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Warm up(暖場)
“臣苦口相勸,湘王卻拒不認錯,末了還喪心病狂,誣指先帝和陛下不是。臣聽得怒不可遏,大罵朱柏他不忠不孝,他卻忽然嚎啕流涕,此后不發(fā)一言,只是嗚咽悲泣……哎,終歸是骨肉至親,臣想著陛下曾經殷殷托囑,不忍再逼,便說留予他些許時間,讓他靜思己過,緩后再行羈押,哪知道他……他卻學潭王梓那般,將王府四門緊鎖,焚薪自盡了!臨終前,還在府中大喊‘身為高皇帝子,絕不偷生受辱,寧可付炬一死!’”說到這里,李景隆以袖掩面,大有痛心之情,“臣無能,有負陛下圣命,懇請陛下降罪責罰!”
“你忠孝兼顧,盡力而為,何罪之有?怪只怪朕那十二叔……哎,只要能懺罪省愆,朕法理之外,亦量人情,何至于以命相抗?哎……”皇帝幽幽感喟,神情黯然?!澳阆绕饋戆伞!?p> 張之煥默然觀望著李景隆一番唱念做打,眼中始終淡色薄薄,如云遮霧繞。
“文耀,你怎么看?”待他告退,皇帝私下向張之煥垂詢。
“臣坦言,不信實情合如曹國公所說。但……”
見他停頓不語,皇帝更覺心瘙,立刻問:“但什么?”
“但,公爺對陛下一片忠心,卻毋庸置疑。無論他有心還是無意逼絕了湘王,都證明他心中認定——無論犧牲誰,都必不能令陛下懷疑他的忠誠。其他,都不過是同他互利的盟友;唯有陛下,是他必須效忠的主君?!?p> 皇帝聞言莞爾,朝他點了點頭:“文耀所說,亦是朕心之所想?!?p> ……
此時,北平燕王府。
“殿下,皇帝如今已占得先機,一有覺察,發(fā)難即在晷刻。開平三萬精兵朝發(fā)夕至,現(xiàn)下在城七衛(wèi)、屯田軍士又都受張昺轄制;以王府目前的戰(zhàn)力,便是巧計斡旋,畢竟敵我眾寡懸殊若此,怕終究都難逃一敗?!钡姥芎蜕械?。
這幾個月來,燕王府上下過得可謂如履薄冰,連每日送進府的青菜都要被盯梢盤查。天晴自認有本事高來高去,就算出府也不會惹人起疑,但都被謹慎的朱棣打消退散,只叫她安分待在王府,便是初一十五例行的慶壽寺齋會也必須兩點一線往返,嚴禁節(jié)外生枝。
不久前,她還接到了攸寧姊的飛函,內容從例行的噓寒問暖變成了滿滿擔心——連大海哥他們都說北平削藩已勢不可免,提醒她一定要早做打算。天晴自然回信寬慰諸人,說她吉人天相,就算真碰到什么麻煩,總有辦法逃之夭夭,全身而退。
也可能是她這“逃之夭夭”的技能太過令人印象深刻,所以這次他們密談,朱棣才特地叫上了她?
