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舊夢驚塵
這一夜，風(fēng)雨漸收。窗外鳥兒叫得凄美而又悠長。天晴暗道一聲“來了！”推門出房，疾步走到了別館后院庭中。
張全一正板著一張臉站在樹下，天晴知道他是覺得被耍弄了心生不爽，滿面笑容迎上前給他賠罪。
“好久不見張真人，可萬安??？”
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是張全一這樣方外高人也不能免俗，只能嘆道：“你這小姑娘也太任性妄為！說吧，你是怎么找到老道士的？”
“真人身上有奇香，晚輩曾隨師父遍識百草，認(rèn)得出這是丹霞山特有的丹霞堇。此香香味幽淡，非經(jīng)年累月不能熏透衣物，是故真人必然長居山內(nèi)。鳥兒天上飛，真人所布奇門遁甲無法障目，只要多試幾次，總有一兩只能帶到話的?！?p> “你怎知道說你遇險(xiǎn)，我一定會來？”
“說實(shí)話，看到真人之前，晚輩并無把握。只是想著真人有老子牟尼的救世利人心腸，說不定會來吧。”
“要不是看在鄭愉的份上，老道真不必定來?！?p> “哦？”天晴眨眨眼睛，立刻了悟，天機(jī)八卦陣當(dāng)然是張全一的手筆了，可沒想到原來他在盧家村是見過她的，微笑道：“真人和師父幾十年故交，是晚輩失禮了，拜乞原宥！”說罷一揖到底，大是恭敬。
張全一搖搖頭：“場面功夫不必做了。你有什么話想說，便直說吧?！?p> “那，就恕晚輩造次了。”天晴合手而立，靜靜道，“六月時(shí)，真人是不是曾見過皇帝？”
“你明明清楚，何必多問?！?p> “那九月壽宴時(shí)皇帝險(xiǎn)些遇刺的事，真人知道嗎？”
張全一雙目微瞇。
“之前我隨徐三郎去浙江平倭，奇怪的很，那里的倭寇居然也會奇門遁甲，雖然只得皮毛，粗糙不堪，但顯然是由張真人所創(chuàng)的八門金鎖變陣不錯(cuò)。”
聞言，張全一笑了一笑：“所以你認(rèn)為，老道士有通倭之嫌？”
天晴也笑了一笑：“真人當(dāng)然不會通倭了，但通不通白蓮教，卻不一定了?！?p> “……”
“誰？”天晴瞬時(shí)回頭，疾風(fēng)出手，已捏住了花叢后那人的左肩，待把他一推反身，頓時(shí)呆住了——
“瑛兒？”
天晴一驚，看瑛兒也是滿臉的驚惶疑惑。要是她喊出了聲，引來護(hù)衛(wèi)可糟糕了，可她難道能給她腦門一掌直接拍暈么？瑛兒可不是她，明天額頭好大一片紅啊！正糾結(jié)著，瑛兒眼睛越睜越大，顫顫張開了口，眼看要呼叫……
突然，她身體一軟，委委倒了下來。
天晴趕忙將瑛兒拉入懷中，再一看她身后，又驚又喜。
“花姣？”原來是她一記手刀，擊中瑛兒頸后啞門穴，神不知鬼不覺就把她給敲暈了。還好花姣會些小功夫！天晴麻利囑咐：“快把她帶回房里，更衣放在榻上，蓋好被子，讓她明天起來以為自己是夢游就行了！”
花姣苦笑：“又不是三歲小孩子，哪里那么好騙？”
“你總有辦法的啦！”天晴半是托付半是撒嬌。花姣還能如何，架起瑛兒便往回走。
張全一望著二人的背影，眉頭倏皺倏散，默默無語。
“真人果然交游廣闊，居然還認(rèn)識燕王府的瑛兒姑娘？”天晴跨了半步，正好攔住他的視線。
“不認(rèn)識?！睆埲晦D(zhuǎn)過頭，聲氣淡淡。
“真人到底是真人，假話也說不來。”天晴早把他剛才一瞬的表情收在眼里，笑嘻嘻道，“要是真人還碰巧認(rèn)識瑛兒的生身父母，能不能向晚輩透露一二？”
