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左凌豐派人過來悄悄問,是誰給葉子的那身絳色夾襖。在小偏房進出服侍的人都說,不知道!
葉子還不知道原委,擔心再出什么分岔,急忙解釋,說是她隨手從櫥里抽出這件舊的衣裳。
這件衣裳一直放在最底下,有一日突然秋風大作,葉子找衣裳便拿出來看了看,是個素生絲平織小襖,配上影青和蛋黃色的重襟,她挺喜歡,但是邊上的隨香說太舊了,身后兩道陳年折痕都有褪色,穿了可能都督大人不自在,便又原樣折了收起來。但是其他小襖都是新的,當時有些心亂的葉子,也沒想到她會因為不敢在左老夫人面前穿得太光鮮,反而慌亂中穿錯了衣裳。
絳色夾襖,確是一件十七年前的舊衣裳,一直被左凌豐細細收藏這小偏房里,當時是簇新,活生生放成了舊衣裳。
穿這件衣服的女孩,秋麗姑娘,早死了。
她是左凌豐的第一個女人。因為得知自己的女仆不守規(guī)矩、偷穿女主人的衣裳去魅惑年少主子,當時的左大夫人得知,便一怒之下、失手打死了秋麗。當然,打死秋麗,左大夫人一點不后悔,她不可能讓長子有這種放縱、“淫亂”的開端和名聲,否則后面的兩個弟弟、族中的其他男丁們,依樣學(xué)樣地做人,日后就難管了。府上的人幾乎對此諱莫至深,始終閉口不談此事。
也正是這個原因,之后嫁進來的桂英,以及此刻在場的下人們,都不知道這衣裳的來歷,除了左凌豐和他母親英華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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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老夫人一望便知,沖過來抱住自己兒子的灰發(fā)女子是葉子夫人。但是當她看到這絳色夾襖的一瞬間,舊日的怨氣加上今日被兒子、侄女、媳婦一起誆騙的惱怒,交雜在了一處,讓她下手的力度,遠超過做做樣子的第一下。
左凌豐赤裸著上半身,剛剛聽到身后有奔過來的腳步聲,便發(fā)現(xiàn)第五下沒有打在自己身上。他吃驚地回頭,正好看到葉子白皙的側(cè)臉,仿佛一張沒有生命的高級宣紙,近在眼前。
葉子氣喘吁吁、一頭虛汗地死命抱緊左凌豐。
“葉子!”他大叫著,不等他反應(yīng),母親帶著怒意和風聲的棍子,再次揮過來。他感受到母親的怒意,突然看到葉子的袖子,驚恐地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他當時是在想,給他知道是誰給葉子穿了這件她從來沒穿過的衣裳,當場打死!
“大人,都是我的錯,我不能……”葉子話還沒說完,后背的責打讓她完全沒能力說話。
左老夫人一下比一下發(fā)狠,因為她看到了葉子的倔強,和當年那個女仆一樣,有著睥睨主上、不可馴服的外殼,愚蠢地用自以為是對抗道德規(guī)矩的自尊。
“大人,我死了,這個世界就好了。”葉子在左凌豐耳邊低語。
她這一刻是真的不想再活下去,因為遠在大鹽城的她,仍然聽到了當年在陶萬里府上的鄙夷、毫無遮掩的鄙夷。而左凌豐猜想,這句是方才葉子在房內(nèi)想說還沒來得及說的話,這讓左凌豐用力思索,如何在母親手中救下剛剛失去孩子、萬念俱灰的葉子!
“敢在我面前要死要活地惺惺作態(tài),那我成全你!”左老夫人大吼著,對著第一次見面就表現(xiàn)得如此絕決的葉子,徹底惱了。她不知道葉子的來歷和眼下,只認定這個“魔女”,肯定也是個不規(guī)矩、魅惑主子的賤人,比那個女仆還不堪。
左凌豐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母親的盛怒可能導(dǎo)致葉子的求死得逞;他來不及解釋,不顧身后的葉子,突然挺直身體,準備抬手去攔左老夫人手里的家法。
天生神力的女將軍,被兒子的這個舉動激怒了,不等兒子抬手,棍棒大力揮來。
眾人,遠近,都聽到了可怕地悶響,紛紛懸了心。
果然,葉子忍不住一聲慘叫,痛苦地死命捏緊自己的手,一口鮮血,越過左凌豐的肩頭、帶著熱度,噴到了左凌豐的膝頭。
左凌豐急了,額頭青筋暴起、耿著脖子大叫,“母親大人息怒啊,葉子不是奴人,今日要打死了她,我們府上是要吃官司的?!彼榧边@下,唯有想到這個,讓盛怒之下的左老夫人,住了手。
左凌豐不管突然一愣的母親,急忙用手掰開葉子環(huán)抱自己的手,轉(zhuǎn)身看著歪在地上的葉子,不停咳嗽、顫抖,蒼白的底色讓嘴角的鮮血,分外扎眼。
他壓根兒不敢上前攙扶,只看了一眼便知道對方的內(nèi)心在逐漸垮塌,他擔心葉子繼續(xù)飛蛾撲火般尋死,一時間不敢多想,上前一把拉住左老夫人的手腕,他不敢多看葉子一眼,一是擔心自己的疼惜被母親看到,一是自己真的疼惜而失控。
