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每步也驚心
徐天晴回到別館,就徑直進了自己房間,也不要人跟著。聽三保說,她好像淋了些雨,氣色不濟,病懨懨的。
“許是在宮里又受了太孫妃的氣,有些委屈。無事的?!比K朴行模扉Φ笱芰藘删?,心里卻罵——
就因為被個男人甩了,便覺得受了天大的打擊。真沒出息,草包,蠢貨!
朱棣沒有敲問就直接推門而入。房里一股酒味,徐天晴爛泥似地半癱在案前,臉向門口瞇離著雙眼,一手垂在膝上,一手撥弄著白瓷小盞,里面空空凈凈,顯然并未用過。
她連濕了的衣服都不換,直接拿甌自灌,只求一醉!
朱棣上前一把奪過她的酒甌,推到一邊,厲聲斥責:“看看你自己,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
天晴不想看自己,也不想看他,目光徑直穿過,對著門扉外透進來的日暮霞虹發(fā)呆。
“為了一個男人,這么作踐,你知不知什么叫自愛!”
“不是為別人……我是為了……我自己?!闭f這話時,天晴的眼神依然渙著,聚焦不定。
“哼!醉成這樣,倒還能胡說八道……”
“呵……朱棣,我跟你說哦。”她果然是醉了,她已經很久沒有叫過他的名字了,“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呢,雖然自己的感受最重要,但是別人的肯定……也很重要?!?p> 她頓了頓,似乎想重整一下精神,微微坐直了身子。
“說得簡單點,每個人,都是需要被愛的?!?p> 他的心尖一疼。
她就是這樣,無論說什么做什么,都有一種魔力,能夠輕而易舉地牽動他、觸痛他。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錘煉到可以毫無感覺,她就會狠狠在他心上敲一下,又準又重,讓他直想叫出聲來。
天晴自顧自繼續(xù)說著:“張之煥他,是我第一個喜歡的人……當他說他也喜歡我的時候,我真的好開心、好開心!他讓我相信,因為我真的很好,所以才配得到他的愛情??墒侨缃瘛也慌淞恕业奖任腋玫娜肆恕?p> 講完這句,她的眼神終于隨著淚水一道,緩緩聚斂起來,滿滿欲滴。
良久良久,目光凝在了他的臉上,眼淚……卻敲落在他的心口。
他的腦中訇然一震,有一瞬間,直想沖上去用力搖她,叱罵她:“蠢材!你哪里不好了?這跟你好不好有什么關系!”腳步卻似被釘住,一動難動。
“他這么選,你也無可奈何?!弊罱K,朱棣局促原地,像不知道該進還是該退般側了側身,無措到有些笨拙。在此之前,他極少真心試圖去理解誰、安慰誰,此時不知該用什么樣的措辭,才能讓她不那么難過。
“他當然這么選了?!彪m然掛著淚,天晴還是自嘲地笑了出來,“一個是純真美麗的公主殿下,一個是滿口謊話的親王侍妾。換了你,你怎么選呢?”
“我當然是選你!”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言罷才發(fā)現(xiàn)不妥,朱棣正想改口重說,天晴卻又笑了一下,自己為他鋪好了臺階:“也對,那是你的妹妹,你也選不了啊……”
她從不曾察覺他的心情,自然也不會深究。酒后真言,更是如此。記起這一點,朱棣半是放心,半是失落。
“我沒事的?!毖蹨I釋放了酒精的力度,天晴似乎清醒了些,輕輕擦凈臉頰,“只要發(fā)泄發(fā)泄、哭出來就好了。殿下放心,我不會在人前給殿下丟臉的?!?p> 他還能說什么呢?我根本不怕丟臉,我只怕你傷心,因為,見你傷心,我也會難過……這些話即便在腦海中過一遍,自己都覺得肉麻可笑。
“嗯……空腹飲酒畢竟傷身,你還有很多事要做,就算宣泄,也要適可而止。先把濕衣?lián)Q了,我讓膳房給你備些吃的,一會兒送過來?!彼M量讓自己顯得不那么關切,一副公事公辦的語調。直到走至前廳,一口提著的氣才放了下來。
張之煥……
他從未如此強烈地嫉妒過一個人,即使對那位擁有一切的皇長兄,也不曾。
她的愛就像泱泱的海,廣博濫漫;卻又似中天的月,高遠稀珍。張之煥,他明明什么都沒做,卻能輕而易舉地摘得擁有。
憑什么?