“你好好問皇帝的事，怎么又扯到旁人身上？”
“因?yàn)檫@本就是一件事。其中千頭萬緒，不查清楚，實(shí)在讓我束手?！碧烨缣拱锥?，一改方才的嬉皮笑臉，正經(jīng)得讓他有些意外。
“眼下，你查知多少了？”
“不能說查知，都是我的猜測而已。我猜——真人曾與白蓮教有過接觸；在胡惟庸案中被疑串謀的倭寇和白蓮教也確實(shí)有染；行刺皇帝的人正是受白蓮教背后指使；瑛兒的生母則應(yīng)當(dāng)與白蓮教大有關(guān)聯(lián)。而瑛兒的生父，我卻可以肯定，他確鑿無疑就是……”
張全一靜靜看著她，似在等待她說完。
“已經(jīng)過世的靖江王，朱守謙。”
張全一長嘆了一口氣?！叭绱嘶闹嚨慕Y(jié)論，你憑何說得這樣確定？”
“憑它?！碧烨缒贸黾t玉花石，“紅玉珍貴，這樣成色便在宮廷中也是稀有，旁人或許以為是王妃賞賜的自不奇怪，但瑛兒說了，這紅玉她出生起就帶著，必是她娘親留給她的，很可能由她父親所贈。瑛兒父親若非皇親貴戚，怎么能擁有這樣寶物？更重要的，是這后面的兩個(gè)字——”
天晴將玉牌翻過，只見左右角底，分別用鎏金篆書嵌有一個(gè)“朱”字，一個(gè)“蓮”字。
“本來這就是朵朱玉蓮花牌，叫做‘朱蓮’并不奇怪，但特意鐫上這兩個(gè)字，卻顯得別有涵義。晚輩猜想，這兩個(gè)字，應(yīng)是瑛兒親生父母的名字。蓮是母名，那朱……便該是父姓了。
“瑛兒明明是皇家血脈，卻被瞞藏身份相托在燕王府，其中定然大有隱情?；始也唤饲榈氖露嗔巳?，若是等閑皇子逢場作戲，弄出了個(gè)孩子，去母留子，把瑛兒抱回，隨便給個(gè)庶出的名分也就是了，怎會想到送去北平？是故她的母親必然有著不可告人的身份，甚至比戲子、娼妓都要嚴(yán)重得多，她——
是白蓮教徒?！?p> 張全一默然不語，表情平淡得如同未曾聽見她所說的任何一字，令天晴難以窺析，只得將自己的設(shè)想繼續(xù)說下去：“瑛兒父親應(yīng)也是事后才知道這事，而他當(dāng)時(shí)處境堪虞，不是已有謀逆之舉，就是被皇帝懷疑有謀逆之心，所以絕不能再與白蓮教有所牽扯；但他又不忍拋棄自己的親生骨肉，唯有將他托付給可以信任的人，代為撫養(yǎng)。
“如此推算下來，遍觀皇族之內(nèi)，最有可能的只潭王和靖江郡王兩人。瑛兒和我年紀(jì)相若，出生那年潭王也就十歲左右，勢必不會，排除之后，便只有靖江王了。一開始我就覺得奇怪，燕王妃的性情是出了名的克制恭謹(jǐn)，怎會不事先請示燕王，自作主張收養(yǎng)一個(gè)民間孤女？可一旦考慮到——靖江王和王妃的母親正是大小謝氏姊妹，表兄妹倆一起長大，情分甚篤，那靖江王無法可想之下，將女兒托付給姑姑保護(hù)，就能解釋得通了……
“所以，瑛兒的父親必定就是靖江郡王，對不對，張真人？”
“你錯(cuò)了?！?p> “咦？”天晴驚訝，并不因?yàn)樗姆穸?，而是他的反?yīng)，來得實(shí)在突然。
良久，張全一才道：“瑛兒并非由靖江王托付給燕王妃，是……她?！?p> “她？”
“朱玉紅蓮，你猜的不差，瑛兒的生母……名叫做度蓮。這紅玉牌是靖江王給她的定情之物。原本，她確是白蓮教徒?！?p> “那瑛兒就是被母親帶到北平的了！這么說，這個(gè)度蓮應(yīng)是白蓮教安插在靖江王身邊的人，但她假戲真做，有了瑛兒，為了保護(hù)女兒，所以叛教出逃，找到了王妃娘娘？”聯(lián)想起前情后事，天晴心思一動(dòng)，“王妃娘娘遇襲，也是白蓮教所為，難道同這度蓮有關(guān)？”她腦筋急轉(zhuǎn)，“這一切都是白蓮教的大陰謀？”
