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無悔
因?yàn)樯矸菝舾?,朱棣大軍進(jìn)駐龍江驛時,阿赤烈和火耳這些蒙古騎士就被留在了城外,一直待到脫兒火察、安楚、忽剌班胡、克貢魯臺等三衛(wèi)其他頭人也趕到了京郊,才從從容容一并進(jìn)京受賞。
時隔多年,這還是阿赤烈第一次見到天晴著回女裝。
“阿晴,太久沒見你女兒裝扮了,我都快認(rèn)不出你啦!”阿赤烈笑著打趣她?!澳氵@樣可真好看!要是你阿爹他能……呃……”他悻悻住了口。
天晴笑了笑,并不覺得爹會喜歡這樣子的自己。他眼里的幸福,必定不是只要富貴加身就行了。
“都是陰差陽錯罷了?!彼龘u了搖頭,微微聳肩,說了句阿赤烈不太懂的話。
“嗯?差錯,什么差錯?”
“各種各樣的差錯。要不是這些差錯,或許一開始……”有些酸澀的回憶忽然翻騰,天晴低了低聲音,“我娘都不會把我生下來吧……”
尤力告訴過她,他和娘并不熟,但可以肯定她未婚,連穩(wěn)定的男朋友都說不上有,是一位事業(yè)要強(qiáng)又有進(jìn)取心的現(xiàn)代女性,怎么看,她都不太可能在二十一世紀(jì)的香港因?yàn)橐馔鈶言卸x擇未婚生子做單親媽媽的。
“這怎么會呢!”阿赤烈是信仰薩滿教的古代人,當(dāng)然無法想象“墮胎”這種事?!澳闶撬呐畠海悄愕陌尠?,不生你生誰呢?哦!”他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一定是說要是她阿媽沒遇到她阿爹,肯定就活不下來了,自然也沒法再生她。“還好??!還好你阿爹救了她,讓她生下了你?!?p> 因?yàn)檫@個阿晴所說的“差錯”,她降生,長大,和他相遇,先幫了貝根,如今又幫著部里那么多人都受了新皇帝的賞賜,兀良哈衛(wèi)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樣年年苦捱寒冬了——一切都變得更好了。既然這樣,那“差錯”又怎么能算“差錯”呢?
阿赤烈眼中的溫柔暖而熟悉,烘得天晴心里洋洋,一瞬忘了方才的悵然,不禁笑起:“到底是自己當(dāng)額赤格的人了,講話都像在哄女兒了~”
他與吉雅的長女娜仁已經(jīng)半歲了。當(dāng)時吉雅放心不下丈夫,挺著大肚子也硬要隨軍,她和攸寧不得不一道為吉雅接生。小小軟軟的粉團(tuán),于戰(zhàn)火中嘩然降臨,向這個人世大聲宣告著她的到來。
這些年里,天晴見證過太多死亡,這弱小而堅(jiān)強(qiáng)的生命因此尤為驚心動魄。
緣起緣滅,如此難期;輪回六道,蘊(yùn)未終焉。
起碼等待著小娜仁的,是一個相對和平而安穩(wěn)的未來……
她看似狼狽可笑的掙扎,并不是徒勞無功的,她確實(shí)有保護(hù)住什么。
正是這樣的想法支撐著她,能讓她聊感安慰。
“阿晴,不論你是做游醫(yī),還是做皇妃,我都希望、只希望,你能遵照你的心意,開心快樂地活。”
他曾對她說過這樣的期許。當(dāng)時的他只盼她能隨自己浪跡天涯,塞上牧馬;如今六年轉(zhuǎn)瞬而過,他與她都不再是原來的阿赤烈同徐天晴。但即便對她戀心已滅,他卻依然盼她一如往初,一笑起來星光盛天,銀音落地,一生平安喜樂再無波難。她的丈夫已經(jīng)是當(dāng)今天子,他一定能保護(hù)她一輩子幸福周全的,不是嗎?
