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035:Tsingtau博弈
小國毓與丁廷武平安出獄,全家人喜出望外。章老先生、茍文先也跟著擔(dān)驚受怕多日,聽說之后,腳跟腳地來了。
丁周氏把他們讓進(jìn)屋,上了茶,請二人稍等一會兒,待丁永一回來,大家一起喝上幾口。進(jìn)家餃子離家面。家人團(tuán)圓,丁周氏歡歡喜喜地張羅著,要去給小孫子包最愛吃的鲅魚餡水餃。
“入牢獄這些日子,終于回家了,還全須全尾地回了……”章老先生感慨萬千地笑道:“正好,家里還有兩壇老干榨。我這就回去取,咱們餃子就酒!”
丁周氏請親家進(jìn)屋歇著,喊來小孫媳婦去了。兩家住得近,招娣腿腳又快,轉(zhuǎn)眼間就回來了。她踮起腳,把兩壇小小的苦露擱在桌上,又回到國毓身邊。
小國毓從奧瑟先生那里借來幾本書,正看得入神。丁周氏喊來客了,也只是應(yīng)了一聲。二人進(jìn)屋,只見小國毓盤膝坐在圈椅里,靠著背板,膝頭架著書,旁邊還放著幾本。招娣坐在側(cè)后方的圓凳上,一只腳輕輕地踏在圈椅牙頭上,肘拄著月牙,手支著下頜,目不轉(zhuǎn)睛地守在一邊。
“爹和章老先生雖非外人,但起碼的禮節(jié)要有?!逼埼南鹊昧说÷?,心中微有不快,便指桑說槐地對女兒道:“癡癡呆呆的樣兒,成什么樣子?奶奶去了廚房,就應(yīng)趕緊去幫忙!這么大了,不能什么活兒都不知道干!”
“不去不去!”招娣大聲回道:“姐已經(jīng)去了,我要陪著國毓!”
茍文先搖了搖頭,女兒已經(jīng)是別人家的人了,自是不好深說。上前問了幾句關(guān)心的話,小國毓答非所問。
“什么書看得這么入神……”茍文先湊前看了看。厚厚的書脊都是外文,硬皮封面上燙著金色的中文書名《官話類編》。“捧本書就不撒手!看這些洋書,還不如好好練練算盤?!?p> 茍文先絮絮叨叨地坐下,小國毓充耳不聞。章老先生則笑呵呵地勸,勿怪孩子待客禮數(shù)不周,只因二人算不得客。他招呼茍文先一起喝茶。
(▲《官話類編》)
丁永一父子從茶廠回來,家里迎接二人的是一個紅炭盆。言學(xué)梅已經(jīng)做完了一場法事,再次煞有介事地堵在門口,稱先跨三昧真火,才可去所有霉運。進(jìn)了院,又用無葉枝條,蘸了水不住地往丁廷武身上抽打。她口中念念有詞,追在丁廷武的身后連稱慢走,神神叨叨地嚷著別把不吉帶進(jìn)家遭了晦氣。丁廷武忍著脾氣,任她擺弄,眼中卻四處尋找娘。
丁周氏站在廚房的門口,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老兒。丁廷武笑嘻嘻地大步走來,天塌下來也滿不在乎的樣子,讓丁周氏又愛又恨。先是狠狠地瞪上一眼,等那個天天嘴里罵著的混貨走近,淚也流了出來。她背過身去擦,手上沾著白面,抹花了自己的臉。丁廷武上前來幫娘擦干凈,挑些寬心的話安慰。丁周氏噓寒問暖一番,見沒用刑沒受傷,這才放下心來,嘴里扔出再敢犯渾,便和他爹一齊打了出去的狠話。丁廷武揉著肚子喊餓,說在獄里盡吃些牙磣的黑面饃饃,丁周氏立刻就心軟了。趕緊推老兒進(jìn)屋,和大伙一起等著吃餃子。丁廷武要進(jìn)廚房幫娘燒火。丁周氏邊攆他進(jìn)屋,邊笑著罵,少出去惹事生非,便是求神拜佛的孝順。
丁周氏轉(zhuǎn)過身,抬起肘,用袖子再次擦了眼淚,臉上滿是高興地回到廚房。她心里順暢,手里的兩把菜刀也使得歡快,上下翻飛,帶著韻律和節(jié)奏,把五花肉精剁成細(xì)末。
民間有“山有鷓鴣獐,海里馬鮫鯧”的說法,這里的馬鮫鯧指的就是鲅魚。鲅魚是一種很美味的海魚,鲅魚肉的餃子好吃,餡卻難調(diào)。老二媳婦還在月子里,念娣貼心地來到廚房幫忙。她依著吩咐,在一邊把姜切成極細(xì)的末,用布擠出姜汁,之后幫著打蛋取清備用。
