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Showtime(表演時間)
“宣燕王府果氏見駕——”
宮門高聲唱過,張之煥站在天晴側(cè)前數(shù)丈之地,看著她大袖圓領(lǐng)麻布蓋頭,款款走入殿中,于他十步之外行稽首大禮,蒙免再起。從始至終,兩人目光不曾一瞬交接。時值先帝小祥,尚未除服,她自然不能佩花墜飾,只光簪挽髻,素裙迎風(fēng)。稍顯蒼白的面色,反更襯得一雙星眸皓皎,熠熠晶輝。
“她瘦了一些了……”
自同瑞安成婚以來,張之煥就再也沒見過她。區(qū)區(qū)一年,恍若一世……連他自己都未曾預(yù)料,一時間竟會看得落拓心魂,不能自持。待回過神來,全然錯過皇上問了什么,只聽她瑯瑯而答——
“稟陛下,王爺確是病重?zé)o力、神智昏沉,三公子出發(fā)前,和臣婦同去探視,王爺甚至連自己翻身都難做到。臣婦所說句句屬實(shí),絕不敢欺君瞞上。還請陛下恩準(zhǔn),令世子、二公子、三公子盡快啟程北歸,侍疾奉藥,以全孝道。晚之,恐怕便來不及了!”
黃子澄不期這苗婦這么單刀直入,怕皇帝抹不開臉,立刻上前奏言:“陛下,萬萬不可!燕王這回特派果次妃前來,不惜拿僅剩的嫡子行計一搏,怕就是冀圖全身而退;待其子悉數(shù)回國,便能大舉叛旗,悖行不軌。請陛下三思!”他自知所說聳人聽聞,但要打住這果氏的勢頭,也只能如此。
天晴正色道:“相信這位大人也為人父親,設(shè)身處地,可會狠心到用親生骨肉來冒險行計?王爺就這么三個兒子,倘若他們有什么閃失,說句誅心的話——就是叛成了又有何用?”
“是故他才讓你前來游說!早聽聞娘娘一張利口辯才無雙,今日當(dāng)堂一見,果真名不虛得了!即便孫吳幕下,當(dāng)亦可舌戰(zhàn)群儒,滿載而歸。真乃女中蘇秦、釵幗張儀也!”
這次說話的是齊泰,這一年里他早已和黃子澄就削藩達(dá)成了共識,面上一個紅臉一個白臉,私下好得巴不得同穿一條褲子。見他用蘇張孔明作比,天晴已知他用意,暗示皇帝自己不過巧言利辭,斡旋漁益,其中并無真話。
“這位大人此言何意?陛下以仁心仁德治天下,廣受萬民愛戴。大人身為治世之臣,不見良策定國安民,卻一味挑撥天家骨肉,要圣天子背負(fù)千秋史筆罵名——敢問是何作為?”
齊泰一點(diǎn)不理她挑釁,冷冷哼道:“你們口口聲聲說燕王重病,若果真如此,北平藩務(wù)防務(wù)勢必亟待接管;然而燕世子年幼體弱,現(xiàn)今又不良于行,試問如何能夠上馬平疆?為了燕王著想,不如盡早將安插事定,令燕王可放心休養(yǎng)。待病況好轉(zhuǎn),燕王便能入京與諸子團(tuán)聚,屆時天倫盡享,也不必再受塞外征伐之苦。他日青史留筆,只會記陛下敦睦美名,遑來挑撥骨肉之說?”