話說自從朱棣從京師回府,天晴就覺得他有些變了,不僅再不提讓她尋寶,所做的一切決斷處置,似乎都是在預備撤退而非進攻。她如何旁敲側擊,他橫豎一句“本王自有打算”就堵了她的嘴。哪怕出了周王的事,道衍火急火燎趕來商量,他都神色淡然,除了“人沒事就好”,再不置言。直到湘王的死訊忽然傳來,一同到來的,還有皇帝召他入京的圣詔。
自從等人張昺接掌了邊塞防衛(wèi),朱棣的工作就輕省多了,在各衛(wèi)所露面的時間急遽縮減,唯一一次巡邊還是在去年年底。當天一回王府,他就“病”了,感染風寒加之舊傷發(fā)作,“病”得難以起身下床,更加無力照管軍務。
新年元宵一過,正是建文元年,按制親王當入朝參拜。偏偏朱棣“病”得連走兩步都要拄拐杖,皇帝幾次派人“探病贈藥”,都被他完美的易妝、精湛的演技瞞騙過去。探子們送來的情報無不佐證,照這情況,世子他們應該很快能被放回來“侍疾”了。卻不知是哪里出了紕漏,皇帝終于還是起了疑心。
“先帝小祥將至,皇帝召本王入京祭禮,就是想要親眼見見本王的情狀?!敝扉嘈Φ溃翱怪疾蛔?,與欺君無異,足夠皇帝給本王扣個心懷不軌、犯上為亂的帽子了?!?p> “殿下,亡羊補牢,猶未晚也。”說這話時,道衍不由看了天晴一眼。王爺多年來苦心籌措,秣兵歷馬,眼看大功將成,卻突然斗志全失,偃旗息鼓,以至弄成如今這般處處被動的局面——全都要怪這妖女!“殿下一日稱病不朝,就多一日籌謀余地。以殿下這多年在北平府的民心人望,后事仍有可為。況且敵明我暗,高下尚不可逆料。”
“一年了。做那么多,不做那么多,無非都是為了讓皇帝安心?!敝扉o法開口告訴道衍,他的衷心確實變了——寶藏也好江山也罷,于他已不重要了;以他手里的三段印文,作為交換的底牌應已足夠。
如今的他只想一家平安,安穩(wěn)現(xiàn)世。好像五弟那樣,也過一過無責一身輕的日子。
所以他不惜只身入宮,只為明白告訴朱允炆,兒子確實是他的軟肋;所以他再不染指邊軍大事,好讓朱允炆相信他已無反叛之能。無心又無力,朱允炆自然不必再忌他。他已做好了全套打算,只要孩子們都安全回到他的身邊,他就奉旨撤藩,從此如朱允炆所愿,歸隱鄉(xiāng)野,再無二志。
可這時,十二死了。據(jù)宮中密信,是李景隆將湘王府鎖府封禁,活活燒殺了他闔家滿門,對外卻宣稱——十二是“畏罪自裁”,謚號曰“戾”。因無子繼嗣,國除。
李景隆為人八面玲瓏,油滑有余魄力不足。若不是得上峰授意準允,他決不會有謀殺鎮(zhèn)國親王的膽量。乍聞消息,朱棣不禁感慨,朱允炆這小子,終于有些像個皇帝了。
就像他的祖父,他的父親。
只不過,這次他刀尖對準的——是自己的親族。
發(fā)現(xiàn)這一點時,朱棣知道,朱允炆已經變了,他再也不能寄希望于他的惻隱之心。但,熾兒他們是他的骨肉,他不可以不管。
“本王能等,世子他們卻等不了。凡事總要有一個了斷。”
那他是準備進京了?道衍正要說話,天晴插道:“可殿下‘重疾’難愈,北平府內外早已傳得沸沸揚揚,就連駐軍開平的宋忠都知道。此去京師千里迢迢,車馬顛簸,生病的人哪能支持得?。繜o法前去祭禮,那也情有可原。反倒殿下一旦進宮,大病積虛,不是那么容易能裝的,皇帝必定會著親信的幾個太醫(yī)會診,可就大大不妙了?!?p> “如今皇帝不是要本王去參見,打的卻是致祭先帝的旗號。本王不去便是不孝,沒有情由可講。太醫(yī)會診是逃不掉的,好在宮中也有本王的人,總有辦法能順利脫身。本王會帶三衛(wèi)士精銳一同前往,若真有什么不測,還請大師費心將熾兒他們帶回北平?!彼A送?,又面向天晴,凝聲說道,“之后就由你和張玉、朱能一起,把他們帶去你的家鄉(xiāng)。路上盤纏、將來生計,你一概不必操心,務必要照顧好他們三個,能做到么?”
