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大裳茶

臺東鎮(zhèn)蛤蜊大戰(zhàn)

大裳茶 大裳茶 10598 2024-12-13 09:34:25

  “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丁國毓的臉顯得很平靜,但看上去堅定無比。

  大雨如注,大顆大顆的雨點(diǎn)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濺起無數(shù)水花。

  雨聲并不能掩蓋他低沉的聲音:“商場就是戰(zhàn)場!今天我們遭遇撞翻攤子、核費(fèi)翻倍,以后類似的陰損招數(shù)只會越來越多。我們要么拼到底,要么就此散伙。我必須提醒宗承,如果我們散伙,你以后在臺東鎮(zhèn)集市上繼續(xù)經(jīng)營,可能會更加艱難。是主動應(yīng)戰(zhàn),還是就此解散,我聽大家的!”

  宗承雖然猜不出丁國毓具體在想怎么戰(zhàn),可能也只是一種想法,所以想了就說,把自己的觀點(diǎn)直接了當(dāng)?shù)乇磉_(dá)出來。現(xiàn)在,他腦子豁然貫通,已經(jīng)完全清楚了自己的處境。

  雨聲不是噪音,并不攪擾心神,卻與天邊隱隱的電閃雷鳴有相互映襯之妙,很能驚醒沉睡之人。雷雨如戰(zhàn)鼓一般,讓人忽而產(chǎn)生一種斗志昂揚(yáng)的激情。

  招娣、姜順子早就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頭,宗承也用力點(diǎn)了點(diǎn)頭。三人異口同聲地應(yīng)道:“戰(zhàn)!”

  “賣蛤蜊雖是小買賣,是宗承的,也是我們的。若臺東鎮(zhèn)集市上那些幫派的人,聯(lián)合起來砸價臭行打價格戰(zhàn),我們根本無法應(yīng)對!那么,就不如由我們先來!”

  幾個人詳細(xì)商量了一下,丁國毓就冒雨帶著招娣出門了。姜順子和宗承也各自回去,分頭尋找?guī)褪帧?p>  臺東鎮(zhèn)周邊土地貧瘠,是勞工的聚居區(qū),許多人以打短工維持生計,俗稱為“窮漢市”,不足以糊口的貧苦家庭比比皆是。挖蛤蜊,有饃吃。許多吃不上飯的孩子,跟著奔向大海。連大鮑島裕興百貨王掌柜的女兒王守元聽說后,也挽起袖子,加入戰(zhàn)團(tuán)。

  討海的人一多,便顯得有點(diǎn)亂。青島人酒桌上炒辣蛤蜊首選蜆子,這種在市場上最好賣。一起討海的孩子們,挖來的蛤蜊卻是五花八門。金蛤蜊、毛蛤蜊、黑蛤蜊、扁蛤蜊、竹蛤蜊、滑蜆、不噶頭、化蛤蜊、蜆母、大個頭的海呲騷蛤蜊,還有一些稀奇少見的根本叫不上名字。看著收獲一大堆,該有的蛤蜊品種幾乎都有了。丁國毓和宗承哭笑不得,只好連夜分揀。

  送到臺東鎮(zhèn)市場,丁國毓又來到馬路對面,拉開了與宗承爭斗的架勢。說好了伙著的,昨天還說要與幫派的人一戰(zhàn),今天就一筆勾銷么?宗承心想。只見丁國毓把幾籃子蛤蜊倒成一大堆,給了姜順子一把木锨。

  “一個大攤4枚銅元,兩個小攤也是4枚銅元!”丁國毓神秘地輕笑道:“咱們現(xiàn)在分開,唱一出對臺戲,看看傻蛤蜊和海見愁打架,哪個更厲害!”

  姜順子接過木锨舞動了幾下,像戰(zhàn)場上威風(fēng)凜凜的將軍。他爽朗地大笑道,“這很符合我的脾氣!”

  丁國毓又回頭對宗承笑道:“規(guī)條只準(zhǔn)一人擺設(shè),我和招娣就在旁邊,隨時聽你們招呼!你們倆現(xiàn)在是競爭對手,該怎么打就怎么打,比吆喝、比價格、比贈送、拼得越兇越好!”

  宗承這才領(lǐng)教了丁國毓的厲害。宗承與丁國毓相識不久,只覺得他對外界的戒備心非常強(qiáng),只要有風(fēng)吹草動就會馬上警覺。雖然個性爭強(qiáng)好勝,但他卻崇尚公平合作。丁國毓有一種冷靜的判斷力,極少吃虧,更難得的是不怕吃虧。他在意的是對未來的謀劃,而非眼前的小利。同樣的人,同樣的生意,同樣是降價爭奪市場,換了一種思路和打法,情況就完全不同了。表面上分開,實(shí)際上是一種極高明的競爭策略。不僅把競爭的壓力釋放了出去,還避免了直接與那些幫派的人發(fā)生沖突。宗承大笑連呼:“咱們這是左手打右手!你這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之策,實(shí)在是高明!”