真是只厚臉皮的老狐貍,比張玉說的還要難搞!天晴心里暗罵。要是過不了他這關(guān),遠(yuǎn)的朱棣不說,眼前三個王子恐怕也保不住了……
“臣婦一向都道陛下愛民如子,便是對黎庶百姓,嚴(yán)刑不忍加身,何況天家骨肉?只恨有些只會動嘴皮子的大臣,空談?wù)`國,致釀大禍。想那湘王殿下闔府上下慘劇,陛下聽聞之時,如何能不動容?臣婦這一路走來,處處聽見百姓欷吁議論——難道這就是大人說的敦睦之道嗎?陛下,臣婦雖見識淺薄,也知道史上有趙括徐禧之流,陛下切不可偏聽偏信,一世英名為人所誤?。 ?p> “你!”齊泰怒目向她,轉(zhuǎn)頭道,“陛下,此女巧舌如簧字字誅心,一介婦人尚且有如此能耐,何況手握重兵的燕王?陛下萬不可姑息養(yǎng)奸!放虎歸山后患無窮,江心補(bǔ)漏悔之晚矣!自古欲成大事,動心忍性勢不可免。寧錯不枉,方能長治久安。便是竹帛汗青當(dāng)真口筆誅伐,臣等受之無憾!三位燕王子當(dāng)即刻羈留,待燕王奉詔撤藩進(jìn)京,方能放回。此夷婦更應(yīng)縛之縲紲,嚴(yán)加看管。臣剖心析肝,惟望陛下——宸斷圣裁!”說到最末,齊泰神似哽咽聲如泣血,一派死諫不惜的慷慨姿態(tài)。
眼見皇帝神情凝肅,心里顯已偏向那班臣子,只待開口明說了,天晴暗暗把心一橫,朗聲稟道:“臣婦有一事,不得不奏明陛下!”
朱允炆的目光自齊泰處斂收,投回向她?!澳阏f。”
“此事事關(guān)重大,還請陛下先屏退了左右?!碧烨绲馈?p> “哼!你這妖婦又想——”齊泰剛要叱責(zé),皇帝先抬了抬手:“齊卿且住。既然事關(guān)重大,更需有諸卿見證。果氏,你就直說吧。”
天晴望了眾人一眼,深吸一口氣,低頭緩緩道:“先帝駕崩前,曾以施療針灸為名私召臣婦,囑托臣婦,務(wù)必力保陛下安泰永固。其實(shí)從一開始,臣婦就是受惠襄公沐侯秘令,潛伏燕王爺左右的,名為侍妾,實(shí)為暗探,為的就是以防不測,常做監(jiān)視。而這些,都是先帝爺?shù)囊馑?。先帝的原話是——‘有朝一日,老四若真走了歧路,你一定要勸住他,讓他回心轉(zhuǎn)意,懸崖勒馬!”
此言一出,在場無不駭然。
只因她最后那句的語氣神貌,實(shí)在與先帝太過契似!
皇帝清楚記得,先帝確實(shí)曾召過她施灸理療,那一日還讓蕙娘吃了閉門羹,可其間兩人說過些什么,候在殿外的陶逢聽不真切,獨(dú)說先帝似曾提過“有朝一日”“回心轉(zhuǎn)意”這樣的話。那現(xiàn)今她如此道出,又有幾分可信?不過,先帝從來不喜他與諸位叔父正面沖突,但也曾關(guān)照過自己,勿要多思多慮——莫非這就是祖父留下的后手么?
想起先帝在世時,確實(shí)對這個果氏偏愛得異乎尋常,不僅敕命魏國公收她做了義女,還下旨晉她一個無門無第的苗部夷女為王次妃,如今想來,當(dāng)中未必沒有隱情。話說此女以前一副天真無知、口無遮攔的模樣,今天卻如同變了一個人,措辭談吐,無不章法有度。雖說朱允炆早預(yù)料她必定有所瞞藏,可“暗探”之說又太過離奇,令他心頭突突,疑問難釋。
天晴見他眸光閃爍,顯然將信將疑。她早已盤算過,皇帝能將周王發(fā)配滇地,可見對沐家還是放心的,于是又道:“云南沐府上下對先皇何其忠誠,陛下焉能不知?可惜惠襄公(沐春)已逝,不然陛下親口一問,便能真相大白了!”