張全一輕搖了搖頭：“天意如此，并非人謀可奈何。事情都過去了這么多年，與你要找的東西也毫無相涉，你，又何必非要追根究底呢？“
“真人不說也無妨，我自有辦法查個(gè)水落石出的?！碧烨鐖?jiān)定道，行了一禮，看意思竟是要告辭了。
“……靖江郡王就藩時(shí)，王府在當(dāng)?shù)卣髡儆萌?。度蓮原是淮西羅田人，被改了戶籍，送進(jìn)了王府做使婢?！睆埲缓鋈坏?。
天晴腳步一停，心中竊喜，這招以退為進(jìn)還真的管用！回過身時(shí)，卻是一臉肅穆莊凝，順著他的話說道：“白蓮教想利用度蓮接近郡王，慫恿他聯(lián)合舊部，以圖謀逆，可度蓮卻與郡王日久生情，發(fā)現(xiàn)自己懷有身孕后，心志更加動(dòng)搖，所以才有了后來的事嗎？”
“度蓮決意與白蓮教一刀兩斷，留書出走。我遇見她時(shí)，她正被教眾追緝，我便將她帶到一個(gè)安全的地方，囑咐她此生此世，都不能離開?？伤犅勚焓刂t因頂撞皇帝被貶至鳳陽，身體每況不如，又割舍不下，想要帶著孩子去見他一面。我知她心意堅(jiān)決，不再勸阻，此后，就再未見過她們母女二人了。直到今天……”張全一此刻目光如長空闊海，深深淼淼，“知道的我都已經(jīng)說了。你一心要查，刨問不休，是想把這番話告訴瑛兒么？”
天晴搖搖頭：“真人今天這般據(jù)實(shí)以告，無非是擔(dān)心我再莽撞查下去，終會讓瑛兒知道真相。一邊是白蓮教，一邊是燕王府，屆時(shí)，她定當(dāng)難以自處。真人放心，這件事，我絕不會跟她提起一字半句?！?p> 張全一點(diǎn)了點(diǎn)頭：“她母親唯一心愿，便是望她一世平安無憂，你能了然體諒，是最好?！?p> 天晴應(yīng)下，又道：“但有一件事，還望真人相告。陳漢太子陳善，如今人在哪里？”
張全一聞言一怔，緩緩才道：“你找我來，原是為了他。如何，金匣羽印，你不找了么？”
“真人明明清楚，何必多問?！碧烨缧α艘恍?，把他說的話原封交還，“我正是為了金匣羽印，才要找他。陳善，也是白蓮教的人。”
當(dāng)夜章大妹行刺，喊的是白蓮教口號。阿弘也說，阇妃懷著身孕時(shí)，私會過一個(gè)白蓮教僧人，臨終前，又聲聲叫著“太子殿下”。阿弘以為這“太子”是當(dāng)時(shí)的太子朱標(biāo)，可男女大防，阇妃又因?yàn)檫M(jìn)宮時(shí)的尷尬身份，為人處世向來謹(jǐn)小慎微，怎可能與太子有什么交情？皇帝至今懷念著早薨的太子，行刺事件后他回避的態(tài)度，更讓天晴確信，皇帝對阇妃也或多或少存著愧心，所以這太子指的絕不可能是他的兒子，而是——
陳漢太子陳善。
潭王出生和爹北上征伐，都是立國之初的事。大表哥說過，彼時(shí)陳善投靠了北元，混入北伐軍中生事，目的無疑是想向皇帝復(fù)仇。那后來，他很可能一邊以他老爹的大義之名，集合舊部和白蓮教教眾，一邊假扮僧人，與父親原來的寵妾阇妃私見，尋求內(nèi)應(yīng)，就這樣，讓潭王的身份成為了皇帝的心結(jié)。
如果潭王真是陳善的骨肉，那他為了幫自己兒子稱帝，草灰蛇線多年，以民間白蓮教的勢力作根基，再拉攏北元汗廷、倭國武士、像胡李這樣的朝中重臣，里應(yīng)外合，許諾事成后分疆而治，就說得通了。至于潭王妃于氏的哥哥、都指揮使于琥，妹夫能當(dāng)皇帝自然好過當(dāng)王爺，會幫忙聯(lián)絡(luò)也合情合理。
