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六章 續(xù)寫那萬世千秋
這一場大火熊熊烈烈,以奉天殿為起始,謹身殿、華蓋殿也相繼著燃。火星煙燼飄曳數(shù)里,后廷因正依著此時草木繁茂的御苑,一遇火種,更是燔燒不息。朱棣大軍趕到時,六局尚宮陳未和總管太監(jiān)陶逢正指揮著剩下的宮人奮力搶救,加上燕軍將士加入協(xié)力拆除撲滅,終于在傍晚時堪堪將火勢控制了住,不至于釀成金陵舉城之災。
火勢平息后,負責搜宮的燕兵很快向朱棣來報,并未找見建文帝的蹤影,但卻從奉天殿的殘燼中翻出了一具尸體,頭戴烏紗折角巾,身著盤領窄袖袍,腰間金玉琥珀鑲透犀的束帶依舊可辨,正是大明皇帝的服色。
焦黑的尸首被抬到面前,朱棣望之慨然:“四叔來只為輔翼為善——小兒何至癡愚如此?”
朱允炆已不在了,陳未與陶逢遂各率領女史宮人,向朱棣跪拜叩首,迎降歸附,奉為新主。朱棣自然允納,命闔宮繼續(xù)找尋朱允炆遺屬下落,并下令在全城全境搜捕齊泰、黃子澄等“奸臣”。
翌日六月十四,京中諸位藩王和文武官員們紛紛獻言上書,稱“天位不可一日而虛,生民不可一日無主;國有長君,社稷之福;殿下為太*祖嫡嗣,德冠群倫,功施宇內,威被四海,宜居天位,使太*祖萬世之洪基,永有所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賴”,向朱棣進表以勸。三日之內,朱棣三請三辭,終于六月十七日即皇帝位,謙言“宗廟事重,予不足稱;今為眾心所戴,予辭弗獲,勉循眾志;盼諸王群臣協(xié)心助力,輔予不逮?!?p> 因為大火,紫禁城已半為廢墟,重建工程夜以繼日,幾座主殿宮室仍待修葺。為此這些天里,朱棣和諸將大部分仍都宿在龍江驛會同館中。
是夜大酺慶宴,天晴著了男裝,坐在了大廳一角,看著三尺之外觥籌交錯,滿場喧囂。像是要證明什么一般,教坊司的樂伶恣情歡奏,比她往昔所見的任何時刻都更顯傾心投入。如潮笙歌中,舞伎們似花蝶般翩翩招展,扭擺得如同迷狂。
獨她頭戴六合巾,一身青布直裰,默默自斟自酌,在一群笑嚷推杯的錦衣將軍中間,平淡到突兀。仿佛滾騰熱油中一顆靜靜沉底的石,周遭溫度鼎沸,全都與她無關。一好奇的侍女借添酒之名走到她的身邊,輕聲問:“不知公子是哪位將軍帳下的?這光喝不吃的,菜肴都涼了,婢子為公子熱一下可好?”
“不必了……”
“誒~小丫頭快讓開一邊,去去去~”眼前忽然出現(xiàn)一個略嫌矮胖的身影,原來是龍江驛別館的廚子老季。那侍女有些埋怨地叫了一聲“阿爹啊~”就被他打發(fā)走了。
老季笑瞇瞇地將天晴案前幾乎未動的剩菜端起:“早知道娘娘也來,小的就提前做娘娘最愛吃的云南餌絲汽鍋雞了!呵呵呵~”
云南……
天晴承情地笑了笑,借輕輕搖頭,揮掩去了眉目間的艱澀?!皠倓偰莻€姑娘,是你的女兒么?長得可真漂亮?!?p> “正是正是。嘿,她叫九兒,今年十五了,該尋婆家啦!本來一直在灶房給小的打下手,聽說今天有好多少年將軍會來,小的就想著興許哪一位還未娶親的,好青眼看得上她呢?這就豁出了老臉,讓她拋頭露面來了。哪知這傻丫頭竟直奔著娘娘……都怪我們娘娘生得太好啦!”老季諂笑道。
確實,朱棣登了基,接下來便該論功行賞了。這里滿場前途無量的當紅武勛,許多都是普通軍戶出身,婚娶也未必會講什么門戶之見……不能怪老季勢利,世上又有哪個父母,不希望女兒能覓得個好歸宿,此生平安又富貴呢?