“你不就是沖著死無對證,才編出這么個說辭來么!陛下,此事決計是她信口胡說,只要問過惠襄公之弟、如今的西平侯沐晟便知。如此大事,沐春怎能不與他提及?”齊泰幾乎聲淚俱下一番表白,被她奇峰突起的“自曝”一襯,只剩了可笑,此時忍不住瞪她一眼,語有狠意。
“陛下當(dāng)然該問。不過據(jù)臣婦所知,當(dāng)年惠襄公乃得先帝授意,委派臣婦入燕王府行事,其后臣婦便再不與云南往受,只向先帝密奏。怕的就是燕王爺心計深沉,一旦露出馬腳,功虧一簣。至于惠襄公臨終前,有沒有將這個機(jī)密托付于西平侯爺,臣婦也無從得知,是以不能確認(rèn)?!?p> “好一個不能確認(rèn)!左右道理皆在你處,那陛下還有必要一問嗎?”齊泰怒道。
“陛下,這果次妃城府深然莫測,屢出驚人之言,焉能立知真假?依臣所見,不如先將其與燕世子三人一并羈留。倘若燕王真已病重不治,辨人不清,就是放他們回去,又有何裨補(bǔ)?不如先等云南沐侯回話定音,再做定奪?!秉S子澄沉聲提議,唯恐齊泰一氣之下,話頭被果氏利用,要先斷她的后路。
眼看皇帝好不容易動搖了心思,又要被他們二人錮住,天晴只得再行險著,“撲通”一聲伏地跪稟:“陛下!請先赦臣婦死罪!”
齊泰早就被這女的一出又一出的套路弄得光火,但圣駕御前,總不能上前打罵于她,只能繼續(xù)怒目而視,耐著性子等皇上問:“朕赦了,你還有何隱情要訴?”
“稟陛下,其實(shí)此次王爺重病不起,也是臣婦所為……”天晴聲音顫顫,似有惶恐之意,“慢毒漸侵,雖尚不足以致命,但損害皇家骨肉,已違背先帝本意。本來臣婦至死都不該吐露,但眼見……眼見將要鑄成大錯,臣婦不得不冒死呈報!”
眾人聞言再度沸然,皇帝更是滿面錯愕,向前一傾:“為什么你要下毒?難道你發(fā)現(xiàn)他有異動?”
天晴搖頭道:“皇上雷霆削藩撤衛(wèi)……燕王又不是傻瓜,怎會不明白陛下的意思?看到同母胞弟周王都被闔府流放,試問他怎能不驚不懼?雖然燕王目前未有實(shí)舉,但心中不平,能瞞過旁外,又怎瞞得過身邊人?還有張玉、朱能……燕王最器重的幾員大將,都說臣婦是蠻部妖女,會惑亂人心,恨不得立刻殺了后快。臣婦一介弱質(zhì)女流,身處龍?zhí)痘⒀ǎ厝紊形葱都?,還能如何自保?只得借著王爺舊傷復(fù)發(fā)的機(jī)會,先下手為強(qiáng)了!”
“你口口聲聲自稱弱女,居然能如此毒辣行事?他終歸是你夫婿,你、你下得去手么你?”齊泰戟指質(zhì)問,顯然不欲皇帝信她。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臣婦跟隨王爺有年,也通曉醫(yī)理,知道分寸,當(dāng)然不想傷害他性命……說根就底,臣婦這么做,不僅為了自己,也是為了王爺。不管為什么緣故,臣婦既已身為燕王府婦,怎能眼睜睜看他一念踏錯,落得萬劫不復(fù),空毀一生忠勇名節(jié)!”她抬目直視皇帝,語氣沉如死海,無波無瀾,蒼涼而決絕。“世人皆知,王爺這些年來對臣婦寵愛有加,陛下以為,為何臣婦至今未有一兒半女?”
她話說得直接,堂上眾人會其語意,紛紛窘得漲紅了臉,連一向言辭無忌的齊泰都只哼了一聲,不能置言。
天晴如同無睹,徑直道:“正是因為臣婦始終牢記使命,唯恐一朝若為人母,難免心軟,故而一直避子……燕王曾經(jīng)對臣婦的身份起過疑,恐怕和身邊心腹道衍和尚也提過。這段時日臣婦因陪同三公子進(jìn)京,未能繼續(xù)施藥,王爺病癥很可能已經(jīng)好轉(zhuǎn)。道衍出身杏林世家,雖不熟悉苗部蠱毒,但藥理百通,萬一他們察覺臣婦所做所為,則大禍將至!還望陛下速放臣婦歸去,只有帶上三位王子,他們才能相信臣婦!”