  一連幾日,傻蛤蜊和海見愁在臺東鎮(zhèn)市場展開激烈競爭。一群孩子們討海,全憑運(yùn)氣,蛤蜊、海螺、蜆蟶、蟹子,當(dāng)天收獲什么,第二天就賣什么。姜順子和宗承比誰的價格低,比買蟹子送的海螺大,二人拼命爭搶顧客,既拼價格又高聲斗嘴,打得不亦樂乎。

  不起眼的海貨小生意,變成了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只要姜順子和宗承一降價,其他海貨攤主只能跟著降。蛤蜊異常便宜,銷量大增,其他海貨的價格也受影響。臺東鎮(zhèn)幾乎所有賣海貨的小販都叫苦不迭。

  集市上競爭得越厲害,被吸引的顧客就越多。臺東鎮(zhèn)小海鮮的價格變得特別便宜,連一些大鮑島的人也紛紛起早前來購買。

  招娣對這種情況始料未及,開心地問:“還要打下去么?”丁國毓一笑,以問答問,“不打怎么談呢?”

  誰會來談,什么時候來談,丁國毓不知道。招娣與國毓一問一答的時候,幾個臺東鎮(zhèn)市場賣水產(chǎn)海鮮的攤主就在不遠(yuǎn)處,生意被搶的郁悶和酒精同時燒紅的眼睛里滿是不屑。這種不屑的眼神,卻擊中了丁國毓心中最脆弱的部分。這更激發(fā)了丁國毓的斗志和他必勝的決心。

  這是一場持久戰(zhàn),比拼的不只是耐心,還要拼穩(wěn)定低價的貨源。只要左手握有戰(zhàn)斗力的團(tuán)隊,右手握有價格具有殺傷力的貨源,想不贏都難。

  丁國毓最擔(dān)心的,就是貨源供應(yīng)出現(xiàn)問題。他的皮膚變得黝黑,像漁民一樣黑中透紅發(fā)亮。丁國毓的話越來越少,他開始仔細(xì)觀察每一個一起來討海的人,并默默思忖如何解決面臨的新問題。

  在這群孩子之中,宗承和姜順子出力最多,二人輪流下大枛;招娣和國毓次之,分揀、運(yùn)輸、售賣,經(jīng)營這個小買賣遇到的一切問題,兩個人都要沖在最前面。胡水每天都來,哪兒好玩兒往哪兒去,就是湊個熱鬧。裕興百貨王守元積極活潑,只是這王家小姐雖不嬌氣,但從小就沒干過這種臟累的活兒。她最喜歡吃螃蟹,卻常被舉著一對大螯示威的螃蟹嚇得不知所措。王守元不參與經(jīng)營,還自帶干糧,她討海只是為了幫順子哥。像丑丫于鳳等十幾個孩子,大部分都很能吃苦,人也本分。當(dāng)然,也有偷奸耍滑的人,就像楊家村的楊小。

  同樣是討海,姜順子幾大枛出貨一大堆,楊小磨磨蹭蹭一上午,也沒有王守元挖的蛤蜊多。每天只要出工,不管干多干少,同樣有饃吃,孩子們很快就懈怠下來。丁國毓與宗承商量了一下,討海不僅饃吃,每日還分銅子。沒想到,不僅沒有解決出工不出力的問題,最能干的幾個孩子反而離開了。他們另起爐灶,去了別的海灘,挖了小海鮮也來到臺東鎮(zhèn)上出售,又多了幾個競爭對手。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丁國毓半是無奈半是慨嘆地暗自琢磨。

  丑丫于鳳是會前村人,父母都是漁民。一次出海,船被大風(fēng)浪掀翻,二人落水,生死不明。從那以后,于鳳就日日守在海邊,等爹娘回來。德國人拆遷村子,舅舅一家搬走了,她不肯走,便被丟了下來。日子久了,于鳳就成了無人理會的孤兒。會前村被拆一大半時,熟識的村民四散,她遭到負(fù)責(zé)強(qiáng)拆的華人監(jiān)工追打驅(qū)趕。丑丫無家可歸,只好躲在斬山二郎神廟里,睡在供桌的下面。無依無靠的人,總會遭人欺凌。丑丫獨(dú)自討海,占不到海貨豐密的地段,她的收獲也常被搶走,于是臉上總是掛著讓人憐惜的討好表情。