“母親息怒,兒子說的,句句真話。葉子夫人是沒有奴籍的良人。母親大人有什么不痛快,責打兒子便是,犯不著為了她,傷及自己的體面。”左凌豐斗著膽子,繼續(xù)勸阻。
左老夫人厭惡地甩開兒子的手,同時也扔了紫竹家法,抬手示意——今天就先到這里。
左凌豐知道母親的習性,他草草穿好上衣,看了眼比較鎮(zhèn)定的左之瑛,便走到驚嚇不已的桂英身邊,看這個比自己年長三歲的女人,面容皺縮成舊娟布,心生不忍,急忙抬手扶她起來,跟在左老夫人身后,進了大正房。
他腦子飛速轉(zhuǎn)著,想著和母親如何對詞圓謊,慶幸還好昨晚桂英躲在屋子里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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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俯臥在小偏房里,身邊的亞琴給她細細敷上左之瑛送來的藥膏。
床邊的隨喜,遞過來一方巾帕,看著葉子又吐了血,她哭了。
她很喜歡葉子,這樣規(guī)矩本分、不拿自己肚皮當“尊貴”、天天幺三和四的主子,不多見。本來歡喜的等著迎接小嬰兒,還盤算能有好多年能這么安逸的呆在這小院落里服侍,誰知道……
亞琴比隨喜心里明白,趕緊說,“你哭什么,要哭就出去,夫人正病著,看在眼里是什么心情!老大不小的,反而不知服侍規(guī)矩了?!?p> 隨喜心里難過,便端著銅盆出去了。
左之瑛晚飯后不放心,又抽空悄悄跑過來看葉子的情況,正看著隨喜手里一盆子的血污,她也著急,走進來看葉子。
她對葉子沒有太多好感、但也沒有惡意,只是和所有人一樣,好奇了一下她的頭發(fā)便結(jié)束了,包括上次出手用鎮(zhèn)紙阻攔了葉子自盡,也僅僅是因為,葉子生的太美讓她心生不忍,本能出手阻攔,過后就放下了。
只是今日,看到弱小的葉子,死死抱著大哥,當眾忤逆女霸王一樣的左老夫人,她不由得贊賞起來,由衷體會到,大哥能愛上明明心里有魏琳的葉子,是有道理的。
讓她吃驚的是,葉子看到她進門,卻看著她,微微一笑。
眼中沒有眼淚!——剛剛過來的空檔,大哥吩咐她,如果葉子夫人在哭,那還好,否則夜晚得讓人守著她。
“大妹妹請坐。”葉子隨著桂英的稱呼,叫她。
“嫂子這會兒覺得怎么,可好些了?”
“嗯,還好,請大家放心吧?!比~子知道,突然到來的左之瑛是左凌豐派來的??唇裉斓臍鈩荩材懿碌阶罅柝S是不敢過來的。
左之瑛見葉子面色不像人樣,囑咐她早點休息便不敢多坐讓她勞神,趕緊起身告了歇息,回去找哥嫂商量,是不是讓大夫再過來看看。
安寢之后,葉子讓隨喜和亞琴都回去各自早些睡下,說,明天事情多,還要辛勞兩位姐姐的。
聽了這個理由,兩個人還是說,要留下一個陪夜。
“天冷了,你們晚上休息不好,我這心里也不好受的、睡不踏實的。放心,我一個人沒什么事情的,我也乏了,想早點歇息的?!?p> 亞琴過來幫葉子掖好被子,說,“我留下吧,你看那門,還沒修好的。”
因為擔心左老夫人過問,沒敢去請木匠。
葉子淡淡一哼,譏諷道:“老夫人都回來了,你們還擔心有賊人?。恳粫何覍⒁巫永^去抵著,你放心吧?!?p> 聽到葉子帶著對老夫人的不悅,二人不敢多言語,看著葉子沖自己擺手,便檢查了燈燭、捂了熱茶水才離開。
葉子,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面,壓根兒沒起身去拉椅子擋門,她倒希望真來個賊人,一刀扎死自己。
孩子沒保住、兒子見不到,一個母親做的這么失敗,葉子又想到弟弟,突然體會到了自己母親臨死之前的心情。
她思念著各路親人,眼中沒有落淚,因為太疲乏,很快便睡著了,或者說是昏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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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莫名冒過一身虛汗的葉子,仿佛聽到雨聲,冷的打起了兩個哆嗦,只覺得后背火燙之后,又澆了冰水一般寒意難耐,她醒了。
她剛要翻身平躺,因為后背的火燙又立刻慘叫了一聲,然后哼哧著,捂著肚子、緩了緩、坐起身,發(fā)現(xiàn)整個半個身子都睡麻了。
她哎呦哎呦地移動著,正要下床找鞋,卻突然驚恐地叫了一聲。
怡章魚
對左凌豐的愛、或者說是他的情、他的義,讓葉子坦然接受對她來說,莫名其妙的責打。她另外一面,也是在奉還左凌豐的付出。只有深愛葉子的左凌豐,當場明白,而不立刻抗拒葉子的保護、當然他也不敢太護著葉子,在盛怒的母親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