聽她一說,皇帝看了陶逢一眼,對方緩緩點(diǎn)了點(diǎn)頭。原來先帝跟前服侍的大太監(jiān)劉川,被皇后發(fā)現(xiàn)竟曾與齊、湘等藩王私下勾連,往宮外傳遞消息??蓜⒋ó吘故窍鹊哿粝碌睦先?,又是看著他長大的,也不能當(dāng)真嚴(yán)厲發(fā)落,齊王被削湘王除國后,朱允炆便將他打發(fā)去了孝陵守墓。
如今前左少監(jiān)陶逢升作了大內(nèi)總管,負(fù)責(zé)隨駕侍候。當(dāng)年徐三郎那樁奇毒怪案,正是由他奉旨徹查,始終未有結(jié)果。但果氏險些喪命宮中,卻是毫無疑問的。聯(lián)系她今日所說,難道當(dāng)時朱棣已有猜疑,所以痛下殺手,順便嫁禍于他么?后來果氏做了什么,讓朱棣又信了她,留她至今,這次還將三個兒子性命托付?或者……他真已沉疴積重,燕王府內(nèi)只能暫由這果氏把持了?
皇帝一皺眉心,喟然道:“那果次妃這一回去,豈不兇多吉少?”
天晴當(dāng)然知道朱允炆不可能真為她擔(dān)心,只是舉棋難定,仰起頭含淚道:“先帝殷殷信賴,曾親口托付過臣婦。臣婦不敢說將生死置之度外,卻更怕死不得其所!其實(shí),只要在場諸位大人能守口如瓶,臣婦也并非毫無生機(jī)。惟盼陛下——宸決圣斷,以全臣婦心愿!”言畢重重一叩首。
齊黃兩人正想插話,皇帝卻兀自向一邊的徐達(dá)發(fā)問:“徐卿以為如何?”
天晴順勢抬頭,向義父投去泫然一眼。凝目而視間,似訴語千言,卻又雅雀靜默,無聲寂寂。
徐達(dá)瞑目而思。他并不知天晴所說的朱棣病情,究竟幾分真幾分假,什么受先帝和惠襄公托付,如今更是無從查證。但這些年下來,他如何能不清楚?她是他義兄常伯仁僅剩的小女兒,是個善良孝順的好孩子,有著一副慈悲醫(yī)者心,絕不會為了一己私欲害人傷人,任天地戰(zhàn)火橫延,腥風(fēng)血雨……
何況,打斷骨頭連著筋,熾兒他們,終歸是他的親外孫啊……
終于,徐達(dá)道:“老臣不敢妄議,謹(jǐn)向陛下?lián)?,如北平有所異動,老臣誓必身先士卒。三十年前,老臣與常開平并肩偕進(jìn),為先帝驅(qū)逐胡虜,拿下大都;三十年后,老臣也一樣可為陛下提刀上馬,斬盡逆臣!徐達(dá)一日未行就木,恭憑陛下驅(qū)策!”說完深深一揖。
黃子澄見狀大詫。這次皇帝準(zhǔn)了張文耀所議讓徐達(dá)在場,他已覺不妥,現(xiàn)在兩朝三代元老居然又這般求情,生怕皇帝臺高難下,亦拜道:“陛下圣裁!果次妃是魏國公義女,公爺護(hù)犢之情,天可憐見!然而事關(guān)江山社稷,切不可因一念之仁,怠萬世之業(yè)?。≌埍菹孪轮剂b留燕王府四人,詔令燕王即刻撤藩,安插南昌!”
齊泰一并拜道:“臣附議!”