  她看上去怯怯地不太愛說話,卻是個有心思的小嫚兒。聽招娣說以饃換工,很快就會入不敷出,她便不再挖蛤蜊,每天專釣更值錢的蟶子。丑丫是個左撇子,釣蟶子簡直一絕。蟶鉤是她自己制作的,不知在哪兒撿了一塊大約筷子那么長的竹片,拴了一條吊鉤。動作讓人眼花繚亂幾乎看不清,她釣蟶子不僅快,而且蟶子特別完整,基本是鉤著蟶子鼻子就上來了。同樣釣蟶子,國毓、招娣、宗承、姜順子四個海精加起來,都抵不過她一個人。

  胡水看釣蟶子有趣,卻又沒那本事,就從家里拎來一罐子鹽。蟶子的窩豎直向下,夕陽斜照特別明顯,像一個個鎖孔。胡水見洞就撒。姜順子忍不住笑道:“收的蟶子都不夠鹽錢!”招娣卻不客氣,冷著臉,雙手飛快,見蟶子冒頭就收。胡水更開心了,一把又一把的鹽胡亂撒去。

  楊小見了,撬開一個大一點(diǎn)的蛤蜊,把肉吞生進(jìn)嘴里。他趁人不注意用蛤蜊殼刮起一些還未來得及融化的鹽,悄悄藏了起來。楊小捏捏衣角,覺得鹽藏得差不多了,就坐下來用手當(dāng)推耙和扒子,把海灘上淤泥推開,找到一個蟶子窩。他故意大聲叫道:“不用吊鉤不用鹽,也能起蟶子!”沒人理他。楊小四下看了看,蹲在海灘上一邊挖,一邊不斷地向后退,故意往丑丫的方向退去。

  來到丑丫身邊,楊小挑粗大的蟶子抓了一把藏起來。丑丫不敢聲張。楊小貪心不足,伸手想要再多拿些。姜順子幾步?jīng)_了過去,抬腳把他踹開,搶上前去撕開他的衣服口袋,蟶子散落一地。

  楊小企圖蒙混過關(guān),大叫道:“這是我挖的!”

  姜順子聽了更是大怒,拳腳不斷地招呼著,怒吼道:“吃里扒外的東西!你當(dāng)我們都是瞎的么?”

  “住手!”丁國毓遠(yuǎn)遠(yuǎn)地大聲喊道。

  “干活偷懶藏奸,吃饃一個頂倆!我看你就是來混飯的,早就看你這野種不順眼了!”姜順子邊打邊罵,手下毫不留情。

  “丁國毓昨天還沒來呢!”楊小不服氣地叫道:“也沒見少分銅子兒!”

  “你和國毓比!”姜順子聽了更是大怒,咆哮道:“國毓的手被海蠣子皮豁了,你手傷了還是斷了?昨天他沒來,招娣一人干雙份,把國毓的活兒全干出來了!我就怕有人說閑話,又特意替國毓多下了幾大枛!元子、丑丫這些小嫚兒都比你打糧,你還好意思和別人比!”

  楊小被打得鼻口流血。他背對著姜順子,蜷曲在泥水里,全身直發(fā)抖!慢慢支起半個身子,面目猙獰扭曲,吐了一口血水之后,嘴里無聲地罵了一句。楊小是個聰明人,為了躲開不利的處境,免得吃虧受辱,眼下只能趕緊認(rèn)錯。他一轉(zhuǎn)身,換上溫順笑臉,連聲道:“姜大爺別生氣,是楊小一時糊涂!姜大爺大人不記小人過!楊小知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丁國毓見了,驀然想起一個人來。當(dāng)年,被抓進(jìn)但澤街華人監(jiān)獄,遇到獄霸閻二,三爹武藝高強(qiáng)三拳兩腳放倒了幾個人。閻二見勢不妙,也是見風(fēng)使舵地馬上跪了連聲求饒。丁國毓忍不住細(xì)細(xì)打量楊小,怎會把他和閻二兩個不想干的人聯(lián)系起來?

  這天漲潮收工之后,又是后半夜?;氐郊?,家人已經(jīng)睡下,只有念娣還守在桌邊。

  丁國毓邊吃飯,邊擰著眉毛琢磨一些事。他像是在問招娣,又像是自言自語,“時下青島市區(qū),豬肉每斤值錢百文,燒臘店的雞爪每個3文,水餃每個2文送調(diào)料,肉餃子每個3文,羊肉燒餅每個6文,大肉包子一個也是6文錢……原來跟咱們挖蛤蜊,只是管午飯?,F(xiàn)在一起討海的,每天賣完海貨收攤后分錢取利,有時一天能分20多文,最少的也未低于3文!怎么看不見賺錢呢?”

  招娣也是食不下咽的樣子,累積的疲倦讓她看起來非常困乏。她想睡覺,想連睡上三天三夜,卻倔強(qiáng)地支起眼皮道:“是啊!怎么看不見賺錢呢?”