你到底喜歡他什么呢?
徐天晴。
“……殿下所言確實,之煥也以為如此?!?p> 文華殿書房內,太孫正和張之煥議著事,卻迎來了一位料想不到的訪客。
“微臣恭請陛下圣安?!?p> “呵呵……張卿也在啊?!被实鄞蟛娇邕M坐下,看了眼在一旁作拜的張之煥,替他免了禮,笑道,“這次你赴陜南平亂有功,上回朕說要賞你,你謝辭不受,朕讓你回去再想一想,如今——可想好了么?”
“食君之祿擔君之憂。微臣身負圣命,在位司職,不敢居功。何況這次平亂,全賴魏國公世子奮勇出力。陛下能信任微臣,托付要責,于臣已是懋賞?!睆堉疅ㄓ种t辭一番把話頭帶過,“陛下與殿下必有要務商榷,微臣先行告退?!?p> “哎~不用,張卿也留下聽聽好了?!被实鄞笫忠粨],讓劉川呈上了一封書疏?!斑@是云南來的表奏,允炆,你看看吧。”
“是。”
朱允炆接過,剛讀完前兩句,心中便是一突。
“西平侯沐春頓首謹表:……燕王殿下托付徹查蘇集商會沈三之根底,臣為報殿下戎馬相助之德,傾力以赴,得悉此人姓蕓名讓,乃假冒沈萬三后人撞騙江南,實則為白蓮教妖徒。蕓讓以回鄉(xiāng)訪親為由,于哀牢山密聚教眾,欲行大逆之謀,受臣等圍捕,持械相抗。幸圣福齊天,蕓讓訖伏其辜,亂箭穿心而亡。然思及燕王殿下之托,是非輕重,臣未敢擅斷。余孽妖眾如何置處,伏惟圣裁……”
皇帝瞑目聽著。沐府對他一向忠心不二,鎮(zhèn)守西南十數(shù)年來,從無差錯。當初他放心不下侄孫朱守謙獨往封國,特意派少年持重的沐春與他為伴,時時監(jiān)督。正多虧沐春機敏善察,及時稟報有白蓮教妖孽接近守謙,圖謀不軌,才避弭了一場大禍。
誰知道,那傻小子竟然真信白蓮妖女對他有情有義,不僅出言頂撞天威,更從此一蹶不振,屢教不改,整日醉生夢死愈發(fā)荒唐。要不是當時皇后秀英尚在,苦口相勸,他真想索性廢了他算了!
沐春和老四少時起就并肩征戰(zhàn),故交頗篤。如今沐春密函稟報,應是真的為難。老四既讓他查,證明沈智必不是老四的人。朝鮮國商隊一事,老四、十七都和白蓮教扯上了關聯(lián),這蘇集商會的沈智尤其可疑。不要說老四,連他自己也一直想查證清楚。
可此人神出鬼沒,行蹤飄忽,還有膽量冒充錦衣衛(wèi),實在奸狡狂妄。他確也擔心過,能有這樣本事,很可能是哪個兒子豢養(yǎng)的鷹犬,原來——他真是妖教余孽!
差點冤枉了自家孩兒!彭瑩玉這禿驢、陳善那賊子,個個狼心不死,居然想出這般毒計,挑撥他的兒孫各自猜忌,骨肉相殘。哼!就算過了千秋萬代,江山也是我朱家的。他們以為這樣子胡搞一氣,就能翻天么?