瞬時,一群削藩黨齊刷刷彎腰,拜成一片?;实劭戳丝葱爝_(dá),也大感為難,只能朝張之煥擲去求援的視線。天晴眼波掠及,心惶不已。
自他成婚以來,他們一面未見,一言未語。她不知道那段無果而終無人知曉的戀情,對張之煥究竟意味著什么,還有沒有絲毫分量。
他對她最后的感情,究竟是鄙夷、是虧欠?是憤怒、是不屑?是愛、是恨?……她都無從判別。
或者,她很快就會知道了。
張之煥未曾向她偏看一眼,徑直上前拜禮:“陛下睿智英博,仁懷中自有煜明乾坤,結(jié)論裁斷從心而作,便不會有失?!闭f罷定定看著主上,目光中意味流長。
皇帝支頤沉吟,末了仰天輕嘆一聲,道:“燕次妃徐氏……明日便攜燕王世子三人,歸往北平罷。朕就準(zhǔn)燕三王子所請,由羽林軍護(hù)送諸人回藩?!?p> “陛下!”齊黃兩人一看事情居然要如此作結(jié),怎能聽任?還要再求,皇帝卻不勝其擾般揮手將他們斥停,示意不必再說。天晴一時感激無已,再叩頭道:“謝陛下隆恩!臣婦必定不負(fù)先帝,不負(fù)陛下!”
……
“文耀,你當(dāng)時為何要那么說?”是日,方孝孺一進(jìn)了存義坊宅門,便急切發(fā)問。
方孝孺少年得志,才名在外,自洪武十五年開始,已被先帝三召陛前,大贊其賢,卻始終不加留用。而朱允炆甫一登基,就將他征為翰林侍講,不久又升任侍講學(xué)士,常隨王駕,批答備疑,恩重禮遇遠(yuǎn)高于齊黃二人。不過昨日那場事關(guān)三位燕王子去留的大議,朱允炆卻未曾召其列席——面對三個稚子一個弱女,怕這位大儒“仁以接事”,到時自己難堪當(dāng)然是最重要的原因。而張之煥循循鼓動,同不主張老師在場,何嘗不是為的一片私心。
倘若被恩師發(fā)現(xiàn),燕王府王次妃竟然貌似他曾帶回存義坊的好友,不知當(dāng)作何感觀!
不過,如今事情既定,皇帝當(dāng)然不必再瞞方孝孺什么,將殿上情形、與朱高燧、徐天晴的問答、諸臣的反應(yīng),都一五一十說與了他聽。當(dāng)堂方孝孺并未顯露否定之意,可心中積疑卻是難釋,苦于外頭人多口雜,直至此刻回到家中才敢開口垂詢。
“學(xué)生始終認(rèn)為,廢藩不可操之過急。七國之亂后,漢武帝出《推恩令》,也意在徐緩圖之。陛下以周公之賢,又何懼管蔡之流?”張之煥微笑著,似在寬解老師,“恩師不也這么說過么?”
“不錯。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如今聽陛下說,原來連先帝都早看出了燕王的心思,只不過,哎……終究狠不下心罷了!可既然先帝想要陛下親手了結(jié)此事,那陛下就別無選擇!先帝臨終的安排,文耀,你可都看得明白?”
“先帝自是想將恩師留給陛下,以成陛下圣君之名……”
“我并非指的自己!先帝令你尚瑞安公主,換了旁人,封個駙馬都尉的虛銜,此生也就罷了;可先帝賓馭前,卻欽賜了你禮部右侍郎的實(shí)差——為師是問,你可能明白這其中的意思?”
張之煥垂首默然。
“你當(dāng)然明白!先帝是想告訴陛下,告訴你——綱倫莫大于君臣!若是為了社稷穩(wěn)固,天下安堵,遑論陳例舊俗,就連父子親倫,都可以暫置一邊,何況叔侄之間?國而忘家,公而忘私,君子行事,唯義而已。文耀,仁義禮忠信外,君子無所守,但這當(dāng)中,通權(quán)達(dá)變,無必?zé)o固。先帝的苦心,你須得時時牢記,才不至害陛下坐失良機(jī),遺恨千古啊!”