  “不僅看不見賺錢,還打起來了!幾個肯下力的也走了,另起爐灶成了我們的競爭對手……這是為什么呢?”

  “是?。∵@是為什么呢?”招娣就像應(yīng)聲蟲一樣。她已聽不清國毓在說些什么,眼前桌子像海浪中搖擺的船,飯菜碗盤開始搖晃起來。招娣視線越來越模糊,最后眼前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見招娣沒吃完就趴在桌上睡了,國毓也放下碗筷,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這些日子他也非常疲乏,雙眼直直地看著屋頂。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像一條脫水的魚。

  從國毓和招娣的閑言碎語中,念娣已經(jīng)知道了事情的大概。她取來青蒿水,扶起妹妹,讓她喝了幾口。招娣軟若無骨,人事不省的樣子。念娣又為二人的曬傷處,涂上了煮青蒿水的藥渣。

  三伏天里暑熱難耐,國毓和招娣討海不分晝夜,暴露在外面的皮膚受到日光毒邪的危害。國毓的肩膀和背部特別嚴(yán)重,不僅長起疹子,還大面積掉皮,奇癢無比。他的手被海蠣子皮劃破,一直也不肯休息,反復(fù)沾染海水之后,變得又紅又腫,已經(jīng)有少量膿水滲出。

  念娣端碗,喂國毓也喝了一些青蒿水。青蒿解曬傷,清暑邪、清日光毒邪,還具有清熱透絡(luò)、引邪外出的功效,但完全解不了丁國毓目前面臨的困境。喝得有點(diǎn)急,被青蒿水嗆了一下,他睜開眼,見念娣滿眼是淚。

  自從奶奶手腕受傷之后,念娣來丁家?guī)蛷N。茍記餡餅粥那些熬粥炸餡餅的事,茍文先就交給了伙計。丁家廚房瑣事,大多交給了念娣,茍記餡餅粥的食材采買,也全由念娣負(fù)責(zé)。對于茍文先來說,采購這種重要的事,從來不敢交給外人。粥鋪雖小,雜事頗多?;镉嬊诳?,常去門外吆喝幾嗓子,一天便會多賣幾十碗?;镉嬋裘列?,收了食客的錢,在指縫間藏幾個子兒,將剩余的丟進(jìn)錢匣子里,老板很難發(fā)現(xiàn)。后廚請人制作餡餅,同樣的工錢,有的人手腳勤快,連包帶炸,飯口人多時,客人幾乎不用等餅就上桌了;有的工人懈怠慵懶,被客人敲著桌子催;甚至還有人會把后廚的肉,掖在衣服里帶回家。茍記餡餅粥是個小生意,茍文先事無巨細(xì),事事操心,稍有疏忽大意,便會出現(xiàn)問題。在鋪?zhàn)尤兆泳昧耍铈钒阉牟灰锥伎丛谘劾铩?p>  在臺東鎮(zhèn)市場上賣蛤蜊,與茍記餡餅粥相比,都是小買賣,但絕不比粥鋪生意更輕松、更簡單。所以,念娣覺得自己特別能理解丁國毓現(xiàn)在的心情。

  見念娣神色哀婉,丁國毓拉起她的手道:“奶奶和娘,都勸我別干了,連招娣也說過同樣的話,怎從未聽你開口?”

  念娣輕輕扶著他的肩,心中難過卻不肯顯露半分,她輕笑切切道:“自從你和招娣討海后,家里的日子確實(shí)有所好轉(zhuǎn),連章家和咱家粥鋪也跟著受益頗多。家里有了活錢進(jìn)項,我也敢少量買些肉蛋。章家章老先生出診晚歸,一掀鍋,鍋里熥著清蒸沙板魚和餅子。一些賣不了的小魚小蝦,奶奶教我制成雜魚醬送到咱家粥鋪,替代了原來的小咸菜,不僅節(jié)約成本,還成為一種唯臺東鎮(zhèn)茍記餡餅粥才有的特色美食?!?p>  聽了念娣避重就輕的話,丁國毓拉著她的手,不依不饒地輕輕晃了一下。

  念娣面色一紅,低聲道:“勸了也是白勸,何必多嘴!”言罷,想把柔軟的手抽出來,沒想到被握得更緊。她被丁國毓的眼神盯得無處躲藏,只好道:“什么人做什么事!你和招娣吃完了,姐收拾碗筷擦桌子,是自然而然的事。若換成爺爺來收拾,卻是既不好看也不妥當(dāng)!大裳茶是一家掌事,討海賣蛤蜊,談不上不好看,也談不上是否妥當(dāng),只是眼下你的權(quán)宜之計罷了。姐只要把家里照顧好,家外的事,你自有主張?!?p>  “嗯!家里,家外!”丁國毓點(diǎn)點(diǎn)頭,感觸頗深的樣子,輕笑道:“你主內(nèi),我主外!很好!”

