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還尚未大亮,湘軍祁門老營里就早已是人來人往,叮當作響了。
營地里簡直就亂成了一鍋粥,幾乎所有的兵將都在忙忙碌碌著。
有的往車上裝糧放草,有的給馬匹上鞍裝套,還有的提著鼓鼓囊囊的包袱在營房之間來回穿梭。
曾國藩一臉怒色地從營房里走出來,沖著正在忙碌的兵將們?nèi)碌溃骸澳銈儭銈冞@是想干什么!”
一個什長立即湊到曾國藩跟前,萬分焦急地說:“不好了大帥,咱們大禍臨頭了!李秀成帶著十幾萬長毛賊已經(jīng)占了元寶山,半天就能打過來……”
“打過來又怎樣,大不了跟他們一拼生死!”曾國藩僵著臉說。
“咱營里總共還不到一萬人,就憑這點兵力,根本就不是長毛賊的對手。再說了,在們的兵力全都壓在了安慶前線,離這里有幾百里地,就算是能把援軍給等來,那我們也早被長毛賊給踏成肉泥了。俗話說得好,好漢不吃眼前虧,大帥——您趕緊下令撤兵吧!”
曾國藩面無表情地看著什長,一只手卻不動聲色地伸向什長的腰部,抽出了他的腰刀。
說時遲,那時快,什長略微聽到一點刀出鞘時所發(fā)出的摩擦聲,就見曾國藩突然往后退了一步,趔開身子,雙手平持著刀,身子又猛地向前一傾……
“?。 ?p> 只聽一身慘叫,這刀穿進了什長腹部,又從背后捅了出來。
“噌”,——曾國藩把血淋淋的刀從什長腹中拔了出來。什長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像一扇門“撲通”倒下了。
曾國藩瞪著血紅的眼睛朝兵將們咆哮道:“擾亂軍心者,殺無赦!”
說罷,他扔下腰刀,轉(zhuǎn)身鉆進了營房。
看著面前這一具死尸,兵將們都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手中的活兒。
糧食搬回了倉,馬卸鞍牽回了圈,大大小小的包袱也都放回了營房。
營地里又恢復(fù)了往常的平靜。
桌上放著一張地圖,曾國藩和幕僚趙烈文對面而坐。
趙烈文眨巴著眼看著曾國藩,只見他面色凝重,一雙三角眼無神地盯著地圖,許久才說:“難道,就真沒辦法了嗎?”
趙烈文無奈地搖搖頭。
“這不是有兩條道嗎,派些人從這里去安慶求援?!痹鴩钢鴪D上的某個位置說。
趙烈文瞅了一眼地圖,說:“這兩條道全在元寶山夾縫中,三個山頭全都被長毛賊給占了,我們過不去……不瞞您說,學(xué)生已經(jīng)派了三隊人馬去安慶求援,就只有一個活著回來的。他告訴學(xué)生,這三隊上百個弟兄,全都在穿過這兩條小道時,被長毛賊從山上推下來的石頭給活埋了?!?p> “嗯,那我們就在此坐以待斃吧……”
“恩師,眼下……學(xué)生倒有一計,但此計是否能行,學(xué)生不敢斷言?!?p> “何計?”
“背水一戰(zhàn)。恩師您到陣前去指揮作戰(zhàn),鼓舞一下士氣……”
“大帥,長毛賊李秀成的手下帶著上萬人馬前來進攻!”一個部將匆匆跑進來報告。
“看來,本帥今日非得披掛上陣不可了……”
在這之前,曾國藩一向是坐鎮(zhèn)指揮,從不上前線。而這次,想不去——卻由不得他了。
換上戎裝的曾國藩從背面看起來威風(fēng)凜凜,頗有大將風(fēng)范。
可若是從正面一看,就有些太不盡人意了:眉頭緊鎖,一雙眼睛黯然無光,還撇著嘴。乍得看來,這表情跟犯了煙癮的大煙鬼得不到大煙似的。
“恩師,您這樣不行。”趙烈文邊給曾國藩理衣服邊說,“這是上戰(zhàn)場給將士們打氣,要是他們看見您這般模樣,斗志不松懈才怪呢。您得有股志在必勝的決心才行,他們一看主帥有信心,他們才有斗志。學(xué)生聽一個老毛子說過,什么‘一頭雄獅帶領(lǐng)的一群綿羊,能敵得過一頭綿羊帶領(lǐng)的一群獅子’。對,就是這個理兒?!?p> 曾國藩挺直了腰桿,很費力地笑笑:“這樣行嗎?”
“可以可以,雄赳赳氣昂昂,恩師看起來真威……”
曾國藩板著臉走了出去。
看著主帥披掛上陣,湘軍的士氣的確增長了不少。
可是,僅憑這區(qū)區(qū)幾千老弱病殘,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一萬多人的攻勢。
因此,剛一交鋒,湘軍就立刻敗下陣來。
趙烈文把五內(nèi)俱焚的曾國藩從陣前拉下來。
曾國藩丟掉紅纓銀盔,扯開嗓子絕望地仰天高呼:“上天,這是上天要滅我曾某人哪!”
趙烈文把曾國藩拉回營房里勸道:“恩師不要喪氣,不到最后一刻,誰也猜不透誰敗誰勝。說不定到了最后,戰(zhàn)局就會有所轉(zhuǎn)機!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咱人在,以后大不了再重整旗鼓。恩師難道忘了當年您是怎么挺過來的嗎?——這是上天對您的又一次考驗,您一定要挺下去!”
“……”
“恩師,您先在這里好好呆著,學(xué)生代您去陣前督戰(zhàn)。
長毛賊要想打進來,除非他們踏過學(xué)生的軀體!”
說完這句話,趙烈文頓時覺得自己偉岸了許多,他不記得自己幾時曾說過這么有“魄力”的話。
說完后,他提著曾國藩的佩劍奔前線去了。
曾國藩獨自一人呆坐在桌前,看著擺在面前的欽差金印,越想越覺得屈憋。
前些日子才剛被封為欽差,本以為自己手中有了軍政大權(quán),日后便能大干一場,像李蓮英說的那樣,將來被朝廷拜王封侯??墒乾F(xiàn)在卻……想著想著,兩行老淚又從眼眶里溢了出來。
外面一陣喊殺聲,太平軍又發(fā)起進攻了。
“上天待我曾某人為何如此不公?……雖說人欲成器,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蛇@些我都受過了,為何上天還如此折磨我?!”
曾國藩又想到了死:
“這次想不死都不成了。與其落到長毛賊手中受辱而死,倒不如自己一死了之,也死個清清白白??删诺芩艅?cè)胧送荆瑢楣偬幨轮浪R尚淺。我若死了,他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