“這沈……蕓讓實在狡猾刁毒,好在他現(xiàn)已伏法。剩下的妖教余孽,皇爺爺以為該如何處置?”朱允炆看完表奏,便明其意。
皇上顯然是針對上次他的暗示在表態(tài),想告訴他——一直以來他都錯怪了叔父們,想讓他放心落意。這時候他決不能以己見反駁,只能像以前一樣,順著皇上的意思來。
“你問朕的處置?簡單?!被实坌α艘恍Γ抗夂龆h利,“斬!”
朱允炆一怔:“直接……不將他們拿入京拷問嗎?”
“拷問?哼……那些個白蓮妖教亂黨,巴不得朕拷問他們!如此,他們才好說,自己是受哪位藩王指使,那沈三又是哪個王府的人。白蓮教不是孤軍奮戰(zhàn),是朕的兒子在背后支持!如此,朕才好心驚膽戰(zhàn),自斷臂膀,讓那班亂賊有可乘之機!”
張之煥和徐輝祖都報,這次剿滅的“小彌勒佛”口口聲聲自稱白蓮正宗,要為上次死在長興侯耿炳文手里的高福興報仇雪恨。皇帝只消一聽便知——這群西貝貨,和彭瑩玉定然不是一路。
那禿驢才不會放過這興風作浪的機會,哪能有這么簡單被打潰的好事?硬要說的話,上次那幫倭寇,恐怕跟白蓮教的牽連都更大些!
皇上愿疑天下人,唯獨不愿懷疑自己的親骨肉。沐春的這封奏表有多得圣心,朱允炆太清楚了。
“西平侯應該不可能欺君,連他都這么說了,可見白蓮教與叔父他們的確毫無關聯(lián)。”朱允炆道,心中想的是——當日蕙娘跟他坦白,說泰山之前曾與蘇集接觸過,被那沈智欺騙簽了數(shù)張契約,從此一直受到脅迫,稱要將泰山同商會往來的事翻出,引得皇上不喜;蕙娘擔心不已,卻不敢聲張,這才整日神不守舍、戰(zhàn)戰(zhàn)兢兢。
自己心愛的妻子居然被人欺負到這般地步,他若不能替她報仇雪恨,還算得什么男人?什么儲君?當即打定主意,誓要嚴懲沈三和蘇集商會這班惡人!
張之煥回京后,朱允炆立刻召來相詢,打聽沈三蘇集同白蓮教的勾連;誰料張之煥道,蘇集也是受人蒙蔽利用,更透露出,如今商會上下已全然歸附,一旦有沈智的下落,即來密告。這個“沈智”無論真假,都十之六七與白蓮教有染,更十之九九與朱棣有關;等捉拿住他,便可以一石二鳥,扳倒朱棣。
如今聽沐春這一說,什么十之六七、什么十之九九,全都是十之足十,可卻如何都扳朱棣不倒了!
就因他這招殺人滅口的毒計!
“你能這樣想就好。云南那邊,你不必多費神勞。至于蘇集……恐怕妖教對江南一帶,已然伸開了手。無論他們是否被假沈氏蒙騙利用,蘇集畢竟包藏妖人,其罪難逃。依張卿看,該怎么處置這班刁民?”
張之煥暗想:本來時機未到,他才打算將商會先捏在手中,等敲實了沈智和朱棣的關聯(lián),再借機大作文章不遲;孰知卻被朱棣快了一步,已拿“沈智”當了棄子,把自己撇了個干凈。商會如今又是太孫的錢袋子,既不能玉石俱焚,自不必引火燒身。
“蘇集商會自沈萬三發(fā)家起即立足江南,存在有年,商戶遍及兩浙,向來奉公守法。及至上次風波,微臣奉旨查訪,亦未發(fā)現(xiàn)他們與妖教有實際牽連。以臣愚見,江南不比邊陲,乃是稅賦重鎮(zhèn)。蘇集商會經營興旺,正是為國家朝廷出力之時,如今四海升平,當繼續(xù)為圣上所用才是。倘若僅僅因一個假冒的沈智,就大動干戈,將大小二百余家商戶抄家入官,竭澤而漁,恐非長遠之計。黎庶無知,更易覺得妖黨勢大,民心惶惶。”
皇帝瞇了瞇眼睛:“所以?”