天晴胸口倏忽一酸,扶案站了起來。老季心頭一突,還道是他不小心說錯了話,趕忙解釋:“娘娘可千萬莫誤會!小的知道今次王爺、哦不皇上他不會來,才趕著九兒出來見人的。就是皇上來了,也不可能看得上九兒這貧賤丫頭!娘娘莫誤會了小的!小的一家門就是有潑天的狗膽,也不敢做那癡心妄想?。 ?p> 天晴虛拍了下他的肩:“好了你莫多心了。我是喝得急了頭暈,想出去走一走?!?p> 朱棣當然不可能來參宴。讓帝朱允炆三天前剛以天子之禮下葬,連“頭七”都未過,他心里再是歡喜高興,也不可能出面與他們同樂,不過不禁不止裝聾作啞罷了。
“娘娘可要悠著點,保重貴體啊。娘娘如今的身份,可比當初更不得了啦!”老季關切道。
“不得了”……么。
天晴立在花香繚繞的庭園中,聽著萋萋樹草發(fā)出的沙沙聲,和著蟬鳴的韻奏,恍惚間仿佛又回到了在元寶山的時光。
“你娘親只希望你過得簡單快樂。平平淡淡、普普通通的,這樣不好嗎?”
攸寧曾經這樣對她說過。
那時的她才不稀罕什么簡單快樂,執(zhí)意出去闖蕩,不為什么師父遺愿、游醫(yī)救人,只隱隱想和命運頑抗。
此刻她卻沒出息地想,但凡命運肯同她兩相罷斗,她寧愿繳械投降。
要她如何,悉聽尊便……
“想當年、空運籌決戰(zhàn),圖王取霸無休。江山如畫,云濤煙浪,翻輸范蠡扁舟……”晚風迷離,她的聲音也覆著一層醺醉似的呢音。
“宮中教坊司選出來的樂人,居然也會演這么不合時宜的曲子。看來陳未的尚宮位是不想再坐了。”
天晴緩緩轉向朱棣,笑容有些飄忽:“這不是他們奏的曲子,是……我心里的曲子?!?p> 哼,就你也想學范蠡泛舟遠遁么?胸中有這樣的質問吶喊出聲,朱棣嘴上卻只淡淡地道:“既然執(zhí)意要參宴,就該玩得高興些。做什么一副傷春悲秋的樣子?”
他當然知道她的初心,可如今的她,早已沒有了非走不可的理由——她至今還留著,不就是為此嗎?他根本想象不出,除了這兒,她還能有什么更好的去處。
或者,對她而言——天大地大,除了他的身邊,哪里都更好一些?
朱棣微微蹙眉,到底沒把如鯁在喉的那句話問出口。
他沒有勇氣……即便是在她這樣看似毫無戒備的時候。
唯恐得到了答案,就再也不能挽回。
“我沒有傷春悲秋啊,我玩得可高興了~你沒有去宴會,好可惜哦!今天的樂舞可好看了,比當年閔海珠奏琵琶的那一次還要好哦~我……我演給你看啊!”天晴踮起腳尖,哼著曲調,學著那些舞伎一樣雙袖高舉,胡旋如轉蓬,然而剛轉到第三圈,就踉蹌摔了下來。
“天晴?”
朱棣立刻伸手接住了她。
手掌感受到溫熱輕綿的鼻息。她就像只爐邊的貓一樣,順從而懶散地伏在他的懷中,不設防備,毫無畏懼,甚至還仰了仰脖子,換了一個讓自己更舒服的姿勢,再也不想著起身。
“不用管……丟我在這里就好了。”
他當然不可能丟她在這里,嘆了口氣,將她打橫抱起,踢門進了西閣就近的一處廂房,放在臨窗一張軟榻上。
月光下,她的睡顏如同一合輕盈的剛剛綻開的蓮朵。他將她自頭巾下漏出的碎發(fā)撥開,而后不自覺止住了手,只用目光摩挲著她的臉。
“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天晴。
“很快就好了……”她應是在夢中聽到了他的話,閉眼喃喃回應,“很快……”
一瞬,朱棣的心如同被什么狠狠蜇了一下。
他忽然徹悟了。她想要的,從來沒變過。
而那恰是這天底下,他——唯一不愿給她的東西。
……
金陵城南。
六朝金粉,十里秦淮。夜風帶著夏末濕潤而輕浮的香氣,吹彈著微淼煙波,沿著彎繞玉帶般的河水流芳飛舞。連諸將都正在龍江驛慶功,所謂宵禁之說,當然名存實無。一艘艘錦帆畫舫穿梭在槳聲燈影里,搭載著一場又一場光怪陸離的歡宴。
玉盞催傳,泛波任醉眠。空水澄艷,湖中別有天。
而此時的朱橞,卻獨坐在一座離群索居的畫船內室。隔著木門舷窗,外面的喧鬧調笑,都仿佛離他一個世界那么遙遠。翠碗碧觴,琥珀微光,幾杯蘭陵美酒下肚,只覺舌尖至喉,都清湯淡水般寡然無味。