她這樣的好女子,值應(yīng)如此的。
“我會的。”天晴鄭重朝他點(diǎn)了下頭,笑卻堅(jiān)定。
“會遵照我的心意,開心快樂地活。”
金陵城破的當(dāng)天,反抗無果的徐輝祖就被羈押往詔獄。待朱棣即位登基,又將他放回了大功坊魏國公府,囚禁宅中,命禁軍層層看管,同時追封徐增壽為武陽侯,謚號“忠愍”。一年后,加授徐景昌欽承父業(yè)推誠守正武臣勛號、特進(jìn)榮祿大夫、右柱國,進(jìn)封定國公,子孫世襲——此乃后話。
“常天晴……”
天晴眼前的形象,和記憶中意氣風(fēng)發(fā)的大義兄實(shí)在無法對攏。好像一夜之間,他老了有二十歲,須發(fā)灰蜷,身形佝僂;曾經(jīng)精光熠熠的雙眼,蒙塵般再無一點(diǎn)神采。
“義兄……周王已經(jīng)把前因后果都說了,三哥他……”說起了徐增壽,天晴忍不住哽了一哽,“義兄回京時,徐三哥就已經(jīng)出事了……義兄不知道他的計(jì)劃,所以沒能阻止得了他,對么?”
“……我知道的。”徐輝祖有些疲憊地閉上眼,“早在出發(fā)的時候,我就已猜到他會這么做了……”
這是最最保險的方法,只有徐家兄弟兩相對立各為其主,才能保證無論誰勝誰負(fù),徐家都萬無一失。只是,他徐輝祖做他的忠君良臣,就是死了,萬古流芳;卻教親弟弟身受屠戮,背負(fù)罵名,他還不得不順承著上意,跟著一起屠,一起罵……
三弟一早就下定了決心,為此才故意出言激怒朱允炆。只有天下皆知他為朱棣而死,他的目的才能達(dá)成——他的付出將得到肯定,他的家人將得保萬全。
“他怎么這樣傻?你怎么能這樣傻!”天晴未想到真相竟是這樣,“就算不信朱棣,不信我,也不至于如此的啊!為什么不給自己留退路?為什么非要做到這種地步?!”她自虐般徒手拍打著長案,沖他質(zhì)問叫喊,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怪徐輝祖、徐增壽,還是在自責(zé)。
“他沒有退路……三弟罪犯謀逆,要是活到現(xiàn)在,或許可以加官進(jìn)爵封妻蔭子,卻再保不住爹的忠義之名……從他做決定的那一刻,已經(jīng)準(zhǔn)備一死了。是我——是我一直說,爹不能白死,爹身后清譽(yù)重于泰山。害死他的人,實(shí)則是我,是我……”徐輝祖囁嚅道。
“義兄……三哥……”
天晴再也忍捺不住,掩面哭泣出聲。
徐輝祖默默望向她。她這樣悲傷,應(yīng)是真心的吧……可他,又何必在乎呢?
真心,假意,早都已不重要了……
“……常繼祖他們,朱棣,預(yù)備怎樣處置呢。”
天晴蒙他一問,淚眼中目光微曳。“陛下已下了旨意……繼祖和母親胡氏,都將遷往云南長居。此后,沐侯府會好好照顧他們……”
“照顧”,便是監(jiān)視了。想來,這不會是常天晴的本意。
“呵……你曾說過,任誰都斗不贏天意,當(dāng)時我還道那是你的托詞,如今……我算是明白了?!毙燧x祖站在窗前,語聲縹緲,迎風(fēng)欲碎。
“我們?nèi)际禽敿野 L烨纭!?p> 她返身而出時,耳邊隱隱約又傳來他的聲音:“你,該會好好照顧妙琳景昌他們吧……”天晴心跳一滯,回頭看去,徐輝祖依然面向窗外,不言不動。陽光勻致澆灑于他的身上,仿佛要讓他融化在這初秋的晨曦里。
“嗯,只要是我能做的……”
胸口舊傷忽而作痛,天晴不敢再看他,逃一般地離開了。