他的表情語氣簡直就跟托孤一樣……他是真準備拿自己換兒子,然后聽天由命么?天晴萬沒料到朱棣叫她來是要派這個用場,慌亂間正想說些什么,道衍在一旁忽然插言,聲如擂鼓。
“殿下,萬萬不可!新皇欲除殿下而后快,已是路人昭然。明知殿下舊傷復發(fā),‘重疾纏身’,仍以致祭之名,強召殿下入京,用意再顯不過——若殿下真的病重,跋涉之下,病情必然加劇,到了京中也要休養(yǎng),皇帝可以名正言順羈縻扣留;一旦發(fā)現(xiàn)殿下是佯裝,既然說了‘病重’,那在途中不治而亡,都可謂之合理!湘王之禍,便是前車之鑒!”
天晴被道衍露骨的暗示驚得心中猛一咯噔,當事人的朱棣卻好像一點不以為意,反而淡淡笑了起來:“大師憂心過甚了。三衛(wèi)士不是擺設,本王也不是十二,皇帝想要本王的命,可沒那么容易?!?p> “此去京師舟車數(shù)千里,殿下稱病,必不可能像以往快馬疾行,費時少說一月再半。往來路遠,夜長夢多,若是皇帝鐵心行事,殿下真有萬全把握可以抵擋嗎?”道衍道。
朱棣的眉宇淡淡擰蹙,似有憂思內結,不過語意中仍留有余地:“應該不至于如此?;实巯騺眍櫹樏妫就跤址鞘菢哟髯镏?,如果真的在赴京中途暴斃,難免惹來流言,他必不愿見到這樣局面?!?p> 道衍朝他上前一步:“可殿下,朱允炆畢竟已是九五之尊,流言甚囂塵上又如何?終有平息的一日。于他而言,還有什么,能比江山易主、皇權動搖更不愿見!”
見他情狀如此激切,朱棣的態(tài)度終于松動下來:“那照大師的意思,目前當如何舉策?”
道衍退回一步,沉聲道:“為今之計,只有請三公子代殿下入京。”
“什么?!燧兒?”朱棣的語氣驚愕異常,連帶面上血色都微失。他是他身邊僅剩的兒子了,保護都尚且來不及,怎能讓他再入虎穴?
道衍仍然堅定己見:“如今世子與二公子已在京中,與人質無異,藩領只剩下了三公子。但哪怕殿下嫡子中有一人留在北平,便不足以彰顯殿下丹心赤誠,絕無反意。三位公子稚幼,又是掣肘殿下的利器,新皇再是心急,只要殿下一日不撤藩,他就不可能傷害分毫,殿下大可望安。有三人于京師麻痹視聽,殿下便可繼續(xù)在此靜觀籌謀,以圖大業(yè)。等世子他們平安歸來,則萬事皆備,只待一舉!”
開什么玩笑!“平安歸來?談何容易!本王的兒子們都送到了皇帝手上,他怎么肯放人?縱使本王擁兵聚甲又如何——舉兵之日,便是他們的死期!到頭來,還不一樣要束手就擒!”一貫慎重的道衍居然提出如此不負責任的建議,朱棣不及細想,已被激怒了七八分。
“他們一定會平安歸來的。由我?guī)尤ソ鹆?。”天晴的聲音蹡蹡傳入兩人之間,并不激昂高越,卻透著一股嚙血沁骨般的決然。話尾未落,他們同時轉向了她。
“?”朱棣睖睜著雙眼,又驚又惑,一瞬不瞬看著她。
道衍的反應則要平淡不少,半是由于這正合他的本意。三公子年紀尚小,徐天晴又是先皇欽封的王次妃,如果殿下重病難支,由王府中位份最高的庶母帶著入京,合情合理。以她的狡黠機變,斷不會讓自己和世子他們陷入險境。
就算真遇到萬一,他也有余地棄卒保車。廢一個徐天晴,護住三位王子周全,對殿下有利無害;總比他現(xiàn)在自暴自棄,拿自己命換兒子的瘋狂之舉強上百倍。本來道衍還想就勢逼徐天晴陪同前去,未料她自己先提了出來。
“殿下信我,我一定能把他們三人安安全全帶回來!”天晴恣志許諾,看來信心滿滿。
朱棣當然信她的能力,也信她不會置他們安危于不理,可金陵不光有新皇和一眾朝臣虎視眈眈,還有張之煥……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是為了那個人嗎?如果再見到他,她會不會又心搖神擺,像以前那樣,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別信口胡說了!容本王再想想?!?p> “沒時間多想了,殿下。祭禮迫在眉睫,如果決定由三公子赴京代祭,現(xiàn)在就要準備出發(fā)。大師說的不錯,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總比殿下親身犯險要強?;实垡闹坏钕乱蝗耍钕虏辉?,我和世子幾個反而容易脫身。加上殿下在宮里的耳目,我見風總能使個舵,保護世子他們應該不成問題?!?p> 見他兀自猶豫不定,天晴上前兩步直視著他,搶言道:“我知道,殿下向來以我誠信不足,辦事胡鬧,但這次還攸關我自己的性命呢!我擔保,絕不會讓世子他們有失。就請殿下信我這一次,好么?”