胡案爆發(fā)時(shí)，潭王才十來歲，皇帝并沒有懷疑他的血統(tǒng)，否則也不會讓他順順利利就藩長沙，應(yīng)是他長大成人后，皇帝得到了一些情報(bào)，才開始懷疑，于是炮制了所謂“通蒙密使”事件借題發(fā)揮，先平了李善長，再召潭王入京敲打。潭王應(yīng)是就在此刻鐵了心，回封國后一咬牙舉兵反叛，這一下更讓皇帝徹底絕情決意，派兵鎮(zhèn)壓，斬草除根。
然而潭王，既沒有皇帝的狠厲，也沒有陳善的老辣。他最終拒絕了所有誘惑，湮滅了所有野心，只選擇了他的母親。他太清楚了，無論是勝，是敗，只要他不死，阇妃就必死無疑。他只能用對自己最殘酷的方式，為母親換取一絲最絕望的可能……
陳善的計(jì)劃就這么挫敗了。
但皇帝也沒有勝利。
關(guān)系天家顏面，他對外當(dāng)然不好說這個(gè)封王封國多年的兒子，可能由妃嬪和反賊私通所生，于是只好把所有屎盆子干脆扣到了死不能言的胡惟庸和李善長身上。
天晴前后想過幾遍，這樣確實(shí)能把首尾聯(lián)系起來。但皇帝時(shí)隔二十年到底因?yàn)槭裁雌鹆艘?？連阇妃都堅(jiān)持潭王出身清白，陳善又憑什么肯定他是自己的孩子，以至肯為他四處奔走結(jié)盟？涉及皇家陰私，阇妃死后，皇帝卻沒有“處置”跟過她的老人，就是險(xiǎn)些遇刺，也只殺了一個(gè)現(xiàn)行犯了事，皇帝到底在想什么？顧忌什么？這些謎團(tuán)，她仍舊無法解開。
那個(gè)行刺的章大妹口口聲聲說，阇妃是被皇帝逼死的，可被拖走時(shí)卻喊著白蓮教口號，反而坐實(shí)了阇妃和白蓮教有關(guān)，前后矛盾到可疑。提刑司問話，章大妹舌頭已經(jīng)被拔，遍體鱗傷滿口鮮血，卻還嘻嘻哈哈，她是真的瘋癲了？還是受人指使、被人控制？
如果是后者，那幕后黑手，最有可能就是這個(gè)陳善。
章大妹行刺擺明不容易得手，那他挑起舊事，只是為惡心一下皇帝么？不，從陳善之前所做的事情來看，他絕不是一個(gè)沖動(dòng)、膚淺、幼稚的復(fù)仇者，幾十年的歲月，只會讓他變得愈發(fā)心計(jì)深沉。
他需要皇帝記起潭王，需要在場的所有皇子皇孫記起潭王，涉及那件不可說的往事，無論皇帝最后怎么處理，都會在他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記。潭王朱梓冤枉也好，活該也罷，皇帝如果大動(dòng)肝火流血漂櫓，想起潭王一家慘烈的死法，以七殿下齊王為首，皇子們定會人人自危，父子離心；而皇帝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息事寧人不再深究，太孫必定懷疑皇帝意在包庇兒子，有所隱瞞，才大事化無，祖孫離德。
推出一個(gè)行刺瘋婦，就能將原本脆弱的皇室親情挑撥得更趨疏離?；实勰赀~，無法再繼續(xù)彌合了，受這件事的刺激，連健康都受到打擊。只要皇帝一駕崩，陳善的機(jī)會就來了。
他要重新把當(dāng)年破裂的聯(lián)盟彌合起來，以實(shí)現(xiàn)他未競的野心。
所以才有伊賀崎、才有日向、才有伊賀崎次郎所說“不守信的明國人”……
潭王事敗七年后，如今他再度出手，這七年里發(fā)生了什么？他得到了什么？讓他又有了底氣，可以再掀風(fēng)云？天晴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個(gè)——