“……那徐輝祖得陛下如此厚待,居然仍不知感念!至今還在胡言亂語,污指陛下不說,還謬稱中山王爺當(dāng)初是受了陛下設(shè)計(jì)才遇害,簡直離奇荒唐!”會同館的議事廳里,華遠(yuǎn)執(zhí)回報的聲音義憤填膺地縈繞,好像背負(fù)了不白之冤的人是他一樣。如今他被朱棣擢為大理寺丞,此前剛同天晴一道,去大功坊試圖說降徐輝祖。天晴好壞還得了徐輝祖一些客氣臉色,被專門接待,而他,就因?yàn)榕f時白蓮教人的身份,反受了徐輝祖好一番冷嘲熱諷。
“呵,確實(shí)離奇?!敝扉β曆岳世剩爸猩酵踉缭诤槲涫四昃鸵虮尘遗f傷薨逝,那年之后,誰還在朝堂之上、邊鎮(zhèn)之陲目睹過其矯矯雄姿?又豈能在洪武三十二年遇害?先帝還曾御制碑文,贊其以智勇之姿,負(fù)柱石之任,追封王銜,謚號武寧,贈三世皆王爵。什么遣賊謀害,翁婿反目,不過是讓帝受了奸臣蒙蔽,異想天開,硬潑在朕身上的污水。中山王長女乃是朕的結(jié)發(fā)妻子,由先帝欽定,即便她不在了,中山王依舊是朕的泰山岳丈,朕豈能那般不忠不孝,與半父為敵?別人不明就里倒罷,這徐輝祖竟也這樣愚蠢糊涂,看來真是心志瘋迷,不足為用了?!?p> “正是!正是!臣也糊涂了。中山王爺為先帝心腹重臣,統(tǒng)百萬之師,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櫛風(fēng)沐雨,功爵苦辛,追封之典,豈可不舉乎?”華遠(yuǎn)執(zhí)正愁這事不知道怎么圓,得朱棣點(diǎn)撥,立刻了悟門道?!爸怯轮?,柱石之任”、“櫛風(fēng)沐雨,功爵苦辛”,都是以前先帝給中山王封勛時就賜過的褒贊,此時拿過來用,也毫無違和。
碑文死的人是活的,只要再做一塊換上不就是了么!百年之后,誰還記得中山王到底是靖難前還是后薨的?
華遠(yuǎn)執(zhí)難題得解,又自覺摸到了陛下的心意,必能和眾人一齊將事情辦得漂亮,大悅龍懷;連諷刺他的徐輝祖都已被陛下判了“死刑”,從此“不足為用”,真是多喜臨門,不禁沾沾自得。
他一告退,朱棣便瞥向旁邊。
“干什么一言不發(fā)?朕還以為,你多少會替你義兄說幾句好話呢?!敝扉ν馓烨缛プ稣f客,心中卻根本不信她真能勸得徐輝祖低頭,除了再給妙紜的親弟弟一次機(jī)會,更多還是出于“看又被罵了吧!只有我待你最好”的私心。
天晴卻一副神思不屬的樣子,道:“陛下的心意想必早決。臣勸而無功,無話可說?!?p> 朱棣正感沒趣,馬云這時來報,翰林院楊榮前來請意覲見。楊子榮當(dāng)日攔路諫言,因機(jī)智善斷受了朱棣的賞識,目前雖然仍只官居七品編修,卻受朱棣賜名楊榮,賦予在六部皆可行走監(jiān)察的權(quán)限,顯然日后將大作重用。
朱棣宣見后,楊榮端正步入,行過了禮,便將工部重建宮城之事一一而稟,隨后又道:“……陛下開元圣號,禮部那邊也已擬了備選,恭請鈞鑒。”說著將奏表交由馬云呈上。
朱棣一振展開,天晴在旁粗粗一瞥,只見其上逐列寫著“乾嘉”、“咸順”、“隆慶”、“大正”的字樣,方才的倦氣都被一掃而空,幾乎要笑出來。別的也就算了,這“大正”是幾個意思?都快趕上陳友諒的“大義”了,也不知是哪個這馬屁精提的,以為投其所好,卻是拍在馬腳上。
朱棣雖然無恥,可不瘋更不傻。什么“順天應(yīng)人“、”“靖難安亂”的鬼話,不過拿來做做牌坊。自己都不信,又怎會指望別人當(dāng)真。
果然,朱棣似笑非笑哼了一聲,將最后那列撇在一旁,定睛看著余下三個,正沉吟間,目光突然轉(zhuǎn)向她。
“你怎么看?”