丁周氏眼里含著淚花,把肉、姜汁、鲅魚肉混合在一起剁成肉餡,加入調(diào)料及蛋清,按著一個方向,飛快地攪勻并配合著摔打,使肉餡上勁。丁周氏邊給念娣講調(diào)餡“順著一個方向攪”、“去腥不壓鮮、喧賓不奪主”的竅要,一邊信手撒入微量胡椒粉。
熱氣騰騰的鲅魚餡水餃端上桌,只見個個皮薄餡大、晶瑩剔透。咬一口,湯汁飽滿、口感咸鮮。茍文先雖是開飯館的掌柜,也入口驚艷,贊不絕口。
招娣想要上桌,被言學(xué)梅攔在屋外。
“有外人在,你上什么桌?真是沒規(guī)矩!”言學(xué)梅小聲訓(xùn)斥著。
“國毓也上桌了!”招娣不服氣地道。
“他是掃兒,你是嫚兒!”言學(xué)梅把她拉到一邊,略彎下腰,瞪著雙眼,理直氣壯地教訓(xùn)道:“桌子上都是男人,就只有男丁才可以上桌!家里來了客人,女人和孩子要么單獨支小桌,要么在廚房里吃!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
“我不!我偏要進(jìn)!我要和國毓一起吃!”
招娣被丁周氏和章禹蓮寵慣了,豈肯受這委屈。她白了言學(xué)梅一眼,便往屋里去。
言學(xué)梅受了白眼,立刻罵道:“家里老老小小都姓丁,就我一個外人!日日低眉順眼地忍著,連你一個外姓丫頭也不把我放在眼里!”
說著,言學(xué)梅像老鷹一樣,張開雙臂去攔。
招娣并不示弱,硬闖幾次都被堵了回來,她憑借著身體靈活,繞著圈兒往里硬沖。二人都沉著臉不說話,相互僵持。招娣不斷地嘗試,幾次便惱了,徑直向言學(xué)梅撲了過去。
“招娣!”丁周氏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立刻低聲喝道。
平時孫媳婦長孫媳婦短,親親熱熱地叫慣了,冷丁厲聲一喝,招娣立刻站住了。丁周氏走過來,瞪了她一眼?!吧俳痰臇|西!敢如此頂撞大娘!也不怕被你爺爺看到,拎著你去祠堂罰跪!”她轉(zhuǎn)過身,帶著不滿的情緒,低聲道:“教訓(xùn)孩子也不看看時候!她爹在,章老先生也不算外人!她要去,便讓她去就是了?!?p> 丁周氏把小孫媳婦送了進(jìn)去。招娣進(jìn)屋時,扭過頭,沖著言學(xué)梅聳著小鼻子重重地哼了一聲。言學(xué)梅氣得心里冒火,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使勁地跺了幾下腳。正巧看見院里水缸里的金魚浮了上來,吐出了一個泡泡。連你也敢嘲笑我!言學(xué)梅大怒,隨手拾了石子兒丟了進(jìn)去,卻不小心把剛買的真絲手帕也給賠了。石子兒咚地一聲打破水面,受驚的魚瞬間無影無蹤,水花卻跳出來,撲在她施了粉的臉上。言學(xué)梅被濺得呆了一下,狼狽地將手帕撈出來。
茍文先并不知院里的戲份兒,見招娣上了桌,還當(dāng)啷著臉,立刻又想罵幾句。丁周氏瞄著小孫媳婦的臉色,用眼神阻止她爹。茍文先有意顯示自己并不護(hù)短,反倒放下酒杯,一樁一件地開始數(shù)落。招娣非要一個人守在監(jiān)獄外等國毓,他這個當(dāng)?shù)囊矂癫换貋怼_€有前些日子,在飯桌上摔筷子的事兒。
丁周氏擔(dān)心叫燎嫚兒再犯脾氣,好言好語地勸。丁永一見了又哄又勸地安撫,心里猜出八九。若是招娣起了性子再鬧,只怕茍文先這個當(dāng)?shù)囊蚕虏涣伺_。于是,他端起酒杯,請大家一起。
招娣見到國毓早忘了生氣,手里提著筷子,眼睛直盯盯地看著,連送到面前的餃子都顧不得吃。小國毓一邊吃一邊看書,似乎入迷了。他盯著書,伸出筷子試著在盤子里夾了幾次,才夾起一只餃子。提起移到一邊蘸了一下,蘸到了小碟子的邊沿上,就塞進(jìn)了嘴里。招娣越瞧越覺著有趣,她欠起身子,雙膝跪在椅子上,悄悄地用筷子夾著小碟兒拖了過來。小國毓頭不抬眼不睜地再次夾起餃子,依然一蘸,早沒有了醋碟。餃子蘸在桌子上,留下一個印。
過了一會兒,桌子上星星點點地布下許多餃子印。招娣幾乎要笑出聲了。
丁廷武用筷子在酒盅里蘸了一下,送到侄子嘴邊。小國毓嘬了一口,居然不嫌苦,也不懼酒的辛辣。
“大侄子,酒好喝嗎?”丁廷武問。
“好喝!”
