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艘畫舫,并周圍的小船,駛近了后,就拿鎖子連在一起,又鋪設(shè)了船板,頓時變成了一座河上的浮亭。
童貫的畫舫,形成了亭外部分;樂工伎人的畫舫,形成了亭內(nèi)部分。
但見亭內(nèi),卷著乳白色錦簾。入口處還擺著兩只寶藍色琺瑯仙鶴形大香爐,香煙繚繞,讓亭內(nèi)、著深灰色便裝的皇帝,和左右樂工伎人,并內(nèi)侍等一干,好像敦煌洞窟墻上畫的、西方極樂世界里的大小佛祖一般。
皇帝命人將女真正使和童貫引過來。
然后,鴻臚寺的大小臣子也依著紫、紅、綠、青的順序,魚貫上來,弄得河中央好像多了座小朝廷。
“貴使今晚可還盡興?”皇帝端著他的青色、玉一般透著軟光的汝窯茶盞,問。
完顏宗雋看看也排進班的宗澤老頭和弟弟,笑了笑:“就是替陛下傷感?!?p> 皇帝驚奇的瞪大了眼睛。
“陛下特別打發(fā)來的斗原院君,失足落水。童大人以家國為重,陪伴本使,還沒有尋獲院君……”
皇帝身邊的紅衣美女是李師師。她聽見這話,想起賈誼(張洛)是李媽媽特別交代照顧的,立即把住了皇帝的右臂:“官家!”
皇帝自然大怒:
“童貫!你好大膽!朕派出的人,你也遺失了?”
童貫趕緊奏報:
“微臣已經(jīng)著鴻臚寺去尋找。而且,微臣的戍衛(wèi)岳虞候也下河去救人了。”
皇帝扭頭,對著一邊的宗老爺子發(fā)怒,好像忘了、他給宗老爺子“南京鴻臚寺卿”的頭銜,只是退休用的虛職。
宗澤躬了兩躬:
“官家,臣聽說,鴻臚寺的小船、已經(jīng)尋獲張會計和岳虞候。兩個人都無礙。只是,還一同捕獲了另外兩人,皆是船工。據(jù)兩人首告,是有人事先買通了他們,推張會計落水?!?p> 童貫心里忍不住慌了:謝師爺做事怎么這么不小心,找了牙口這么松的來?
皇帝“哼”、甩了一下袖子:
“宗愛卿,你告老之前,務(wù)必要查明真兇。退班吧。”
宗澤就又拜了兩拜,下去了。
完顏宗雋一臉平靜,但是嘴唇下面,兩顆大牙都要翹起來了。他假裝要去“更衣”,便把列班、站在最后面的弟弟,也叫了出來。
兄弟倆就如鬼魅一樣,陷在背景是河川的黑暗里,一高一矮。
“父皇想叫你回去。只是你到宋地來這么多年,一點功績也沒有,回家怕也不易?!?p> 胡子哥在黑影里,警惕的看著完顏宗雋:
“六哥,到底想干什么?”
“只要你幫我,在汴梁做些事情?!?p> 胡子哥從船桿下面,走到完顏宗雋跟前:“六哥在汴梁,有的是人手?!?p> “上陣父子兵,打虎親兄弟。你再這么窩囊下去,怕張會計,也要另投那小虞候懷抱了?!?p> 胡子哥扭頭看著對面一條大船駛近,宗澤的人都急忙排著隊去登船。他猜那是接載張洛和岳虞候的,扭頭也跟了過去:
“那也得人家收她才成啊?!?p> “阿魯就很喜歡她,今晚還差點為救她,跳河呢?!?p> 完顏宗雋想想,胡子哥今天早上在汴梁大街上,當著那許多人、拿自己給張洛當人盾,忍不住對著他的背影,笑著喊了一句。
他不相信弟弟能像表現(xiàn)的那么淡定,除非他不是個男人,世人也不會相信。
所以,傍晚登船以前,他就派了人手、去了岳虞候的私宅。
胡子哥卻以為這些不過是廢話。
他才上到那條大船的甲板上,就聽見了岳虞候的聲音,喊得好像炸雷一樣:
“大人,這兩人太瘦小,并非在水中害我們的歹人!應(yīng)該還有兩人走脫!”
船艙的正房中,上首坐著宗澤老爺子,穿著他紫色的官服,已經(jīng)把烏紗帽拿了下來:
“張會計可曾醒了?”
岳虞候雖然坐在左手邊,卻顯得比過來回話的婆子都高。
婆子,穿著件灰不拉幾的上下直兜,躬著腰,道:
“回大人,貴人雖然醒了,卻還發(fā)呆,想是嚇得厲害了。瞧著,未必能即可問出什么來。”
宗老爺子兩邊侍立著一排衙役,虎著臉,拄著殺威棒,對著地上蹲著兩個水淋淋的瘦子,就一陣威嚇。
兩個瘦子縮成一團,好像兩小撮水草: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家主午后確實拿了些銀子,叫我們看信號,推貴人落水??墒切〉膫冞€沒等下手,貴人就已經(jīng)落水了?!?p> “那么,你們二人如何前來投案?”
