朱高煦走進屋里,看了一眼小萱的打扮,又瞧了瞧站在一邊跟小萱相像的小萁,很快明白了,冷哼一聲:“世子之尊,偏喜歡跟這些低三下四的人混作一堆。哎?”陡然感到肩膀被人一撞,他在原地身不由己轉了個一百八十度,恍恍惚惚看到天晴走了過去。
“好狗不擋路。”
“去你的好狗!你罵誰?!”朱高煦一腳跨出站定,戟指朝她大叫。見天晴不理他了,又氣沖沖跟了上去,“喂~你走那么快干嘛?拿著什么東西這么金貴,怕給人吃了么!”
朱高煦一回宮里就憋得要長出霉花,大哥墜馬受傷在別館靜養(yǎng),恰成了他出宮的絕佳理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說懸心不下,哀求要探望。皇帝最不能招架這套“兄友弟恭”、“昆仲情深”,很快就他從大本堂放了出來,朱高煦就來名為看望、實為度假了。真真臉上苦兮兮,心里樂哈哈。
誰知不來還好,一來瞧見所有人都圍著大哥轉,把他當空氣,朱高煦心理一下極度扭曲,想找茬想得快爆炸了。
“不怕給人吃,卻怕給小狗吃啊。來~世子,張嘴,啊——”天晴夾起一塊銀絲酥,便往朱高熾嘴里喂。
“要你獻什么殷勤,他自己不會拿??!敢情斷的不是腳,是手嗎?!”天晴做得肉麻,朱高煦看得惡心,說話間抬腳就要去踢大哥綁著固板的左腿。
好在天晴反應快,回身一把拉住他后領,將他拽開,喝道:“你又發(fā)什么神經(jīng)?不幫忙就算了,別凈添亂好嘛!”
朱高煦暴跳如雷,把天晴剛坐著的繡墩一腳踢翻:“騎馬練功誰沒受過幾個傷?就他弄得人仰馬翻,沒本事上趕著打什么獵!光長肉不長腦子,蠢豬!”
“啪——”
天晴呆住,是瑛兒。她做了她想做很久都沒敢做的事——結結實實打了朱高煦一巴掌!
“臭丫頭!你憑什么打我?!”以前看在母妃面上,朱高煦還對她留幾分客氣,但從沒真把她當姐姐。母親走后,當然根本更不放在眼里了。
“憑他是你大哥!你說出這種混賬話來,對得起你娘嗎?不怕王妃娘娘傷心嗎!”瑛兒怒斥。
“她傷什么心?我才傷心!母妃以前就寵他,現(xiàn)在你們還寵他,他躺在床上哼哼唧唧裝個死,你們就個個陀螺似的圍著他轉,橫豎他是塊寶,我就是個屁!”朱高煦發(fā)泄似地大吼大叫,說著就沖了出去。
“二弟!”
“二公子!二公子喂!”天晴見勢不好,只怕他又要惹出什么事,趕忙追了出來。
此時門外正下著淅瀝小雨。這回朱高煦倒難得沒去折騰別人,一副天涯斷腸人模樣,獨在庭中仰頭嚎哭,凄風苦雨般的慘。
這和剛剛發(fā)飆的真是同一個人嗎?天晴有些好笑,大力把他拽至廊下,摸摸他已然微濕的發(fā)際,嗔怪道;“你鬧出這么大動靜,大家可都看著呢,等你父王回來知道了,還不狠狠揍你??!”
“揍就揍,我怕什么!反正……反正你們有他這個寶貝疙瘩就行了,我、我就算是死了你們都無所謂!”朱高煦瞪著眼睛,抽搭一時還止不住,話卻說得窮兇極惡。
天晴又是好氣又是想笑:“二公子呀,講話可要憑良心。這王府上下平日里到底把誰當成寶,你還不知道嘛?”
朱高煦被她說得心虛,賭氣偏過頭,一副不想同她多言的樣子。
他已經(jīng)長得很高了,都快過了天晴的肩膀,但面目依然是稚嫩孩兒,生氣起來鼓著腮幫子,原先黑白分明的眼睛哭得紅紅,跟只小兔一樣,竟然還有幾分萌萌的可愛。
天晴從沒見過這樣的他,心軟了軟,繼續(xù)勸道:“世子在養(yǎng)傷,大家自然要多照顧他了。他到底是你的親哥哥,你真忍心讓他躺在那里,沒人問沒人管嗎?你細想想,以前世子身體好的時候,王府里頭的人對誰更呵護更周到?就這么幾天時間,大家多念著世子一些,你就不樂意,也太小氣了吧?”說完用手肘碰了碰他的胳臂,沖他眨眼一笑。
朱高煦的臉刷地一紅,聲音里的憤懣弱了一些,卻依然帶著隱隱的不服氣:“我一直讀書習武,勤練騎射,連兵法都緊著學,自問不管論起什么來,都不比大哥差!只不過因為晚生了兩年,他拿金冊金寶,我就拿銀冊銀寶!要是他們一個個再不對我好些,還有沒有天理了?”