丁廷武大奇,端過酒盅送到嘴邊,小國毓抿了一口,還是沒有任何反應(yīng)。
章老先生見了,笑著告訴桌上的人,自己那里早有兩壇同樣的酒。年后有人送來,還沒來得及品,就被小國毓偷著喝了。招娣聽了也笑,本來說好一人一壇,可是她覺得苦,便都給了國毓。她從丁家廚房里捏了把金鉤海米,又回茍家端了碟水煮花生,眼看著小國毓一邊看書,一邊不知不覺地全喝光了。招娣怕國毓喝醉了,像他爹丁廷執(zhí)醉酒那樣出去鬧笑話,就一直守在旁邊。沒想到,小國毓只是小臉兒紅撲撲地睡了大半個時辰,就像沒事兒人一樣。只是醒了之后,覺得口渴得很。
眾人聽了,笑得前仰后合。丁廷武連連稱贊侄子好酒量。幾家人開始交換兩個孩子從小到大的趣事,林林總總地鬧妖作怪,讓大家笑成一團(tuán)。小國毓卻像沒聽見一樣,只顧著看書。
丁廷武見了呆傻,大聲問:“大侄子,餃子好吃嗎?”
小國毓答道:“好吃?!?p> “什么餡的?”
小國毓夾著餃子在桌子上蘸了一下,送進(jìn)嘴里,聲音含糊不清地回答說:“奶奶說了,鲅魚肉的?!?p> 丁廷武跟著問:“醋好吃么?”
依然回答:“醋也好吃?!?p> “真的隨了你爹!龍生龍,鳳生鳳,茂才爺?shù)膬鹤樱彩莻€書呆子!”
屋子里立刻爆發(fā)出一陣歡快的笑聲,唯丁周氏哭笑不得。
“都說'舒服不如倒著,好吃不過餃子'。奶奶忙忙活活地做了你最愛吃的,卻還不如洋人那里借回來的幾本書有滋味?!倍≈苁相凉值厣锨昂宓溃骸昂脤O子,好好吃,吃完再看!”
丁廷武劈手奪了書,扔在一邊兒,“再看就傻了!盡是些洋碼子,有什么好看的!”
小國毓眼睛離了書,這才活躍起來?!斑@本書的作者是美國傳教士狄考文,他為了幫助來華外國人更好地掌握漢語,專門編寫的這部漢語教材。里面的記音符號很有意思,方言發(fā)音也很有趣??粗鴺?biāo)注,我也能說幾句北京話。甭介、落忍、逗悶子、挨墻靠壁兒……”小國毓嘴角微微上提,夾起餃子,頑皮地操著一口京片子向招娣嚷道,“叫燎的!醋碟兒還我,麻利兒的!”
念娣端著方托從廚房出來,上面擺著雙層餃子湯。言學(xué)梅一個人站在庭院里,心中正是寥落。
看見之后,她緊走幾步上了臺階,搶在手中,“如此沉重,大娘來端!”
沒想到轉(zhuǎn)身去得急了,餃子湯漾了出來,燙在手上,她咝地一聲吸了一口冷氣。言學(xué)梅立刻后悔,也只能硬著頭皮端進(jìn)去。
“原湯化原食兒!諸位吃好喝好!”言學(xué)梅一一送上餃子湯,熱情地招呼著。好像連包帶煮,都是她的功夫。接著,又浮夸地笑著贊道:“看會兒書,就能學(xué)會北京話!俺國毓真是聰明極了!”