“勞殿下久候了?!?p> 槅門應聲滑開,來人步入,伸出雙手拉起斗帽。只見其十指和臉,都白得雪紙似的刺眼。然當那漆黑瞳仁中的眸光驟然朝他一掃,竟激得朱橞渾身登時一冷。
對方走到他的對面坐下,閉眼聆聽著船外此起彼歇的聲浪,仿佛在想象那些游船上正進行著的劫后余生般的狂歡。文騷風流、歌舞妖嬈,靡靡聯(lián)延,一如夢境般煙煴。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暖酥消、膩云亸,終日厭厭倦梳裹。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外邊樓船甲板上歌女所唱的,正是柳永的一首《定風波》。
天晴緩緩睜開眼,托著腮道:“看看這繁華無憂的盛景,誰能想到,不過幾天之前,紫禁城里坐著的還是另一個主人……這首唱負心人的曲兒,也是柳三變的吧?不似他那牌《雨霖鈴》那么有名呢?!?p> 朱橞不言不語,又悶了一口淡酒,靜靜等著她的下文。
“說起來,為什么人們總愛傳頌深情,而鮮少質問薄幸?常嘆忠臣可敬,卻不愿呵責叛徒?我猜,皆是因為一個道理。人人都明白,古來忠心難得,而背叛,就太平常了。到最后——”她停了一頓,“我們都會是叛徒?!?p> 這次朱橞終于冷笑了一聲。“我還道皇嫂是天下第一爽快果決奇女子,怎么如今說話,也變得這樣磨磨唧唧,拐彎抹角起來了?”
“那我就直話直說了?!碧烨甾D過了臉,盯著他的眼睛,“讓帝和小太子目下就在這秦淮河上,將在今夜從金川門出城,屆時還請你接應。”
朱橞聞言一怔,只覺這女人做事真是神鬼莫測。事情至此他也弄清楚了,徐天晴的親爹就是當年的開平王常遇春,且聽說他早已在白溝河之戰(zhàn)中陣亡。如果這次她是要求他幫自己的侄子朱允熥出逃,他倒還能理解;為什么要冒險約他見面,急著要他助朱允炆脫困?難道這時候不該一心一意匡持朱棣,將朱允炆悄悄給殺了才對嗎?除非……
是朱棣怕他獻了門卻意難平,所以才特地叫她放餌,好試探他!
“我可不上你的當!”朱橞自覺已看破了她的詭計,斷然拒絕,“憑皇嫂的本事、在皇兄跟前的情面,想要放誰出城,難道還需要人幫忙么?”
“那,我只能向陛下檢舉你謀逆之罪了。”天晴輕笑一聲,“可真沉得住氣啊十九殿下!勾結北元不算,還在宮中深埋了那么一顆棋子,連郭惠妃娘娘被迫殉葬時都沒舍得用,卻把齊王爺拉出來擋刀——將劉川說成是他的人,等的就是此刻嗎?也對,不管最后讓帝和陛下誰輸誰贏,只要劉川能以先帝老臣的身份重回大內,誰對殿下不利,他都有辦法神不知鬼不覺地為殿下除去,比什么阿魯臺、鬼力赤可要好用得多多了。
“如果像現(xiàn)在這樣,是陛下贏了,那更妙~殿下手上,可還留著噬心蠱這樣讓人莫有不從的法寶呢,只要稍稍布置一番,便能抱得個撥亂反正、翼衛(wèi)朝綱的美名,再想當皇帝,都不是做夢了——畢竟這一招風險小回報大,聰明如寧王殿下也動過心,連劉璟劉長史都挑不出刺兒來,對么?”天晴笑道,“要不是劉川不巧死了,現(xiàn)在坐在金鑾殿上的,指不定就是谷王殿下了,如果——劉川真是劉川的話?!?p> 朱橞一張臉青白如瓷,血色盡失。看來她應該不是受朱棣之命來試探的。如果她將剛才那番話對朱棣說了,他現(xiàn)在萬無可能完完整整坐在這里。她不去找李景隆,也是因為她沒有可以威脅他的籌碼么?難道她是真心想幫朱允炆逃跑?
“常天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
“好心。不想見骨肉分崩,自相戕害。陛下位承天選,讓帝生或死,反或降,都無法更改。既然這樣,為何不給他一條活路走呢?如果他留在京師,無非兩種結果,一則,他被陛下發(fā)現(xiàn),從此一生受錮,當個只剩一條命的活死人;二則,他剛烈不屈拼死反抗,最終被陛下所殺……試問哪一種,比逃走更好?對十九殿下而言,也是一樣。殿下勾結‘劉川’欲圖天下,反被陳善算計,要是我將此事和盤托出,殿下的獻門之功勢必要一筆勾銷,你以為到時候——上位還會顧念親情嗎?”
