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番外：釵頭凰
元至正二十三年，春。
應(yīng)天三牌樓街一座廢院外，一個身著斗篷的女子疾步走近。風(fēng)帽遮住了她的眉眼，僅露出雪白的瓜子尖般的下頦和一彎緊抿的唇線。她似是有些緊張，一只自墻頭跳下的野貓繞過她的腳邊，都嚇得她連退數(shù)步。
“喵嗚~”待發(fā)現(xiàn)始作俑者是只無害的小動物，她拍了拍胸口，像要平靜自己的心緒。等了片刻后，她朝四周環(huán)顧一圈，確信過無人，終于定了定心，推開后門，跨了進去。
自院中的樹蔭里，緩緩走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年輕男子，百感交集地望著她。
女子拉下風(fēng)帽，現(xiàn)出一張清麗絕倫的面孔。然而自眉梢到唇角，此刻全都寫滿了驚恐。
“你瘋了！你真來了這里！”
陳善心跳欲狂，急切上前想挽住她。女子卻臉色一紅，慌亂地退了一步、兩步、三步……直到背靠門柱，退無可退，這才停了下來。
“我來并不是為了見你，是想跟你說……你、你快走吧！”女子不敢看他，側(cè)轉(zhuǎn)了身，背過臉去。
陳善頓感全身如墜冰窟。可他從不是輕言放棄的人。他拼命說服自己，她剛才的焦急決計無法假裝，她是擔(dān)心他，不想他涉險，才故意對他冷淡。不然——她根本不必冒險從清涼寺齋會過來。
沒錯，這樣才像她！
仿佛對著一只受驚的小鳥，怕她慌急飛走，陳善有意聲音輕輕，語氣卻是篤定不疑：“宓兒……不用怕。那狗賊得意不了多久了！父王已經(jīng)準(zhǔn)備萬全，六十萬大軍三百艘樓船即刻開赴洪都。我大漢水師船堅炮利，定能叫朱重八死無葬身之地！我今天來，就是為了要接你走，你不能給那狗賊陪葬啊！”
女子憬然將臉轉(zhuǎn)過，面色一瞬由彤紅變得慘白：“你不止要打敗他，還想、想要殺了他？！”兩排貝齒咯咯打架，顯然驚懼已極，“他、他可是我的丈夫??！”
陳善只覺內(nèi)心一陣排山倒海的酸澀，接而是鋪天蓋地的恨怒，再也不顧得溫言軟語，失聲咆哮道：“他怎么會是你丈夫？我才該是你丈夫！你也不是他妻子，你只是他的一個妾，一個玩物——這你難道不知道么？！”
女子梨花般白潤的臉龐突然抽緊，秀眉眉端擰成一個痛苦而難解的結(jié)，連同陳善的心一起……
是他的錯，他話說得太重了。她只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那樣柔弱而又無助。他曾經(jīng)多么深愛她、珍惜她，如今也一樣。
她根本不該承受這些。如果他當(dāng)時不那么瞻前顧后，就這樣把她帶走，事情不會演變成如此?？伤€來不及出言安慰……
“對……我只是他的妾。但我，也是他孩子的母親?！?p> 她說得那樣堅定，帶著一種為母則剛的決絕。這次輪到陳善倒退了一步。眼前的人忽然變得陌生又遙遠，和當(dāng)年在花溪邊歌唱歡笑的少女，不再是同一個人了。
陳善的目光冷了冷?！澳恰阋粗麣⒘宋覇幔俊?p> 龔宓朱唇翕動，半晌，搖了搖頭。“不……如果他殺了你，我就跟你一起死?！?p> 只一句話，陳善胸中再度洪濤翻涌：“宓兒！他殺不了我的，父王一定會贏！你跟我走吧！等父王登基，我就是大漢太子，以后還會成為大漢皇帝，到時候——你就是我的皇后！”
她卻把頭搖得更用力了：“不行的！一個替別人生過孩子的女人，怎么能做你的皇后？”
“沒人會知道?！标惿瞥谅暤?。
龔宓長睫顫顫，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你這是在逼我……殺害自己的親生骨肉……”
她楚楚泫然的模樣觸動了他，陳善改變了初衷。
“不，我會給他們找一戶好人家，將他們平平安安養(yǎng)大成人。”他曾經(jīng)這樣做過。“只要你想，隨時可以去看他們?！?p> 龔宓怔怔地看著他，似是沒料到他能寬容至此。但她幾乎沒有猶疑，很快否決了。
“不……這樣你心里永遠都會有一根刺，每天每夜折磨著你。你會越來越恨，終有一天，會恨得把我、把他們都殺了……你應(yīng)該忘了我，去找個冰清玉潔的好姑娘，娶她做你的妻子……”她停了停，續(xù)道，“等你們贏了，我會帶著孩子們遠遠逃開，躲去山里。從此耕織為業(yè)，放牧為生，就這樣淡淡過一輩子，任誰都找不到。只求你……你們能夠放過我們母子，其他的……我全無奢望。”
她越是古井無波，他越是心痛如絞。
“宓兒！你該知道我的心！你怎能、你怎能這么對我??！”
她如若無聞，只平靜地從懷中取出一支鳳釵，遞到他面前。
“這支釵，還你?！?p> 接過的一瞬間，陳善有些失神。“你一直留著它，就證明……證明你的心里還有我！”
她沒有否認(rèn)，也沒有承認(rèn)，目光仿佛化作了手指，輕輕撫摸著金釵的每朵珠片、每處刻紋?！拔乙恢绷糁窍胗袡C會，要把它還給你。”
陳善握著金釵的手指一緊，揮手間，已將它斷成了兩截。
“啊……”龔宓一聲驚叫，瞪圓了杏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他。
“你我今日，就如鏡破釵分。這個你拿去！既你這么狠心，就丟了它吧！”他粗暴地將留有鳳首的一半金釵塞進她的手里，沒有給她任何反駁推讓的機會，大步離開。
后來……她終究不夠狠心，沒能丟掉那半支鳳釵。
卻因此，丟掉了性命。
而當(dāng)他知道這一切的時候——
她已死了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