金匣羽印。
“陳善已經(jīng)知道寶藏在哪了嗎？或者——他已經(jīng)得到寶藏了么？”天晴緊緊追問。
張全一心嘆，這丫頭小小年紀(jì)，卻這么固執(zhí)，得寸進(jìn)尺的本事前所未見。而她又這樣機(jī)敏，像一只聞到氣味就能自千里之外奔突而來的獵犬，令人不安。他看著她桃花般的臉龐，仿佛上面大大寫著“變數(shù)”二字。該放，該收，他盡力而為，卻依然不能把握。
“十年前，我曾見過如今的北元大汗額勒伯克。彼時(shí)汗廷早已分崩離析，此子也不過一時(shí)氣象，難挽將傾之勢，那時(shí)我便想——恐怕，北元真的氣數(shù)已盡，神仙也救不了了?！?p> 天晴眨巴眨巴眼睛，心想我知道啊，我又沒問你這個(gè)。
張全一接著道：“既然天意如此，那再弄得尸山血海、哀鴻遍野，于世又有何補(bǔ)？所以之前我才進(jìn)了宮。當(dāng)今皇帝畢竟紫微星化身，有天命在歸，如果能平息此事，令一場浩劫消于無形，那是最好了。但我年歲日長，老眼昏花，很多事，如何也看不透了?！?p> 比如，她這個(gè)變數(shù)。
張全一緩緩向天晴轉(zhuǎn)過頭?！安贿^這也未必是壞，看不透亦有看不透的通達(dá)。所謂物極必反，慧極必傷。長久之道在于中庸。丫頭，聽老道一句話，凡事不可太盡?！?p> 天晴氣結(jié)——老道士啰啰嗦嗦半天，敢情又敷衍我的？我又沒想跟你似的活那么長，再中庸下去，該盡不盡，寶藏讓別人捷足先登，老娘不是白忙一場？只怕身家性命都要賠上！可畢竟自己有求于他，也只能故作笑臉：“真人神機(jī)通天，晚輩也不指望真人盡告了，但凡能提點(diǎn)一二，讓晚輩有的放矢，已是感激不盡！晚輩當(dāng)如真人所說，且行且看，必不至于走到害人害己那一步……”
“你這妖女，老道已然提點(diǎn)，你還冥頑不靈！”張全一突然怒目，拳風(fēng)驟至。天晴不料，正納悶自己說什么了就惹急了他，閃身避他拳路，余光掠及東廊，霎時(shí)明白。
“老妖道，說話放客氣些！你是真的三豐子也好，假的三豐子也好，率土之濱都是王臣，我終歸是燕王府的人，你一介草民，膽敢傷我不成？”
“傷不得你，也教訓(xùn)得你！”
“娘娘？”原是馬三保路過聽到動(dòng)靜，帶著別館衛(wèi)兵就要包圍過來拿刺客，可見天晴叫他“三豐子”，又一愣——是皇帝一直在找的張真人么？那可不能傷了他！
“都別插手！什么真人假人，名氣吹得震天響，有本事就露兩手神功仙法來瞧瞧?。 碧烨缯f著翻手推出，掌風(fēng)直撲張全一胸前。
“讓我來試試他！”這時(shí)，朱高煦竟忽然閃身掠出，槍花一舞，執(zhí)刺而來。天晴大急，這臭小子湊的什么熱鬧！一邊佯攻實(shí)護(hù)，拳腳落雨一樣彈開槍頭，一邊連連向張全一使眼色，示意他快走。
朱高煦幾次急攻均告落空，勃然大怒：“你干嘛老妨礙我！”“這道士搞不好是皇上要的，你這么戳死他怎么行！”
張全一一笑，忽而左右連擊，大袖靈蛇一樣卷起槍頭，手掌就著天晴的拳路綿綿一化，力道卸得了無痕，如同打在棉花里。天晴一凜——
太極拳？
朱高煦被他大袖如掀一帶，整個(gè)人跟飛起似的，直摔在偏角的菊花壇中。
“二公子！”三保等人忙跑去護(hù)主。張全一身形一晃，如飄如散，轉(zhuǎn)眼已不見人影。