  念娣嚇了一跳,回頭看了妹妹一眼,招娣睡得正熟。轉(zhuǎn)頭再看國毓,只見他目光清冽,完全沒有調(diào)笑的意思。眼前國毓定定地盯著自己,那雙眼睛黑得深不可測,眼中只見自己的身影和一臉酡紅的雙頰。念娣心中怦怦直跳,不敢再說一個字。她方寸已亂。

  丁國毓?fàn)恐铈返氖?,讓她在自己的身邊坐了下來。他伸手端起青蒿水,面色沉重,目光淡遠(yuǎn),喃喃自語道:“出工不出力這事,必須想辦法馬上解決!讓姜順子與宗承一直打下去,不是辦法,與臺東鎮(zhèn)市場幫派這一戰(zhàn),必須速戰(zhàn)速決!眼下秋老虎一過,這天兒說涼就涼,再拖延下去,便來不及了……”

  第二天一早,宗承與姜順子早早就過來了。丁國毓正在用早飯,見了他們笑道:“比我的鼻子還要靈!知道念娣做了加螃蟹肉的海鮮疙瘩湯,特意來趕個早場?!?p>  招娣去給他們盛飯,剛把兩只碗從廚房端出來,就見胡水和楊小也進(jìn)了院。招娣一見胡水,臉色立刻沉了下來。胡水絲毫不以為意,殷勤地接過木托盤,笑嘻嘻地端進(jìn)屋。

  姜順子見了楊小,沒好聲氣地道:“打了也不長記性,腆著臉又來混飯!”

  丁國毓擺擺手,讓姜順子壓壓火。楊小臉上青一塊紫一塊,顯得非常狼狽。不過,看得出來他的傷勢并不重,丁國毓打著哈哈說姜順子出手留著分寸,招呼楊小也入坐,讓招娣再去廚房。丁國毓取出小時候戴的銀鎖,放在桌上,推給胡水。

  “幫我個忙!”丁國毓對胡水說:“當(dāng)鋪你熟,不管金昌當(dāng)鋪還是哪個,我需要三塊銀元?!?p>  胡水一聽,樂了,邊喝粥邊道:“我還以為是多少!”他從腰間扯下錢袋,稀里嘩啦地倒在桌上,把幾塊大清銀圓、德國金幣和碎銀、銅錢等,統(tǒng)統(tǒng)隨手一推,大氣爽快地道:“盡管拿去用!”

  飯桌上立刻安靜下來。窮人家的孩子,哪里見過這么多錢!胡水手中那個錢袋,用金銀絲線繡獅子滾繡球圖案,四角各有一只蝙蝠。桌上一枚德國人發(fā)行的貨幣,鑄有“青島大德國寶”字樣。另一枚似乎是同樣的德幣,錢背朝上,周圍是德文,意譯為“膠州·德國領(lǐng)土”,中間是代表德國的鷹及皇冠紋飾。聽說德華銀行發(fā)行了五分和十分的貨幣,但從沒有人見過。臺東鎮(zhèn)集市上的人一般都用銅元。

  胡水只顧吃喝,覺得海鮮疙瘩湯味咸湯醇,唇齒滑潤清鮮。桌上沉默好一陣子。胡水察覺氣氛不對,尷尬地問:“這不也是錢么?”

  “這錢用不了!”丁國毓笑著替他解圍道:“我需要的三塊銀元,得全部換成銅子!記著,別再翻倍地拍了!三塊足矣!”

  “行!”胡水將桌上雜七雜八胡亂收進(jìn)錢袋,抬腿起身要走。這時,見招娣又端粥進(jìn)屋,他立刻改了主意。胡水把銀鎖推給楊小,依葫蘆畫瓢地道:“去,到金昌當(dāng)鋪,告訴掌柜,就說胡水說的!當(dāng)三塊銀元,全部換成銅子!”楊小聞著海鮮粥的香味,一臉不情愿的樣子。胡水見了,使出胡家少爺?shù)钠?,抬腿一腳踢了過去,大大咧咧地道:“給你仨子兒的抽頭!若是跑得快,我們吃完出門前能回來,給你五個!抽頭我出!”