丁周氏覺得奇怪,剛才還不知輕重地與孩子較勁,怎么突然變得通情達(dá)理地勤快起來?扭頭一看,念娣微笑著站在門外,等著接方托。丁周氏立刻明白了。盡會擎現(xiàn)成的,做些表面的功夫。在章老先生面前,還敢口無遮攔地稱“俺國毓”,真是個沒心沒肺的嚼谷。若是言學(xué)梅想要過繼小國毓的想法,被章老先生知道了……好在章禹蓮這一胎是個女兒,堵上了言學(xué)梅的嘴。只怕她失望之余,又要琢磨著出幺蛾子。丁周氏越想越生氣,站在言學(xué)梅的身后,忍不住白了她一眼。
小國毓邊吃,邊告訴三爹說:“洋碼子自有洋碼子的好處!洋人通過它學(xué)中國話,我卻是想知道洋人怎么看待漢語,也想知道洋人對咱們中國人了解多少。這本書偏向口語和實用,漢語詞匯里的典故和含義卻是匱乏。從奧瑟先生那里屁顛兒屁顛兒地捧了回來,敢情沒想得那么邪乎!”
(▲《官話類編》)
章老先生并未留意言學(xué)梅言語中的不當(dāng)。聽著熟悉的北京話,手里的小酒盅送到嘴邊,都忘了喝。他被“屁顛兒屁顛兒”和“邪乎”等方言,逗得再次笑了起來,“雖是無師自通的京片子,亦算地道!兒話音也還中聽!”
丁永一取過那本又厚又重的書,大略地翻了幾頁。放下書之后,他在桌子下悄悄地伸了伸腿,讓自己舒展了一下。人困在憂慮恐懼焦急的情緒之下許多日子,突然擺脫,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感覺。
盡飲杯中酒之后,丁永一拿起褐色釉面小酒壇,給章老先生和茍文先的杯子分別斟滿。放下酒壺,一抬頭,看到丁周氏滿是幸福庇蔭的表情,他卻感到一種夢境般的不真實。丁永一用手扶著酒盅,二指輕捻,小小的杯子略微轉(zhuǎn)了轉(zhuǎn)。深棕紅色的酒液,清亮透明。丁永一沒有招呼其他人,心有所思,自己端起杯子,一口干了。
即墨黃酒尤其以“老干榨”為最佳。民間傳說,戰(zhàn)國之時,齊國田單以火牛陣大敗燕軍,當(dāng)?shù)厝司褪且赃@種黃酒犒勞將士。這種老酒入口,雖然微苦,但醇厚而余香不絕。
丁永一一飲而盡,放下杯子,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才無聲地長長呼出了一口氣。
小國毓出生的那天,是個特殊的日子。自那時開始,就是一場接一場的大大小小戰(zhàn)役。由不得你躲閃和逃避,不招架、不應(yīng)對、不反擊,就只能被一種巨大的力量裹挾著,失去所有。德軍占領(lǐng)膠澳、青島村被強(qiáng)拆、遷居臺東鎮(zhèn)、兒孫入獄……苦苦地?fù)沃鴳?yīng)對,每一次都是戰(zhàn)至人困馬乏。家園被蹂躪,自尊被踐踏,盛怒之下,卻只能發(fā)出一種有心無力的深深嘆息?;仡^想想經(jīng)歷的這幾年,連自己都捏著一把冷汗。
又是一日水米未盡??崭癸嬀疲硪庋杆偕?。
丁永一定定地看著眼前的酒盅,將它再次斟滿。抬頭看見丁周氏眼里的淚水,看著家和人寧、觥籌交錯,立時間心中有種奇妙感覺。
這種感覺讓人身心暢快,讓整個人松懈下來。兒子和孫子回來了,丁永一的魂魄和精神頭兒也回來了。家里又有了生機(jī)和歡笑。他現(xiàn)在只想躺下來,閉上眼睛,什么都不想,好好地睡上一會兒。一夜未眠的困倦和累積的心力憔悴,如海的波濤一樣,一浪高過一浪地洶涌而來,幾乎將他淹沒。
送走客人,丁永一覺得身上乏得很,但依然強(qiáng)撐著要去祠堂。丁周氏扶著他沉重的身子,一起去了。
一進(jìn)祠堂,丁永一納頭便拜,身體如泥一樣癱倒了下去。
“祖宗保佑……”
丁周氏來不及點燈,支著當(dāng)家的胳膊,連拖帶拉地把丁永一扶到草編的拜墊上。
丁永一對著墻上的祖宗軸子,伏身拜倒。
他口中喃喃地重復(fù)道:“祖宗保佑……”