“學(xué)生謹(jǐn)記?!?p> 張之煥抬起眼睛,目光堅執(zhí)。
“不瞞恩師——實(shí)則學(xué)生想為陛下握住的,正是這一個良機(jī)!”
……
先帝小祥祭儀過后三天,燕王府二百衛(wèi)軍,與羽林衛(wèi)一百禁軍,浩浩蕩蕩往北平回程而去。
朱高燧是個怕寂寞的主,來時只有果爾娜相陪,自然不愿騎馬,回去路上多了許久不見的二哥,有一堆的新鮮事可聽,就坐不住車?yán)锪恕L烨缜ФHf囑,現(xiàn)在他是急著回去侍疾的“孝子”,無論如何不能聊得太高興,大聲說笑更加要不得。待到他小臉嚴(yán)肅信誓旦旦一番保證,才把他放下車去,在張玉的監(jiān)管下和朱高煦并轡徐行。
這廂只剩了天晴和騎不了馬的朱高熾兩人。天晴見他神思哀愁,忍不住撫了撫他的肩膀輕聲道:“殿下真的沒事,世子別多慮啦。”朱高熾朝她淺淺笑了笑,復(fù)又垂下頭道:“我知道的……父王一向英武矯健,自然不會因為區(qū)區(qū)傷寒就倒下。我是氣我自己……”
他摸摸已略有些萎瘦的右腿,拇指不覺用力,甲尖幾乎要刺穿衣料嵌進(jìn)皮肉。
疼。卻比不上此刻的心疼。
“我這輩子,就是個廢人了……什么忙都幫不上,卻還要讓父王費(fèi)心,變成他的累贅……”
“世子爺?!碧烨缌⒙暣驍嗔怂?,“你怎么沒幫忙上忙?怎么就是累贅了?要不是你這一年在宮中始終溫順守禮,進(jìn)退有度,叫誰都拿不住錯處,就二公子那脾氣,早就被陛下發(fā)落一百次了,還能太太平平到現(xiàn)在?你聰明、敦厚、善良、有情有義,比我認(rèn)識的許多許多人都強(qiáng)。和你同齡的孩子里,我從沒見過誰比你更正直更優(yōu)秀。這一點(diǎn),不論你受傷前、受傷后,都沒變過。”
“果爾娜……”
“不過走路比常人慢一點(diǎn),怎么就廢人了?這叫寫史記的太史公怎么辦?叫寫兵書的孫伯靈怎么辦?他們豈不都成了廢人廢中廢?”
朱高熾知她好心勸慰才抬出他們,還是陡生歉然?!霸挷槐卣f這樣重,對先烈英靈太不敬了呀……”
“你知道要敬他們,怎不知道重自己?除非你再不胡說八道,否則我還要繼續(xù)說,反正大家一起瞎七搭八,全無所謂~你說你的,我說我的就是了~”
朱高熾被她一番不知道安慰還是訓(xùn)誡弄得哭笑不得:“果爾娜,我真是贏不過你?!?p> 忽地,車身陡然一震,朱高熾“啊”一聲猛跌到天晴懷中。小胖子跟個鉛球一樣,簡直要把她撞出車外。來不及呼痛,只聽得馬匹嘶聲未絕,“噼噼啪啪”一陣亂響,叮叮當(dāng)當(dāng)打在頂蓬廂壁?!芭槁 币宦?,拔劍聲起,天晴隨即聽到張玉高聲叫喊:“王府衛(wèi)聽令!結(jié)成左右中三陣,盾牌手列隊,弓箭手掩護(hù),保護(hù)貴人!二公子三公子,快進(jìn)車?yán)锒惚?!?p> 接著便是朱高煦一如既往暴躁囂張的吼叫:“又不是娘們,躲什么躲!哪里來的小賊?敢暗箭偷襲你小爺,有種的出來單挑!”劈手揮落,將插在車轅上的箭羽齊齊砍斷了一排。
遠(yuǎn)遠(yuǎn)有聲音傳來?!柏D侵扉焚\,你屠戮我白蓮圣教英雄義士,罪大惡極,天理不容!神佛有眼,今日便要你血債血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