威脅還不忘給他賣人情,真是她的做派?!爸慌履氵@片好心,可積不了多少福報!”朱橞心中已知無路,狠狠又灌下一口酒,喉頭噴火般詛咒。
“我不求什么福報。”天晴不以為忤,只低垂眼睫,“這一路走來,陛下殺孽已是深重,無謂再添業(yè)沾血了。谷王殿下也是,莫非嫌死的人還不夠多么?”
“反正已不少了?!敝鞕B冷冷一笑,“如果我把這事捅將出去,直接拿朱允炆交人,對皇兄那可是大功一件!劉川也好陳善也罷,死都死透了,所謂死無對證,我不認,你能奈我何?即便皇兄半信半疑,起碼功過相抵。相反,要幫了你——皇兄可已經登基了,一旦被發(fā)現(xiàn),那是謀逆重罪!你憑什么以為我會答應?”
“大功?”天晴亦冷笑回應,“大功又如何?想想死在先帝鍘刀下的眾臣諸將,哪個不是大功彪炳?何況殿下也明白,在陛下眼里,除了這件大功,殿下身上還背著不少的大過呢。說到底,只要龍椅上那位起了疑,任憑你鞍前馬后拋頭灑血,瞬息就能千刀萬剮滿門遭禍——試問前科累累的谷王殿下你,能安然到幾時?”
“哼,一旦揭破你窩藏包庇、幫朱允炆出逃的事,你便沒機會在皇兄面前起浪了!”
“民間有諺,豪賭傷身。你我都保全功勞,日后各享富貴,不好過相互撕咬、白白消耗陛下的信任嗎?難道谷王殿下為了賭一口氣,就要拿全副身家性命做賠注?”天晴很清楚,朱橞既能說出來,便不會真的做,不過是為試探她的底線而已。只要她留足余地,他自然也不愿魚死網破?!拔医袢漳軐⑦@把柄交到殿下手中,殿下足可相信我的誠意?!?p> 果然,朱橞想了想,很快道:“好,我可以答應你。但今晚不行,我需要時間安排。明日宵禁時分,你帶朱允炆到金川門,我會親自照看,放他出城?!?p> “以谷王殿下的聰明,當然會先答應我了。可人心嬗變,便是殿下暫無此心,還有十個時辰,當中會發(fā)生什么,卻很難說了。如果殿下要告密舉發(fā),我再也無力阻止,等著讓帝的只有死路一條。所以……”天晴頓了頓,“必須是今晚?!?p> 朱橞將手中翠玉盞重重敲在桌沿,森冷道:“你既不信我,何必找我?既然看輸,何必要賭!”
“賭桌之上,輸贏哪有一定。殿下只需記得,賭到最后,沒有其他。就看陛下信你,還是信我了?!碧烨缯玖似饋?,復將斗帽戴回,遮住了眉眼間可供窺伺的一切表情。朱橞只能見她唇齒啟合,輕輕吐出四個字。
“今夜,丑時?!?p> “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老道士同你的那些飛禽走獸貓貓狗狗,也無甚差別了?!?p> 金川門外郊林,張全一看了看不遠處那座門帷微動的青蓬小車,搖了搖手中大笠,輕輕一嘆。
天晴向他盈盈一禮,苦笑道:“如今我處處受制,哪兒都去不了,這一趟門出得已是千難萬險,只能辛苦張真人大駕來找我了?!?p> “出家為僧”、“遠遁海外”,既然后世留有傳說,就證明這些途徑朱棣都曾搜過找過,要確保他絕找不到朱允炆的唯一方法,便是不按套路出牌——為此,朱允炆只能入道門,不能入空門。
張全一自己原就神龍見首不見尾,叫先帝沒有一點法子,再加上幫助徐度蓮銷聲匿跡多年的成功經驗,世上絕找不到比他更適合藏匿朱允炆的人選了。
“走到如今地步……你,可曾后悔過?”張全一并未直接答應她的所請,反而問道。
“悔有何用……”天晴低垂下頭,“唯有前行。帶著悔意,才能盡量不再走錯吧?!彼α诵Γ瑥蛽P起了臉,“真人說過的話,晚輩還記得——‘大道條條通天,有路,便走吧!’”
張全一原意便在點悟她,見她神情颯然,心中也是欣慰。
“如此,老道士便愿意幫你這個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