丁永一身體輕輕抽搐著,到了最后,細(xì)微而低沉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哽咽。
“回來了就好……”丁周氏一邊抹著自己的眼淚,一邊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希望這樣做能讓他舒服些。
丁永一跪著撲倒在地上,慢慢沒了聲息。過了好久,一動不動。丁周氏擔(dān)心他酒后受了風(fēng)寒,起身關(guān)了祠堂的門。回到丁永一的身旁,將他扶了起來,托著他的頭,讓那個再沒一絲力氣的身體靠著自己。
“僥幸啊……”丁永一閉著眼睛,嘆息著如此說。
丁周氏以為他已經(jīng)睡著了。她知道丁永一累極了,但這種累與自己操持家務(wù)不同,是累心。丁永一緘言謹(jǐn)慎,為了不讓她擔(dān)心,很少提及自己的擔(dān)憂和顧慮。人在酒后,卻能多說幾句。丁永一似醒似睡,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中,丁周氏聽了個大概。
“國毓這孩子,膽子實在太大了……”丁永一的腦子里,不斷地回想著小國毓和獄長漢斯的那段交談。聽人講話之時,聽其說什么,更要聽其沒說什么。留意談話中刻意回避的東西,往往更能得到真相。丁永一雖然微醺,但思維依然有條理。他有氣無力地又說:“他一直用啤酒花試探獄長,直到斷定漢斯走投無路,才打出了咱家存茶這張牌。為了讓漢斯別無選擇,他又去通知奧瑟。奧瑟等股東搶先賣掉股份,等于斷了漢斯的后路。小小年紀(jì),不知輕重地與獄長做了一個交易,又順手賣了奧瑟先生一個人情……”
“咱孫子還小,也許沒想那么多!”
“現(xiàn)在還小,長大了還了得?這份周密的盤算,這份膽氣,哪像個孩子?”丁永一苦笑著道:“毋寧傾家蕩產(chǎn),舍命一拼。老茶梗子永遠(yuǎn)不敢,可是咱孫子替家里做了決定?!?p> 丁周氏靜靜地聽著,她發(fā)現(xiàn)事情的嚴(yán)重性,遠(yuǎn)遠(yuǎn)超出了自己的預(yù)想。丁家似乎已處于孤注一擲的當(dāng)口。
“咱們這一次,借著外國的郵政體系發(fā)貨,賭貨物被德國人扣押,意味著一場以身家性命相搏的殊死一決。也就是說,咱們丁家作為膠澳最早的茶戶,要么就此消亡;要么藉此拋掉所有陳年包袱,可以重振家業(yè)?!?p> (▲德意志帝國郵局今青島郵電博物館)
丁周氏這時才明白,丁永一席間執(zhí)壺,只道他敬客,卻自顧自地斟飲。丁永一酒量極豪,但平時飲酒三四分即止,遠(yuǎn)不及醉。今天,他就像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有人猛地推了一把,幫著做了決定。于是,乘勢縱身一躍,生死聽天由命,反而覺得痛快。
丁永一再也抵擋不住酒意和疲乏,他低著頭,跪在堂前睡著了。夜晚,丁家后院的花園里傳來無名蟲鳴之聲,這讓祠堂里顯得更加幽靜。丁周氏怕吵醒他,輕輕地扶著丁永一的身子,心事重重地淌著眼淚,讓他靠著自己。
這一覺,丁永一睡得甚是香甜。這些日子,丁周氏伺候月子,白天忙家里的一切,晚上還要替兒媳婦照顧早產(chǎn)的孩子,自是十分勞累。她一天睡不上兩三個時辰,半個月來,已是困頓至極。黑暗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二人迷迷糊糊聽見屋外傳來腳步聲。
夫妻二人瞬間驚醒,側(cè)耳細(xì)聽。這么晚了,誰還會到祠堂來呢?
待續(xù)……
037 《史記》背后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