朱棣望著她,默然晌刻,卻仿佛已經思考了天長地遠。天晴等著,等著……終于,他開口了。
“好。你們四個人定要一起,安安全全回來!”
當夜,慶壽寺禪房內。
“大師……真的要行此著嗎?”張玉濃眉緊鎖。
“將軍是否以為,貧僧會錯怪好人、枉殺無辜?”道衍問。
“不……大師一向洞若觀火,末將怎會不知?可是,這位娘娘她、她……”
“她古道熱腸,聰慧過人,對殿下也忠心耿耿,深得信任。要是發(fā)現(xiàn)她死在將軍手上,殿下一定會雷霆大怒,是不是?”
張玉猶豫再三,終于囁嚅出口?!笆恰?p> “可倘若這些不過她的謊話伎倆,實則她卻是皇帝的人,要對殿下不利——試問,她該不該死呢?”
“這!”張玉驚道,“大師肯定?她竟是皇帝的人?”想到她之前種種言行作為,不禁冷汗直下,“要真是如此,此女實在居心叵測,萬不可留!”
“是故,這樣大任,除了交給張將軍,貧僧實在難作他想?!钡姥茴繐u頭。
張玉肅容抱拳道:“大師放心。末將絕不辱命,便是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只求殿下降罪之時,大師能向殿下諫求恩典,饒過、饒過了末將一家老小……”
“將軍忠心為主,有功無過,殿下明心如鏡,怎會令將軍蒙冤?待那妖女一死,殿下定會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
“果爾娜,都說先帝爺爺很疼你的,是不是真的呀?所以父王要你去?是不是有你在,皇上哥哥就會看在先帝爺爺?shù)拿孀由?,把世子大兄他們放了呢?”七歲的朱高燧是個難得在這年紀還不討嫌的軟糯小萌娃,長得小姑娘一般眉清目秀,也跟小姑娘一般會撒嬌。原本朱棣看不得自家兒子四肢不勤,讓張玉進京路上多帶著朱高燧騎馬。偏偏走出張掖門還沒三里路,朱高燧就說自己給大太陽曬得頭暈,張玉只能放他下馬。一霎眼,他就鉆進了天晴的坐車里。
剛一合上門簾,朱高燧立刻生龍活虎起來,繞著她嘰嘰喳喳,哪有半點中暑不適的樣子。
“我也弄不清啊……總之殿下說什么,我照著做就是了?!碧烨邕叴穑睦镞呅?,小傻瓜,在你皇上哥哥面前,我的面子可沒你大。
“不知道大兄的腳好了沒有啊,他這么長時間不活動,肯定又要長胖了,咯咯咯……
“上次二兄進京的時候啊,就跟我說他已經學會父王的連珠箭了,但是要等回來才能演給我看,我覺得他吹牛~要不干嗎走之前不給我看看?你說是不是呀……
“我告訴你哦果爾娜,守孝啊很悶的~我以前幫母妃守過的,這也不能吃,那也都不能玩~有一次我實在憋不住了,就求著瑛兒姐姐……”
天晴聽著朱高燧有一搭沒一搭的軟軟童音,或微笑或點頭,有時候會托著腮,插兩句“是啊”、“后來呢”,極少會打斷他。
自從她進府,這還是朱高燧第一次有機會和她獨處。說來也怪,比起兩個哥哥在時,現(xiàn)在他反而更放松自在些。誰都知道果爾娜總對大兄和顏悅色,同二兄卻水火不容,朱高燧也搞不清是為什么緣故,但這一路上她認真靜靜聽他說話的樣子,真的讓他很窩心很舒服。
“祭禮的規(guī)矩和程儀,我都記下來啦!就是到了宮里,也不會出差錯的,你放心好了果爾娜~”