  楊小一聽有抽頭,立即笑嘻嘻地應(yīng)了下來。他接過銀鎖,跑得比風(fēng)還快。從臺東鎮(zhèn)到斐迭里大街,一去一回,至少兩個時辰。招娣騎馬先走,丁國毓等人也隨后出發(fā),只留下胡水一個人等楊小。胡水在臺東鎮(zhèn)路口守著,左等右等不見人。見到楊小時,胡水大為光火,自己叫了一輛人力車,非要他背著銅錢串子送到沙嶺莊,否則一個抽頭也沒有。

  銅錢到了,丁國毓把所有人都聚攏起來。見到楊小身上背著成串成串的銅錢,累得汗流浹背的樣子,大家都很奇怪。招娣、宗承等人,也不明白帶著這么多銅錢來討海是何用意。

  “昨天打架的事,是我的錯!”丁國毓言簡意賅的開場白,讓孩子們竊竊私語起來。他話鋒一轉(zhuǎn),給大家講起了內(nèi)蒙古歸化城大商號大盛魁的故事??滴跄觊g,山西人王相卿和張杰、史大學(xué)三個小販前往歸化城經(jīng)商,合伙組成“通事行”,后逐漸發(fā)展成擁有巨額資本的商號。

  “大盛魁有外工、長工、短工、月工、日工、包工、小工,工種有駱、馬、羊、鐵、伙夫等等!人家?guī)浊柸硕疾淮蚣?,是大盛魁的掌柜精明干練有能力!”丁國毓笑嘻嘻地自嘲道:“咱們這么幾個人就打起來了,是國毓不才!從今天起,咱們改改規(guī)矩!我出銀股,給宗承?!倍棺屪诔姓玖顺鰜?,他簡單扼要地說:“以后大家討海,各干各的,收了海貨,可以直接拿給宗承掌柜。若覺得宗承掌柜收貨價格公道,就一手錢一手貨,若覺得價格偏低,自己拎回家吃,或是拿到市場上賣,大家隨意。也就是說,從今天開始,大家都是自己的掌柜!賺多賺少,各憑本事?!?p>  姜順子拄著大枛,咧嘴樂了,道:“那我和宗承幾大枛下去,豈不是天天有肉吃!”

  “姜掌柜說得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我也一樣,一天不來,一個銅子也沒有。”丁國毓向丑丫于鳳一拱手,話有所指地笑著道:“于鳳掌柜釣蟶子是一把好手。收了蟶子想賣,與宗承掌柜談價格就好。若是想自己到市場上賣,就和我們結(jié)個伴兒,相互有個照應(yīng)。倘若咱們中有人收了海貨,被人偷了或搶了……”他話到此處,停頓了一下,丁國毓環(huán)視了一圈,之后慢悠悠地問:“大家說,該怎么辦?”

  有人高聲喊打,有人喊絕不輕饒。姜順子舉起拳頭沖著楊小晃了晃,他丟下大枛來到丑丫面前,仗義地拍著胸脯道:“規(guī)矩一改,你挖的就是你的了!再有人敢欺負(fù)你,跟哥說!”丑丫于鳳感激得幾乎要哭出來了。楊小臉色紅一陣白一陣,難看至極。

  “好了!”丁國毓抱拳含笑道:“各位掌柜,自今天起,是吃肉還是喝湯,全看自己的了!”

  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做夢也沒想過自己能當(dāng)上“掌柜”。一時歡聲四起,熱火朝天地迅速散開。

  宗承拉住了丁國毓,面色微窘道:“你出錢,讓我當(dāng)掌柜,這不太合適!”

  丁國毓笑道:“你在臺東鎮(zhèn)集市上經(jīng)營比我早,生意本來就是你的!買賣再小,也是掌柜!”

  宗承正色道:“你說過,市場就是戰(zhàn)場,我輸了就是輸了!你贏了市場,又主動提出伙著,若是換了別人,只怕傻蛤蜊也只能賣冬瓜了!既然你出銀股,你就是東家。我出身股,你出錢我出力,你七我三,日后宗承一定盡心竭力!”

  丁國毓心中暗贊,宗承真是一個人品貴重、厚道實(shí)在之人。二人相互敬重,你推我讓,最后定在了五五。

  規(guī)矩一改,效果立竿見影。當(dāng)天討海收取的海貨,幾乎比平時多了一倍。宗承收貨價格公道,買賣雙方都是笑逐顏開。

  事情如果順利了,那真是一順百順。最能干的那幾個孩子,單干之后,生意慘淡,處境并不好。去集市上賣,競爭非常激烈,他們的小海鮮經(jīng)常賣不出去。傻蛤蜊宗承在海灘收貨,雖然比市場價格低,但穩(wěn)定,而且每天出力就能直接換現(xiàn)錢。他們的回歸,丁國毓和宗承都不意外。臺東鎮(zhèn)市場賣海鮮的那些各地幫派的人,也不再找麻煩,他們派人來談判。雙方都要養(yǎng)家糊口,相互排擠,壓價惡性競爭,對誰都沒好處。丁國毓主動退了一步,稱宗承綽號“傻蛤蜊”,日后在臺東鎮(zhèn)集市主營蛤蜊,兼營殼貨,不會在魚、蝦等其它品類,與他們展開競爭。幫派的人大喜,特意派人送來酒肉相謝。姜順子沒想到如此輕意地談和了,他回手搗了宗承一拳,大笑道:“真便宜他們了!你若綽號‘傻海鮮’,臺東鎮(zhèn)整個海鮮市場都得被咱們打下來!”