天晴一愣,很快回道:“臣妾婦人愚見,如何說得出什么門道?但凡陛下治下,大明永享太平、百姓樂業(yè)安居,想來叫什么年號都沒關(guān)系?!?p> 朱棣微微一笑。
“永享太平、樂業(yè)安居。好?!?p> 年號既定,楊榮又諛詞洋洋贊頌一番,也和華遠(yuǎn)執(zhí)一樣如獲至寶地告出了。天晴又覺疲累,正想向朱棣告退,他卻留住了她,斟酌了一下措辭,開口道——
“這次靖難你功高勞苦,可卻不能名耀汗青,畢竟……”說到這里,朱棣的眉端微蹙,似在隱隱惋惜著什么。
“陛下是以天命得的江山,臣不過躬逢其盛,錦上添花而已,不管是誰,都是如此認(rèn)為的。”天晴平淡地把話尾續(xù)上,仿佛他說的事完全與己無關(guān)。“臣一介女流,并無封王拜相的野心。陛下不必顧忌這些瑣節(jié),臣對此毫無怨言?!?p> “可這樣,對你確實(shí)不公平。你的付出、功勞,從此都要記在別人的名下了?!敝扉Φ馈?p> “現(xiàn)在世子他們都已成了皇子。無論大皇子、二皇子,都需要一些功績抬升名望,這原所應(yīng)當(dāng)。況且大皇子守城艱辛、二皇子搏殺奮勇,這些都是實(shí)實(shí)在在的功勞,就是多添一點(diǎn),也沒什么不妥當(dāng)……”
“什么餿主意!”明明他也不希望她在意,可聽她親口說出,朱棣卻感氣惱——這什么意思?反正你不稀罕、用不著,誰誰都拿去分了吧,是么!“他們兩個才多大,你是想要世人笑話,這江山朕不是靠女人、卻是靠小孩子打下的嗎?!”
天晴眨了眨眼,不明白好端端為什么他發(fā)起火來。那畢竟是他的親兒子,就算她的說法會有些僭越,也應(yīng)不至于到能激怒他的地步;還是說身份一變,連對著自己的親骨肉,皇帝架子都要開始端起來了呢?
“小孩子、大孩子,少年人、青年人,還不是陛下一句話的事?”天晴輕輕一笑,“陛下忘了嗎?如今天下都已為陛下所御,何況史官手中的筆呢?”
她望向他,眼中如雪地般一片清白。朱棣心中一動,原有的那點(diǎn)火氣,頃刻都熄了。
“總之……朕不會虧待了你?!敝扉νA艘活D,道,“朕決定立你為后?!?p> 出乎朱棣的預(yù)料,此刻天晴的表情既不驚訝也不慌張,只繼續(xù)看著他,好像他剛才什么都沒說一樣。
他有些惱然。
“你聾了嗎?”
“嗯?”天晴似有些恍惚?!俺紕偛拧瓫]聽清楚,陛下說什么?”
“朕決定立你為后!”
這一次,她的眼睛緩緩睜大,壓抑著明顯越來越快的呼吸,終于出現(xiàn)了他意料之中的反應(yīng)。
和先帝突然宣布晉封她為玉牒寶冊的王次妃時一樣。
“陛下,這是何必?!”
“既不能留虛名,總要留些實(shí)惠。雖然你沒自覺,但你終究是個女人,像你說的,拜相封侯是不可能了。朕能給你最大的官,也只有在這后宮里。你總不會想去搶陳未的位子當(dāng)什么尚宮吧!口口聲聲稱臣啊臣的,難道假的么?”
“臣……”天晴只覺得這一切太過荒謬,情不自禁已開了口,“為陛下效力并不需要什么官職。我從來沒想過做官,無論虛名實(shí)權(quán),都不需要……”
“那你需要什么?”朱棣倏忽立起,“迄今為止,朕已全部都按你的意思做了?,F(xiàn)在你的命、你的前途,都不是你一個人的。常天晴,你別太過分!你是尚惦記著那些財(cái)寶,還是另有所圖?”
“陛下,臣什么都不用,只要……陛下開恩,賜臣一所庵院,令臣有地自處,余生能夠修心養(yǎng)性,已是感激不盡?!碧烨绨刖舷律?,低頭道?!八凭┙嫉姆e善庵就可以?!?p> “你想要出家修行?”朱棣怫然,“你說會一直為朕盡忠效力,這才幾天,就想食言了?”
“臣不會食言?!碧烨缋^續(xù)低首道,“只要陛下有需,一聲令下,臣定將赴湯蹈火,鞠躬盡瘁,就和以前一樣,任憑陛下驅(qū)策!”