“嗯,三公子又聰明又乖,從來不叫人操心的。不過這次進京,還有件為難的事,我要請你幫幫忙啦?!碧烨缗跗鹚男∈值馈?p> “哦?”她也會有為難的事嗎?朱高燧來了興頭,“你說吧,我?guī)湍?!?p> 一個月后。金陵皇城武英殿,御書房內。
“臣弟來的時候,父王已經……已經有三天沒好好吃喝了……整個人昏昏沉沉,眼睛睜都睜不開,嘴唇全裂了,還不停地說胡話……好不容易,灌下去兩口米湯,誰知道沒一刻功夫,米湯都吐了,還嘔出了黑水來!”朱高燧越說越急,越說越傷心,小臉哭喪著,快要流出眼淚。
“大夫們和娘娘都說……說是傷寒催得父王舊傷復發(fā)了,邪氣入侵,變成了氣迷心癥,已經沒辦法治了,只能聽天由命……臣弟進京前去和父王辭行,父王他、他都認不得臣弟了!嗚哇——”說到此處,朱高燧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殿上眾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想:燕三王子才幾歲大,斷然編不出這樣聲情并茂的謊話,何況當眾詛咒自己的父親。莫非老天開眼,燕王真的已經不行了?
“待……待先帝爺爺祭禮一過,臣弟就、就請辭北歸,請皇上哥哥……恩準……臣弟實在、實在放心不下父王……也不知如今時候……父王、父王他怎么樣了……”朱高燧一雙眼睛哭得紅通通的,抽抽搭搭說著,言辭哀懇。在場的不是父親就是兒子,見此情狀,無不動容。
除了一個人。
“四叔宣勞勠力,替朕鎮(zhèn)守北疆,累年不綴,居功懋焉,于朕不僅是血脈至親,更是股肱臂膀。如今病重至此,著實令人痛心,哎……不知道四叔昏沉之際,有否念及兩位堂弟呢?”
這是一道送命題。
朱高燧雖然年幼,見事卻明白,又得過天晴提點,深知這次的首要任務就是得把兩個哥哥帶回去。但要紅口白牙說“父王提過”,用心太明顯了,搞不好自己都要被扣住,同大兄二兄宮墻作伴,來個“人質三連發(fā)”;說“父王沒提過”吧,那可真是白送了皇上哥哥一份大禮,到時他要來一句“連兩個愛子都忘了,四叔果然病入膏肓啊”,以顧念功高勞苦做理由,徹底收去兵權,請叔父安心養(yǎng)病,那他們家便大勢去矣。
然而,朱高燧這次南下同誰一路?影后徐天晴吶!經過一個多月的魔鬼訓練,早已煉成《演員的自我修養(yǎng)》十級學者,大明第一小戲骨。
此時他不慌也不忙,抬起頭來,吸了吸鼻子,道:“如今父王說話,全是含含糊糊的……臣弟每次侍奉湯藥,都聽不真切,不知道可曾提到過大兄他們……不過,臣弟想,大兄是世子,一向最受父王的看重了,二兄他……他又是父王最喜歡的,父王見到他們,或許能夠……不,父王是一定能認出他們來的!可聽說……世子大兄他傷了腿腳,北歸路途遙遙的,還請皇上哥哥能多派人手照顧他,臣弟、臣弟全都仰仗皇上哥哥了!”
這番話要是由懂事的少年或者大人說來,難免唐突圣駕,好似逼著皇帝放人一樣,很有點無賴嫌命長的味道??芍旄哽莸耐裟搪暷虤?,說話婉轉流暢,字字清脆,加上情真意切,讓人聽來只覺得可憐又可愛。
當然,在朱允炆眼里,他再可憐,也不值得憐,再可愛,也不值得愛——
誰讓他是四叔的兒子?