  鏖戰(zhàn)結(jié)束,日子開始變得平穩(wěn)。

  仲家洼村宗承家對面的一片草地被清理平整出來,支起四層架子。每天挖來的蛤蜊都送到這里,清洗之后,靜置吐沙。第二天一早,就有幾大筐挑選后的蛤蜊,被送到臺東鎮(zhèn)集市上出售。漸漸有一些海鮮飯館,找上門來協(xié)商預(yù)定供應(yīng)。

  丁國毓的手傷完全愈合。招娣進(jìn)廚房還是會笑料百出,在市場上卻顯得麻利而精明。念娣不知為什么突然剪掉了長辮子,讓奶奶好生可惜,她學(xué)著二娘的樣子,把短發(fā)挽在腦后用發(fā)簪固定。楊小不再討海,他去了一個德國人家庭當(dāng)幫傭。姜順子雖然辛苦,但每天都樂呵呵的,三天兩頭去買醬牛肉。丑丫于鳳每次討海,都不聲不響地跟在姜順子的身后。她不再是蓬頭垢面的樣子,把臉洗干凈之后,居然是個清秀俊俏的小嫚兒。宗承則對賬目的清晰準(zhǔn)確,非常重視。

  到了月底分紅的日子,宗承來到丁國毓面前,很不好意思地說:“買了推車,置了架子,又上了一些吐沙托盤,花了不少錢。咱們第一次分紅,就沒見到利!”

  丁國毓出人意料地道:“我退出!以后,你自己干吧!”

  宗承大吃一驚,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怎么好好的就要退出了呢?買了這許多東西,我也沒錢還國毓兄呀!”

  丁國毓擺了擺手,拍了拍宗承的肩說:“你說得對!我賣蛤蜊只是為了輸贏!我若不賣蛤蜊,也會賣蝦、賣螃蟹,或是賣冬瓜。我只是想試試生意是怎么做的!現(xiàn)在生意平順了,我也該走了!錢不用還我,以后也不用給我分紅了!你只要帶著他們好好干,讓大家有口飯吃就行!”

  “不不不!”宗承大為感動,他雙手揖禮于胸前,朗聲道:“大裳茶雖人退,但錢未退!國毓兄仍占銀股,生意雖小,但宗承定當(dāng)盡心竭力?!?p>  丁國毓不與他爭講此事,正色道:“生意歸你了,這些人手也全歸你,但招娣和順子我要帶走!”

  姜順子聽了,一聲不吭放下大枛,隨手撩起海水洗了洗,又胡亂在身上抹了抹,站在了丁國毓的身后。胡水見了,馬上來到招娣的身后,對姜順子笑道:“你跟著國毓,我便跟著招娣!”招娣氣得舉拳又打。胡水嚇得抱頭鼠竄,招娣懶得去追,只是惡狠狠地警告道:“不許再跟著我們!”胡水聽了只是嘻嘻地笑。

  見于鳳要哭,姜順子趕緊過去安慰她:“宗承厚道,決不會欺負(fù)你!”哪知一聽這話,于鳳反而真哭了。姜順子慌了,“你若再哭,姜順子也跟著哭!”說完,就扯開嗓子驢一樣嗯啊嗯啊地叫開了。于鳳被逗得破涕為笑。姜順子見她笑了,這才道:“你也知道家在哪兒!若是餓了,就家去!我和爺爺不在,自己做著吃,別餓著!”

  回走的路上,招娣問姜順子:“跟著宗承有錢賺,天天有醬牛肉吃!怎痛痛快快地丟了大枛跟我們來了?”

  姜順子隨手把拎在手里的短褂搭在肩上,趁丁國毓不防備,將他扛在肩上轉(zhuǎn)了個圈兒大笑道:“國毓要俺,說明國毓拿姜順子當(dāng)兄弟,這比天天吃醬牛肉還高興。雖說這個文縐縐的有道道,但讓他獨(dú)自闖蕩俺還真不放心!”

  招娣聽了這話,含笑快步上前。她腳下使出纏字功夫,輕易讓姜順子失去平衡。姜順子丟下丁國毓,自己踉蹌幾步,招娣搶上前去,順勢一個大背,將他重重摔了出去。只聽招娣嬌笑道:“你有什么不放心的?當(dāng)國毓媳婦是面捏紙糊的么?”