“我這輩子應(yīng)該是不會嫁人了……”
想起她曾這樣說過——原來那次她居然沒有說謊,今次也沒有食言。
就算孤獨(dú)終老,她都不愿嫁給他、陪伴他。
哪怕他給予的,是天下女子最尊貴高崇的位分。
此時朱棣心中涌上的不是憤怒,甚至不是羞辱,是極度失望后連難過都覺得無力的空虛感,胸口被什么生生掏走了一片,令他的語氣都蒼白得毫無情緒。
“朕能驅(qū)策你到幾時……你早都想好了吧,準(zhǔn)備什么時候走?!?p> 天晴知道他新登帝位,不安全感自然比先前更甚?!氨菹掠终f笑了。臣又不是鳥,難道還能說飛就飛了么?”
朱棣看她一眼,轉(zhuǎn)過了頭,冷冷道:“你若想,當(dāng)然能?!?p> 上天入地,飛鳥投林。
一旦離開,此生此世,讓人再尋不見。
這不就是你的打算么?
“臣絕不敢造次……除非陛下需要臣走,否則臣不會走。只是,中宮之位豈同兒戲?用它來約束臣,大可不必,還請陛下收回成命!”
“就因?yàn)榉峭瑑簯颍圆乓阕?。如果妙紜還在,當(dāng)然輪不到你,可朕馬上要立太子,熾兒必須要有嫡母,倘若中宮空懸,這儲位他如何坐得安穩(wěn)?接下來獎褒功臣,少不得又有女子要進(jìn)宮來。泱泱后宮一旦有人歪了心思,明爭暗斗還會牽扯到軍中和朝堂,難道朕每天還要費(fèi)神操心這些破事么?”
“陛下說的確實(shí)在理?!比绻皇菫榱苏覀€管家,問題倒很好解決?!把巯聦m殿營建還需數(shù)月時間,在這之前,世子、三公子和王府內(nèi)眷們應(yīng)該都能到京中了。依臣之見,不如讓王香月王娘娘……”
“她不姓徐!”
朱棣的打斷并不高聲,但內(nèi)含的深然語意仍將天晴震得一凜。
她幾乎忘了,這個她借來的姓氏,對于他們父子有著怎樣的意義。
他的皇后,只能姓徐。
“你愿意也得做,不愿意也得做。這件事,朕沒在和你商量!”
“臣……遵旨?!?p> 天晴在朱棣拂袖留下的涼風(fēng)里,怔怔發(fā)呆。
回顧自己這一生,好像一直都在扮演別人——齊望師兄、果爾娜伊朵、沈智、瑛兒,甚至士聰?shù)倪h(yuǎn)房表妹……現(xiàn)在不過多了一個徐妙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或許這樣才是對的。欠她的借她的,一次都還給她吧!
等一切結(jié)束,“徐天晴”就可以真真正正地被堙埋,清白白無牽掛……
再不虧負(fù)任何事。
任何人。
……
是夜,碧空澄澈,半月呈輝星斗縱橫。修建了一半的內(nèi)城樓上,一枚單薄頎長的身影孑然而立,寬大的袖口被風(fēng)吹得列列作響。然而就在這片凄寂的轟鳴里,他似乎奇跡般地聽到了腳步聲,不早不遲地回過頭來。
天晴恍惚地望向他,開口欲言,卻如被風(fēng)嗆住似地,發(fā)不出聲響。
對方低眉垂目,躬身行禮道:“皇后娘娘……”
聽到這句稱呼,天晴如夢醒般露出苦笑的神情:“你已經(jīng)知道了……”她躊躇片刻,幽幽嘆了口氣,“你也不要笑話我啦!還是叫我的名字吧,阿力老師?!?p> 自從多年前那次在櫟樹林罵了他,人前不論,人后天晴一直對他恭恭敬敬,不直呼其名,卻以“老師”相稱。
按尤力猜想,可能她是想以此沖刷那句“死太監(jiān)裝什么人生導(dǎo)師”帶來的愧疚感。這姑娘真是個很奇怪的人,時而犀利刻薄,時而卻單純綿軟,如同變幻不定的云,大概正因?yàn)檫@樣,才讓人那么想抓住吧。
尤力舒展眉眼,半是順從半是理解,輕聲喚道:“天晴……”
天晴靜靜走到他身旁,并肩而立,順著他先前眼光之所指,抬頭望向遠(yuǎn)方。
遙遙似能聽見琴歌婉轉(zhuǎn)而來,燈河璀璨,是分明屬于這一世的人間煙火。
她突然開口。
“你說,這一切是不是很美?這個世界,這個國度,這里的人和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現(xiàn)實(shí)……是不是都很美?”