兩個瘦子趕緊磕頭。
“小人本來也想逃走,誰知道才走到一半,就遇到些個蒙臉好漢,為首的……說他姓肖,劫走了小人們的小船。并同我們兩個說,如不投案,就將我們兩人并家里老小,都扔進河里?!?p> 胡子哥聽到這里,心里大概有了數(shù),就徑自去南邊船艙找張洛了。
張會計果然像婆子說的,兩眼看著天,發(fā)呆。頭發(fā)也沒梳起來,好像水妖一樣,朝著四面八方伸展著。
“賊婆!”胡子哥小聲喚了喚張洛。
張洛扭頭看著他,并不說話,兩個眼睛依舊空洞。
“……”胡子哥就背對著張洛,坐在床邊的腳踏上。
兩個人一聲不吭的背對背、愣了小半個時辰,船明顯開始朝著岸邊駛?cè)ァ:痈绮艈枺骸翱墒悄切∮莺蚓攘四???p> “唔。”
“可是……可是……留心于他?”胡子哥很小聲、很小心的問。
“……嗯……”
張洛只顧想自己和岳虞候、被兩個蛙人從水里撈出來的情景,沒聽仔細,習(xí)慣性的嗯哼了一聲,跟剛才一樣。
她掉進冬天的河里時,才知道“冰河”這倆字是什么意思,就是真的把人凍死的河呀。
她雖然嗆了兩口水,不過很快就有人從后面抓住了她,并輕巧地托著她,好像一條大鱷魚一樣,游得輕松。
然后,岳虞候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掉進了河里。
負責(zé)托著張洛的人,就出頭喊了另外一個人、過去救岳虞候。
可是岳虞候太能折騰,托著張洛的,不得不帶著她過去,一下把岳虞候扯進水里。
張洛本來沒嗆著,這下可跟著,結(jié)結(jié)實實的喝了幾大口汴梁河的水,又腥又澀,好像給一條活金魚游進嘴里,咕嚕了兩下。
托著她的人,瞧著她都快凍紫了,就喊救岳虞候的伙計:
“快,得找個船。這個怕要凍壞了。平樓主家可是出了一大票呢!”
“七哥,老閹驢也太省事了。明明說好就她一個的?!?p> 張洛的思路卡住了。閹驢?難道是宮里的人,買兇害她?會是大慶殿的徐副都知嗎?
想到這里,張洛用手、戳戳胡子哥的后背:
“哎,聽說過一個叫‘平樓’的地方嗎?”
她注意到,坐在腳踏上的胡子哥都快沱成一團了。
胡子哥看來也在想心事,只是自顧自的嘟囔:
“……那小虞候……別看才17歲,早已經(jīng)有了正頭娘子。你父親是怎么也不能同意你去做小兒的?!?p> “什么?17?”
張洛是個會計,對“錢”和數(shù)字,是職業(yè)性的敏感,睡著覺都能醒過來的。
“大哥,你別開玩笑了。岳虞候那樣的古董,那可能才17?37了吧?”
然后,張洛意識到這個話題有點不對:
“等等,做小兒是什么意思?”
胡子哥后背抽了一下,忽的站起來,依舊背對著張洛:
“他娶了京城東昌府秦家大姑娘。那秦家大姑娘一直身體不好,所以才下嫁了岳虞候。要不,他那樣的一般門戶,如何進宮當侍衛(wèi)虞候呢?”
“這與我什么相干?”
“……”胡子哥好半天悶聲道:“我便替你結(jié)果了那秦大娘子?!?p> 張洛趕緊從床上、捂著被子坐起來:“岳虞候是生的好,看著叫人覺得高興……”
沒等她說完“而已”兩個字,胡子哥就握著長刀,飛一樣的走了。
這身形動作,這長刀!這……這不就是那晚和她一起睡大街,后來又在靈虛宮外救了她的蒙面披風(fēng)刀客嗎?!
原來,胡子哥一直在想辦法保護賈誼啊。
張洛的第六感告訴他,胡子哥對賈誼好得不正常。這樣的情況,要不是親爹,那么,胡子哥跟賈誼一定有一段非常有趣的過去。說不定,跟自己怎么變了小廟賈娘娘房頂上的磚頭、穿越,大有關(guān)系!
她張洛得深挖猛挖,不能把他浪費在岳虞候媳婦身上:
“大哥,殺人……”
張洛還沒喊完“償命啊”,就發(fā)現(xiàn)船艙門外、有個好像岳虞候的身影,也一個健步、閃了。
該著岳虞候來的晚,只聽見了最后兩句,所以把整個故事理解反了:
他以為:自己熱心救人,卻被張洛“誤會”,弄得要買兇去殺自己的大娘子。他原想進去、先好好教育一下張洛“婦德”,又不知道怎么面對女子的癡心。于是,只好先去追張洛的“殺手”,免得妻子遇害。
這時,這船離著岸邊只得三四尺了。皇帝的畫舫,在前頭,先靠了岸。
瞧著眾內(nèi)侍攙扶皇帝和一眾樂工伎人先下船,完顏宗雋在后面攜住童貫:
“童大人,今晚,與我們事先說好的,不同呀?!?p> 童貫也反手扯住完顏宗雋:“官家跟前,銀子的數(shù),已經(jīng)定了呀?!?p> “我聽說了,您報的數(shù),是三千萬貫。才夠付我們金國十年的。這……”
“六太子,其實如那小會計說的,七州早就是空城了……”
完顏宗雋微微一笑:“那便不做這個買賣了,如何?”
童貫趕緊捂住嘴:“不如這樣,您同意我們說的數(shù),我再私人孝敬您自己一份。”
他把袖子籠住完顏宗雋的右手,劃了個價:
“日后,您要謀金國大位,自然也需要銀子?!?p> “除了銀子,還有……聽說,宋國的皇帝也想結(jié)交遼國的降臣?”
童貫一下麻了腳,不知道這位女真正使這話是什么意思。如果完顏家真的知道、大宋想收買遼國的降臣背叛女真,那豈不是要壞了他童貫、討回幽云七州的大功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