  姜順子彈身而起,卻被丁國毓從身后鎖住脖子。他掙扎了幾下,被再次摔倒。三人大笑。

  丁國毓像姜順子一樣,索性也躺在了地上,仰望藍(lán)天白云,覺得自己從未像今天這么輕松過。他抬起雙手枕在頭下,出神地看著天空。

  姜順子微側(cè)身,看著丁國毓出神的樣子,抬頭看了看天空,卻看不出什么名堂。他一拳頭砸了過去,“你倒是說一說,怎說不干就不干了?”

  “蛤蜊生意是宗承的生活,卻不是我想要的日后。”丁國毓心里說。不過吃了這一拳,卻不肯輕易告訴他。丁國毓有意賣了個關(guān)子,慢聲慢語地道:“因?yàn)橐粋€秘密!你的秘密!”

  “我的秘密?我哪有什么秘密!”姜順子頓時面紅耳赤,支支吾吾地起身要逃。

  招娣發(fā)現(xiàn)不對,逮住姜順子推了回去,詐他道:“早都看出來了!還當(dāng)我們不知?”

  姜順子的臉更紅了,神色扭捏地道:“別胡說!我就是覺得丑丫可憐……”

  丁國毓一怔,“丑丫?”招娣心中暗笑,給國毓使了個眼色,笑著問他道:“丑丫什么時候去過姜家,你知道么?我卻不知!”

  姜順子驚覺有詐,惱羞成怒地把丁國毓壓在身下,大聲質(zhì)問道:“你剛才說的秘密不是丑丫?”

  “當(dāng)然不是!”丁國毓告訴他,“那日你第一次買了醬牛肉,與姜爺爺吃完老酒,醉醺醺地來找我!說姜家?guī)状硕际菨O民,你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條能出海打漁的船!還說,這是姜順子的秘密,連爺爺也不知道!”

  姜順子一聲慘叫,他捂著臉羞于見人了。丁國毓說的是船,他想的卻是于鳳。不過一提到船,姜順子立刻精神百倍。

  “還記得你和楊小打架吧!打架的前一天我沒來,是聽說總督府要塞工程局最近會拍賣一堆破船。”丁國毓繼續(xù)說:“這批破船,就是青島沿海村莊被拆除時,德國人為了強(qiáng)迫村民搬遷,強(qiáng)行扣押的漁船。當(dāng)時,比較破舊的船被當(dāng)即焚毀,而好船則被留下來準(zhǔn)備拆解后用做工程木料。但主管工程的米勒上尉反對說,舊船體做工程木料,可能會有安全隱患,此事就擱置下來?,F(xiàn)在用來堆放的土地已經(jīng)出售,所以這批舊船會當(dāng)劈柴拍賣。我去看了一下,時隔多年,風(fēng)吹日曬,帆布纜繩已經(jīng)完全不能用了,部分船體也風(fēng)化腐朽,但仍然能拆解出一些好船料。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向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申請競拍,把這批破船以劈柴的價格拍下來,拆解之后,不能當(dāng)船料的就劈成燒材賣到劈柴院,把能用的船料拼起來。如果籌謀得當(dāng),不僅有了能出海打漁的船,連今年冬天咱們幾家所需的燒柴都解決了!”

  姜順子聽罷,驚喜不禁。他感到冥冥之中似有神靈相助,要圓他揚(yáng)帆出海,乘風(fēng)破浪之夢。這對于剛剛品嘗了牛肉老酒滋味的他來說,無疑具有更加強(qiáng)大的吸引力。姜順子立即拍著胸脯保證,他全力支持,勢必拿下這批舊船,并與丁國毓達(dá)成生死諾:一旦擁有能出海的船,必須他當(dāng)船老大。

  似乎眼前就有一艘即將出海的大船,一切唾手可得,令人驚嘆的興奮難以置信!

  說得神乎其神。招娣只是跟著笑、跟著鬧、跟著憧憬未來,她知趣地不給他們潑冷水。一邊是姜順子熱切的希望,絕對自信又絕對值得信任的丁國毓;一邊是不容置疑的窮困窘迫。

  剛剛,所有的錢都留給了宗承,現(xiàn)在他們一貧如洗。參與總督府要塞工程局的競拍,需要滿足一定的資格條件,還要先支付一大筆保證金。拿什么交保證金呢?

  “此乃千載難逢之機(jī)!我覺得有必要一試!”丁國毓這樣說。

  姜順子和招娣聽了一呆,原來只當(dāng)隨口說說,沒想到他真要這么做。丁國毓看上去,一點(diǎn)也不像開玩笑的樣子。

  待續(xù)……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jìn)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