從前,每次當(dāng)她飛臨俯瞰的時候,她就會這么覺得。她甚至幻想,如果世上真有神明,時而垂目觀照祂的造化萬千時,必也是一樣的心情。
光怪陸離,卻曼妙得不可方物,連祂亦無法再復(fù)制一次的杰作。
誰會忍心毀滅她呢?
“嗯,是啊,很美?!?p> 和天晴不同,對尤力而言,那并不是一種可視化的美,而是一種平靜、一種熨帖,一種由無聲秩序所帶來的安全感。只有在這看似無聊的“按部就班”里,他才能想象、才能假定,即便他看不見,他所重視和牽掛的人仍都好好地在那里,被既定的秩序所守護(hù)著,認(rèn)真而幸福地生活,創(chuàng)造著屬于他們的無限可能。
天晴低聲道:“……我也不知道,這樣到底是對,還是錯。”
“希望是對的吧……”尤力知道她指的是朱棣的決定,微微頓了頓,語調(diào)漸沉。
“我曾勸過朱棣,王香月是更合適的人選,但是……”
“或許——這樣反而才對呢?”尤力轉(zhuǎn)過身來看著她,溫和地笑了一笑,“歷史上的徐皇后應(yīng)該也確有其人,如今既然挑了你做,那就只能是你了?。√烨??!?p> “如果我問你她的結(jié)局,你應(yīng)該不知道吧?”天晴小嘆了口氣,“畢竟一個深宮女子,不管做了什么事,都不可能似鄭和那樣有名的?!?p> “你這是在羨慕我嗎?”尤力苦笑著問。
“算是吧。起碼你有參照,有路標(biāo),怎么走都不怕迷路?!?p> “做你認(rèn)為對的事就好了,天晴?!庇攘Φ溃皼]有路標(biāo)的話,那就靠自己的雙腳來走吧!我會一直做你的伙伴,直到最后……”說話間,他的眼睛中似晃過一絲愁翳。
天晴沒有放過?!澳阒阑屎蟮慕Y(jié)局的……但不太好,是不是?”她頓了頓,“朱棣后來薄待了她么?”朱棣應(yīng)該不會這樣對待真正的徐妙紜,可如果是她的話,反倒能說得通了。
“不、不是這樣的!”尤力驚異于她的敏銳,又有些無奈于她的腦洞,“我確實(shí)不太清楚,只記得朱棣的皇后好像是病逝的,壽命不是很長。但也不能確定有沒有記錯,或者和別人搞混,所以不想說出來讓你白白擔(dān)心……”
“如果記錯的概率更高,你不會露出這樣的表情。你有很大的把握,朱棣的皇后確實(shí)早逝了,所以才為我可能要遭遇的事而難過?!?p> “天晴,你不用怕的,可能真是我記錯了!”尤力寬慰道,“就算你真的生病了,回現(xiàn)代去不就可以了么?那里二十一世紀(jì)都過了二十年,就算在這里是疑難雜癥,回去也有很大概率被治愈??!”
“上醫(yī)院,也要登記啊。我以什么身份去呢?士聰不可以再被我連累了?!碧烨绱瓜铝搜劢?,“還有很多問題,都需要我解決?!?p> “呃、天晴……”
天晴轉(zhuǎn)過頭,正對上尤力關(guān)切的表情、舉到一半似想上來拍撫的手,不由一愣,繼而朗朗地笑了出來,聲音如銀鈴落地,百鶯鳴囀,厚重的夜霧幾乎都要被沖散。
尤力慌亂地想制止她,告訴她他剛才上來還險險碰到一支巡邏隊(duì)伍,馬上到交班時間了,不能讓人發(fā)現(xiàn)……然而卻徑自住了口。
此時她的眼里如落入萬千星輝,明亮到令皓月失色,似要將無盡遠(yuǎn)的永夜都照亮……看得他不禁發(fā)了呆。
“放心吧阿力老師,我沒有在怕,只是需要些時間想想對策。”天晴說道,將尤力惚惚的神思也拉了回來,“最好的最壞的打算我都做了,早就下定過決心了?!?p> 她低下頭,如怕他聽見一般呢喃著。
“洪荒縱阡陌,萬般自有時……”
這個世界……
她或許無法改變,但最起碼——
她,會守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