“所以微臣以為,不妨先稍作按捺,以觀后續(xù)。
“此前蘇州府有一名為顧學文者,為沈萬三之婿,被告多年前曾與藍玉通謀逆反,如今已經緝捕入獄。以微臣之見,或可將其嚴查嚴辦,如此既可敲打商會眾人,又避免為白蓮妖黨造勢。
“西平侯方面,則由圣上下旨,將妖教余黨梟首示眾,只說沈智在家鄉(xiāng)抱病而死,將訃訓傳回蘇州。至于假沈智蕓讓系白蓮妖人之事,則先不聲張。
“倘若蘇集之眾確有不軌之謀,當此情勢,必思異動。一旦證據(jù)確鑿,再將妖教同黨一網(wǎng)打盡,不僅勢能服眾,更免有殘余漏網(wǎng)?!?p> “你說來說去,還是先不動蘇集、不動江南?!被实蹞u搖頭,似有些失望地嘆了口氣,“張卿,你自己就是出身兩浙。給出這樣對策,只怕要被外人議論——說你桑梓情重,才包庇回護了!”
張之煥不為所動,肅容禮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何人鄉(xiāng)梓能外?但愿國富民安,社稷永固,微臣便是受盡千夫指,復有何憾!”
皇帝抬起眼,在他清秀俊朗的臉上,并未看到一絲虛浮猶豫的神情。
“呵!好,就依你說的辦吧。”
回乾清宮的轎輿上,皇帝借著蓬松厚實的鵝絨軟墊,支撐起略微活動就倍感疲倦的身體,嗟然慨嘆,他真是越來越老了……
或許因為老了,心也變得軟了。
張之煥,確然是個人物。同他爹一樣,有幾分忠義傲骨,可為人處世,卻比他爹聰明得太多了。允炆若想成就一代英明,需要這樣的人。
但越是鋒利的刀,越容易自傷……終得配副好鞘才行。
“劉川,到了乾清宮,即宣禮部、還有陳未來見?!?p> ……
“瑞安公主的駙馬?那是……”
這日天氣和暖,小校場上又是一番你追我趕龍爭虎斗的馬球賽。因皇帝不在,場上場下氣氛都松弛歡適得很?;蒎蛻c陽還問天晴要不要下場再試兩手。天晴本無興致,便推脫寧王妃未到,自己沒有勁敵,只笑笑而過,一直坐在看臺觀望休息。見正好進宮被唐王拉著組隊的徐增壽下場,即招呼他來噓問一番家常,哪知,卻聽到了讓她幾乎失色的消息。
天晴眼睫顫顫,如同不知該張還是該合。猶豫了有若天長地久的一瞬之后,她最終把話問了出來。
“……是哪家公子,有這般好福氣?”
徐增壽絲毫沒有注意到她的異樣,拿汗巾抹了下臉,咧嘴一笑:“這還猜不出來?陛下讓我們徐家人協(xié)尚儀局理婚典雜事,當然因為要娶媳婦的是張文耀了!你也知道,他父母都不在了,方先生又兩袖清風得很,尚公主這樣大事,光靠他自己,怎么操辦得起來?”