天晴只道朱高熾對他一向滿懷羨慕,怎知朱高煦心里也會做這種比較?這才想到,雖說同父同母,可他和朱高熾未來際遇不說“天淵之別”,起碼也是“天空之別”,離得著實不很近……如此難免要覺得命運不公了。大概他老爹會把他寵得那么無法無天,也是因為在他身上約摸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吧!
天晴輕拍了他一下,笑著道:“就因為你樣樣都好,所以殿下才這么喜歡你呀!老天爺總是公平的嘛~給了你一點,總要拿走一點的。要是讓你跟哥哥換一換,能繼承殿下的王銜和封地,但代價是身體不好,動不動就生病,騎個馬拉個弓都累,你肯不肯呢?”
她的話音似乎有種魔法,能不知不覺滲入人心里。從第一次見到她時,朱高煦就覺得她很怪。就像凜冬里一團明亮的火,你無法克制地想親近,但本能卻告訴你,這很危險,靠太近會受傷的!所以他那樣拼了命地折磨她戲弄她,甚至想過殺了她毀了她,卻不知怎么,生生拖到了今天……
現(xiàn)在她就站在他的面前,周身散發(fā)著奇特的香味——不同于府中任何一位女眷侍婢所用的胭脂水粉,那香味就和她的人一樣難以言喻,如芳草一般清冽,如雪梅一般馥雅,淡若幽蘭,卻揮散不去,愈近愈濃……朱高煦無法抗拒那股不知名的引力,如鬼使神差般答了一句:“假使你對我能像對大哥那樣好的話,我肯換?!?p> 天晴怔了一怔,胸中頓時騰騰涌起一股暖流……他也和她一樣,是一個幼年喪母的孩子;他還和她不一樣,沒有視他如珠如寶獨一無二的父親,更沒有一群毫無血緣卻勝似至親的家人。太多人捧他寵他,卻少有人真心愛他……天晴不禁揉了揉他的肩,憐惜地看著他,用天底下最溫柔軟綿的聲音說:“不用跟你哥哥換,我也會對你好的啊?!?p> “真的?!”朱高煦的眼睛頓時放出光彩,那激動的程度讓天晴都吃驚了。
“嗯……”她有種莫名的不祥預感,但氣氛所迫,還是點了點頭。
“那我們可就說好了!等你為父王辦完了差,不能跟著大哥,你只能跟我!”他的十指緊緊攫住她的手腕,大肆張揚著這番奇言。要是從此果爾娜能變成他的人,對他俯首帖耳唯命是從,而大哥只有在旁干巴巴瞧著的份,別說世子了,就是太子,他都不帶羨慕的!
“等、你等等,二公子,我可是你父王的人呀!怎么可能跟著你還有世子呢?”
“可你不是明明白白跟世子大哥說過,你不是父王的小妾嗎?”朱高煦驚詫反問,低頭嘟囔了幾句不知什么話,又抬起眼來,目光兇狠,“世子要討你,你就是自由身;我要討你,你就又變回果娘娘了?哼!你不就嫌棄我身份低,以后也只是個郡王,所以不肯做我老婆么?!”說著把她的手腕一下撇開。
見他又滿臉氣呼呼發(fā)表著異想天開的怪論,天晴不得不再度把他拉?。骸澳懵犅犇愣荚诤f什么呀二公子!郡王爺?shù)纳矸菀嫉停堑鬲z十八層都不夠我低的呀!我哪里能配嫌棄你?”
“哼!話說得漂亮!莫不然,你想仗著皇帝爺爺喜歡你,真替了我娘,當父王的正妃?哼哼、哼……少做你的大頭白日夢了!”
“行了!”對他剛剛產(chǎn)生的同情心終于被他離題八萬里的胡言亂語消磨光了,天晴叉手昂然道,“你且記著朱高煦,我這輩子都不會當你娘,更不會當你大嫂,最最最不會就是當你老婆。想要我跟著你什么的,絕!對!沒!可!能!”可見他咬著嘴唇死盯著她,顫顫又要氣哭的樣子,她又不由犯起賤來,勸解道:“哎呀也是奇了怪了,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聽過,二公子你說你堂堂一只白天鵝,干嘛非要來吃我這塊蛤蟆肉?。俊?p> 她自貶自損的安慰依然沒能打動他,反而讓朱高煦更添一把火:“呸!我愛吃就吃,愛吐就吐,你什么東西,也配來管三管四!”
此刻他又恢復了以前尖酸刻薄嘴不饒人的樣子,倒讓天晴落意不少。小孩子心思本就變得快,只要他不鉆牛角尖就行。
“好好~不管不管,二公子愛怎樣就怎樣,你能高興就好啦~”說罷又輕輕摸了摸他的頭頂心。
朱高煦見她恣情隨意地笑,一副長輩哄小孩的姿態(tài),顯然半點沒把他之前的話當真。他惱怒已極,奮力打落她的手掌,大吼一句:“別碰我,臭妖女!”又跟支箭一樣飛進了如煙雨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