“小兒，你只知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卻不曾省道，欲速——?jiǎng)t不達(dá)。”遙遙話音一線入耳。天晴暗已明白，這話看似在教訓(xùn)朱高煦，實(shí)則是說與她聽的。
朱高煦有花叢作墊，張全一又手下留情，當(dāng)然不可能受什么傷，狠狠吐了幾口嘴里的墨菊葉子，像在吐胸中惡氣。
天晴假模假式，跺腳恨道：“這么好的機(jī)會，竟讓他給逃了！”怒視向朱高煦，率先搶占高地，“全都怪你！”竟和朱高煦異口同聲。
朱高煦當(dāng)即推開眾人一躍而起。“我又不會真弄死他，只想引他露出破綻，是你礙手又礙腳！”他也想活捉老道士，在父王和祖父面前立一功的好嘛！
“拉倒吧！就是你真想弄死他，弄得成嗎？要不是你橫插一杠，一頓瞎搞，打亂我的計(jì)劃，我早就抓住他了！”
“人都跑了，你就吹吧~我才不信你有什么好計(jì)劃能抓他！”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互不相讓，一旁的三?？扌Σ坏谩＿@又不是捉耗子，張真人在御前都是上賓，怎能像抓蟊賊一樣抓？要得罪了他，那可絕對算不上什么功勞。等這事傳到殿下耳朵里，只怕又要惹一場風(fēng)波。所幸人沒“抓”到，那究竟是真的三豐子還是冒充的騙子，就不得而知，姑且當(dāng)他是冒充的吧！不過……
“娘娘，這自稱‘三豐子’的道士是怎么進(jìn)到別館里的？”三保疑問。
“我也不明白啊。我看有瑛兒安頓世子睡下，用不著我了，就想隨便散散步，舒絡(luò)一下筋骨便回房去，哪知卻見一個(gè)老道士站在院里。我就奇怪了，難道是誰請來做法的？他卻說自己是大名鼎鼎的三豐子，沒說兩句，就跟我打起來了，再后面，你們都看到啦！”
三保沉思，他聽到“三豐子”叫娘娘“妖女”，兩人由是動(dòng)手，目前尚不知這“三豐子”究竟有何目的……但皇上要找的人，出現(xiàn)在了王爺住的別館，傳出去著實(shí)不妥。
“今天有江湖術(shù)士冒充得道高人，說要為世子愈疾，被娘娘和二公子識破騙術(shù)，打了出去。此事事關(guān)燕王府顏面，不得再提，更不得外傳?！瘪R三保三兩句便做了總結(jié)，底下無不諾諾應(yīng)是。
天晴暗暗佩服，果然反應(yīng)快、有章法，不愧是將來要做大事的人！可惜他們來得太快，她連陳善的下落還沒套出點(diǎn)端倪，就讓張全一跑了。
哎呀！還忘了問他一件事。這件他定能說的啊——
張之煥在哪里？
……
已過卯時(shí)，隨著鐘響，整個(gè)金陵城漸漸由沉睡中蘇醒，街道上零零星星傳來了巡衛(wèi)的馬蹄聲。各坊門口叫賣炊餅的長音裹在熱騰的煙氣中悠悠飄開，絆住了出城人或急或緩的重重腳步。金烏自鐘鼓樓上懶懶冒出頭，揉了揉散遮眼的惺忪晨霧，俯瞰著這一世人間。
張全一望著那耀眼的一點(diǎn)紅尖，神思邈邈……
十七年前，元寶山上，大雪下得碎瓊亂玉。他去看望好友鄭愉，卻被告知他在村西的徐家為一難產(chǎn)婦人接生。
未步近那家門檻，便聽得一聲啼哭，如喝令一般，驚散了連綿七天的大雪。
霎時(shí)間，云破日出，晴耀萬里，照得漫目山石如同鋪展千里的水晶……
然后他看到了鄭愉，懷抱著襁褓輕步走了出來。雪白長須下掩著一張圓肉的小臉，紅彤彤如一團(tuán)小小的太陽。
“這孩子……叫什么名字？”張全一問。
鄭愉捋了捋美髯，笑瞇瞇道——
“天，晴?！?p> 今后何去何往，但看你自己了……
天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