頭頂如遭五雷轟擊,天晴只感到心肝脾肺都要被炸裂出來,身體里面仿若冰火兩重橫滾亂流,又冷又燙……
她想讓他再答一遍,想質問他是真的嗎?是真的嗎?可她和瑞安絕稱不上多厚交情,又有什么立場百般關心皇上為她擇婿何人?而她……她的心里再清楚不過了,她根本沒聽錯,那個事實就像鐵石一樣,那么冰冷,那么堅硬。
無論她如何掙扎抗拒,不過是在自欺欺人罷了……
天晴能察覺到自己正周身顫抖,拼命攥緊了雙拳,想克制住,卻偏偏力不從心……直到朱棣自小案下伸出手去,把她的手輕輕握在了袖內掌中。
這確實是他期待多時的局面,也料到徐天晴一定會大受打擊。畢竟她雖有過準備,但對張之煥始終不曾心死……盡管如此,她這一刻顯露出的絕望失措,還是出乎了他的預想。
旁人眼里的她,可能只是氣色略白的臉上微顯驚訝;但即便她偽裝的從容如何天衣無縫,他也能一眼看穿——
此時的徐天晴,一定五內如焚,痛不可說。
“是她咎由自?。≌l讓她偏要喜歡那個張之煥?有眼無珠,自找苦吃,活該!”有聲音在他心里狠狠咒罵,可身體卻已不由自主地向她傾靠……仿佛想為她遮擋住這場突如其來的凄風苦雨。
天晴根本沒注意到朱棣的動作,滿心紛紛亂亂,光是讓自己不要失態(tài)人前,已經拼盡了全力。
怎么會?怎么會?就算不是她,哪怕不是她,也絕對不可能是什么公主的!否則士聰說起祖上做官,怎么會把尚公主這樣大事漏掉呢?!所以、所以一定是哪里搞錯了!
這只是他們漫漫人生中一段又短又促的插曲……以后等他們老了,寄寓東籬,閑話麻桑,偶爾吵鬧拌嘴的時候,之煥還會吹著胡子瞪著眼說:“哼,沒良心的老太婆,當年要不是你,我還能做個駙馬,守著歲俸就過好日子了!”不是嗎?不是嗎?
不是嗎……
“好——好!進得漂亮!”此時小唐王長板高揮,再入一球。朱棣當先喝彩,立刻引得看臺贊聲如潮,連徐增壽也被吸引了注意,連連擊掌稱妙。小唐王開心得拿球棍舞了個花,對面被攻破防線的安王倒也不顯沮喪,只笑著點頭,跟著拍手贊嘆。
趁著所有人都關注場上,天晴終于有了平復的空檔。待眾人轉過頭來接著或觀或談,她已經可以面帶微笑了。
“皇上圣明,點的一手好鴛鴦譜,真真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天晴聽見自己詞句輕盈,聲音歡快得如同另一個人發(fā)出的。在場眾人的反應似也說明,她奇跡般地保持了應有的得體和禮貌,以至于沒有任何一人顯露出疑怪之色,繼續(xù)聊說起瑞安的婚事來。
“任妃的身體受不得涼,瑞安明明想來看馬球想得不得了,還說要在咸陽宮陪著母妃,就不出來了。得虧她這般孝順,否則你們當她的面,可不好笑話她啦!”慶陽公主笑道。
“咱們哪里是笑話?祝賀都來不及了。據(jù)殿下說,那位張翰林不僅文武雙全,長得更是一表人才,也只有這樣的佳郎,才配得上瑞安小姑姑了?!瘪R心蕙溫聲附和。太孫什么都不瞞她,對于燕王試圖拉攏張之煥的事,她自然也知道。而今皇上賜婚旨意一下,他們夫婦這如意算盤可就打不響了。
馬心蕙得意地看了天晴一眼,見她果然笑得有些勉強,心中更是大暢,隨即向丈夫附耳兩句。朱允炆點點頭,揮手一揚。
不多時,便有內監(jiān)上來添了鵝油卷馬蹄糕等小點,溫爐上也換了新沏的茶水,退在一旁靜等吩咐。
昔年六一居士有嘆“共約試團黃”,此茶香幾許,嘗過方能知。
可此刻便是龍涎鳳肝,天晴也食之無味,只想盡力掩住自己說不好什么時候就會失控的表情,接了一杯舉袖做欲飲狀。手一顫,竟然沒拿住杯盞,啪咜敲在地上。
朱棣溫言道:“都說皇帝女兒不愁嫁。瑞安成婚雖是大喜,卻也不至于喜出望外吧?上好的黃茶都叫你潑了,糟蹋了太孫殿下一番心意。”說著將自己未喝過的茶盞擱到她手里。
朱允炆笑道:“茶水而已。小王嬸就是潑去十壺八壺,又有什么了不得的?”說著招手示意內監(jiān)再奉一盞,為他補上。
徐增壽見天晴神色似有惝恍,心中怦地一跳。想她與妙琳情同姐妹,自然知道妙琳和張之煥的舊事,難道是在為妙琳不值?