“既要對先帝盡孝,又要對父王盡心,小小年紀便多思重慮,真辛苦你了。先好好歇息一晚。朕讓御廚房備些可口的素齋,送進你房里吧?!被实巯蛑旄哽菡f道,笑容溫和。
“謝皇上哥哥隆恩……那、那臣弟就告退了?!?p> “陛下真相信燕三王子的話么?”
朱高燧剛一退下,齊泰便著急向皇帝詢意。
“齊卿覺得,朕那堂弟小小年紀,也會做戲騙人么?”
“陛下,三王子一片剖心至孝,誠然聞者傷心見者落淚,可便是孩童不能作假,又怎知燕王不會作假?燕王號稱病重,一不可朝見,二不能述職,諸事呈報都令王府長史葛誠代勞,如今又讓三王子為先帝祭禮。一年前其肆意妄為,登陛不拜,目下已知削藩在即,卻又諸多推搪,拒不入京,其居心可察矣!還請陛下慎思!”齊泰道。
“可齊卿已然問過葛誠,稱燕王此前確在北伐時為蒙古人暗箭所創(chuàng),傷勢不輕。這次病臥后,也再未出府走動。張昺他們送回京的呈報,亦是一般情形?!被实鄣馈?p> “不錯,可葛誠還說,這所謂的‘舊傷’先前從未發(fā)作過,只這一次,突然急病交加,數(shù)月未愈不說,還不見絲毫好轉,時機實在蹊蹺!陛下不正因如此,才應許微臣,下詔召見燕王,以究明情狀么?”齊泰道。
“所謂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突發(fā)急病,久治不愈,那都是世間常情,也稱不上多奇怪?!瘪€馬王寧自從上次受齊泰言辭相逼,對他殊無好感,此時幽幽甩出一句,與其說是幫朱棣說話,倒更像是在給齊泰拆臺。
鋼鐵神經的齊泰并不理會:“總之,不能因三王子一番哭訴,陛下便輕下判斷。三王子與燕王終歸父子情深,不論是其年幼無知,被假象所誤,還是為了父兄,故意說謊,也都是世間常情。所謂寧信其有……”
“此次三王子并非獨自一人前來的吧?負責護送的該是燕王親信,陛下不妨垂問以證虛實?!睆堉疅ê鋈徊逶挘蛑实鄣?。
皇帝又將目光轉向了王寧。這次負責接迎的正是八公主懷慶公主府。先帝駕崩后,朱允炆將慶陽公主降封為了郡主,又因殉葬之事與宗室一眾大長公主都有所疏遠,唯有對母妃孫穆貴妃早薨的懷慶還能泰然處之。
“三王子由燕山衛(wèi)指揮僉事張玉領二百人隊護衛(wèi)來京,由燕王次妃果氏陪伴同行。張玉和幾個燕王府士官目前都在府軍衛(wèi)歇馬。三王子被安置在乾東五所。王次妃果氏則由懷慶公主和陳尚宮帶至萬安宮歇息?!蓖鯇幍?。
“為防有庶母在旁慫恿,燕三王子可能說得不盡不實,為此微臣向王駙馬提議,請大長公主將二人分別安置?!秉S子澄解釋道。
“若那王次妃有心慫恿,這一路月余時日,只怕天天對燕三王子言提其耳。這時才將二人分置,未見得有什么奇效。不過誠然,做總比不做的好?!饼R泰道。
“不過是沿途照顧王子衣食起居的一名妃妾,二位大人未免將一介婦人看得太高了些吧?!睆堉疅ǖ?。
“這倒未必?!被实坌α艘恍?,“也可能——是張卿將她小瞧了些?!?p> “陛下要宣燕王次妃覲見嗎?”黃子澄望而知義,當即問道。
“陛下?!蔽吹然实圩鞔?,張之煥插言,“如若宣燕王次妃面圣,臣以為,應當先請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