畢竟女兒心事,雖是自己親妹妹,可對妙琳和安王婚約的態(tài)度,他也不好過問。聽妻子說,妙琳害羞,不愿多談,不過看上去倒還挺平靜挺滿意的,那就是放下張之煥了。
本來嘛,堂堂魏國公府三小姐,婚事大事怎可能由得自己做主?這點道理,妙琳自小就明白。她性格揮灑,不至于為了一個張之煥愁腸百結??啥酥g原就有過些尷尬傳聞,倘若這時讓其他人看出了什么來,平地生波,那就糟糕了!
“哦?這就是御貢的團黃么?臣還從沒喝過。這次沾燕王殿下和晴妹子的光,終于能嘗嘗鮮了!太孫殿下、燕王殿下、天晴妹子,都不介意吧?”
徐增壽表情夸張聲調抑揚,天晴不由回了神,朝他點點頭,雙手將茶盞遞了過去。
“你那大哥也忒不厚道。孤給了他多少好東西,莫非都藏了私?”朱允炆笑道。
“殿下明見,下次再有好東西,可不能盡想著大哥了?!蓖嫘﹂g徐增壽接過,一飲而盡,贊道,“好茶!好茶!喝完舌底生津,唇齒留香,難怪大哥舍不得分與兄弟?!?p> 朱允炆聽了大樂:“堂堂徐府小公爺,竟被親弟弟說的這般小氣!”
“不怕殿下笑話,徐府之內,兒郎全都小膽小氣,沒用得很。女兒卻個個豁達大方,豪情天縱,不讓須眉。連爹他老人家都說,要幾個閨女代兒子們?yōu)閷㈩I兵,只怕還更合適些。天晴妹子,如今你也是徐家女兒,你說這話對不對?”
天晴經他一問,見徐增壽此刻眼色,霍然明白他在擔心什么。
雖說他本意為妙琳的名節(jié)和徐府的聲譽,可讓人看出和張之煥前有私情的人是她,只有更糟。何況太孫妃就在眼前時時看著,如今身處龍?zhí)痘⒀?,絕不是自怨自艾的時候……當即整頓精神,嬌嗔回道:“義父的話自然對了。不過嘛,我借花獻佛讓了三哥一杯茶,是假大方,三哥在殿下面前糗大義兄,卻是真小氣了!義兄做事牢靠,為人踏實,誰不見了稱贊?如今被自家弟弟這樣說,太孫殿下來評評理,義兄他豈不冤枉?”
朱允炆大笑擺手:“你們徐家兄妹拌嘴,孤可不來當判官?!毙煸鰤垡娞烨缬只貜屯?,俏語連珠,終于放下了心,也不枉他自黑一場,笑道:“難道我就不是你義兄了?平時不見你和大哥要好,這會兒子卻來幫他說話,他才不會領你的情呢!”
徐增壽故意這樣說,顯然不想令太孫覺得自家和燕王府走得過近。天晴如何不會意?“誰說我們不要好的?你說義兄不分你好茶,上次他還特地著人送了陜西雀舌,到我別館來呢!他心里呀,總是有我這個干妹子的~可比三哥你強得多了!”
朱允炆心道,那回還是他讓徐輝祖送的。這么區(qū)區(qū)小事,徐天晴卻如獲至寶拿出來炫耀,可見平日里他們的交道也就極盡于此了。這么一想,更覺舒心放心。
朱棣見那義兄妹二人一唱一和,只笑而不語。眾人又天南地北暢聊一陣,徐增壽便要告退。太孫提及今日家筵徐輝祖會來領宴,邀他一同,徐增壽樂呵呵道“何敢不從”,滿口答應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