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被移到外間,借著月色,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正坐在她近前?!獌商鞗]合眼的左凌豐,正枯坐在對面的椅子里、默默看著葉子。
“冷嗎?”左凌豐探身過來問。
“你怎么還敢來啊!”葉子直白地說道。
因為莫名其妙被左老夫人當眾責打,葉子語氣冷淡里滿是嘲諷,她倒不是埋怨左凌豐最后丟下自己、沒有保護好自己,而是忌憚都督府的權勢威嚴。
她心生畏懼。
而且眼下很明顯,這黑天半夜的,左凌豐必定是背著府上所有人、偷跑過來看自己的,這也讓葉子覺得左老夫人的淫威可怕,而心生反感。
“擔心你??!”左凌豐緩緩說道。
“趕緊的,回去吧!”葉子脖子一直,語氣帶著氣,她雖不解但更是又懶的問,因何左老夫人剛進家門,便瘋子一般打兒子、打自己。
左凌豐聽到葉子語氣帶著氣惱和委屈,反而開始松了腰帶、脫了外衣,并沒有出言安慰她,只是低聲說,“聽著下雨了就知道你會冷?!?p> 葉子挪著渾身沒有一個地方不再隱隱作痛的身體,竭力不讓自己哼唧出聲,呼的一聲、立在床邊想推他走開。突然,左凌豐托著她的后腦勺,用力吻了過來,仍然是溫柔而熱烈,葉子沒有反抗,只暗暗用力讓他松了手。
“還疼嗎?”左凌豐抓著她的雙手,問。
“不疼!”葉子歪頭厭煩著。
“別這樣對我?!弊罅柝S第一次語音顫抖起來。
葉子繼續(xù)避開他的親近,倒也放棄了仿佛小夫妻鬧別扭一樣的對抗,默默縮身坐了回去。
“今日家法,為什么過來護著我?!弊罅柝S湊近了、歪著頭,問。
“我不知道!”
不顧葉子的反感,左凌豐輕聲說,“不要總是這樣,推開我?!闭Z氣反而有些欣喜起來。
葉子愣愣地看著左凌豐,小油燈里能看出他不再年輕的臉,雖然緊致卻干澀,曾經(jīng)給了自己無數(shù)意外的胡茬,凌亂著,顯示出左凌豐的狼狽和疲憊,葉子將視線劃開,自己縮進床內(nèi)側,緩緩倒下。
聽著雨聲,她的心就好像一個裝滿碎石的瓷碗,已經(jīng)裂了縫但自尊仿佛大鋦釘,強撐著拉住裂縫,就是不讓裂縫豁開。
火一般的男人,水一般的女人。
左凌豐滾燙的身軀,禮貌地籠著葉子冷到無處可躲的身心,不多久竟讓她面上微微有些虛汗,浮上。
瓷碗里,放進了始料未及的左凌豐的體貼,仿佛一顆大巨石。
碗,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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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一手插在枕頭下,側身向里,開始語氣平靜地說出她深埋心底的過往,那已經(jīng)多年不再流膿的傷疤,緩緩被她,揭開。
“我出生在東瀛一個富足的家庭,我不知道父親是做什么的,只記得家里的屋子很多也很大,弟弟跑了一頭汗也不到盡頭。傭人很多,進進出出地樣子都規(guī)矩極了,有些面容至今想起來都非常好看。
那日,我和孿生弟弟敬一被這些樣子很好看的傭人們,抱上一輛馬車里,然后是母親滿臉淚痕地坐進來,當時我們還不知道父親因為家族壓力只能讓我們上了大船,神丸號,才避免我們被活活打死的命運?!驗槲覀兊脑絹碓交疑念^發(fā)。
其實,這是母親善意的謊言,我猜到了。
因為記憶中父親,眼神里沒有慈愛??吹侥愕弥⒆記]有了而低頭走進來的面容,一仿佛失去自己手腳一般的悲傷面容,讓我更加確信我的父親,是個冷血的‘惡魔’。他不是善良的人,否則不會分文不給地讓我們?nèi)齻€人上船,那樣還不如直接毒死我們姐弟兩個,起碼母親能活著、更能體面地死去。
父親是個惡毒的男人,他不想讓自己背負殺子的惡名,只是想讓我們自生自滅、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母親應該是知道他的內(nèi)心,所以心生不舍而跟著我們上了船。”
葉子沒有想到,有一天,當自己說出對父親的分析和推測時,竟然如此平靜、沒有了惡心和憤怒。
“我記得…….,神丸號里好大的,我和弟弟被傭人們包了花布頭巾,抱著走了好久的梯子才進到船里面,她們都比我父親善良,知道我們可能會死在海上。母親已經(jīng)沒有了眼淚,反沖著傭人們不停鞠躬,其中一個快速退了手上的金戒指和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塞給她。
從那天開始,母親不再是穿著華麗衣服、梳著一絲不亂的頭發(fā),在廊下細細烹茶的女主人,而是裹著粗布頭巾、穿著單薄的衣服,挽著褲腿、赤著腳,做了船上的下等女傭。從早到晚地忙碌,對每個人都鞠躬行禮、殷勤過分。
我后來才明白,因為她要保護兩個年幼的孩子。在船上,女人是多余的,孩子更是可以直接扔到大海里的累贅。
因為我們?nèi)齻€,都不值錢。
母親囑咐我們千萬不能亂跑,天天偷來剩飯給我們吃。而我和弟弟第三天上午就偷跑出小隔間,因為里面太悶了,也太餓了,隔著縫隙能看到船艙里面很大,以為能出去找到食物。
路上遇到好心的船夫就像趕雞鴨一樣用腳示意我們回去、遇到不好的就是一人兩個大嘴巴抽過來,然后一腳踹倒我們,罵著惡毒的臟話,走開。大概是嫌棄我們的頭發(fā),覺得我們惡心。
敬一說,別怕,我們是‘灰發(fā)惡靈’的孩子。他們怕我們的,我雖然不信但也沒有辦法反駁他。
有天晚上,我和敬一被慘叫聲驚醒,敬一比我警覺,他說,媽媽不在身邊,是媽媽的叫聲。
我和敬一尋著聲音找到一個大艙房,拉開門,看到幾個男人……”
葉子說不下去了,她用東瀛話,說了句,母親,好痛苦?。?p> “敬一不知道什么時候,拿了根棍子,沖著里面的男人打過去。幾乎赤裸的男人,走過來一把奪了棍子,來打了我們,然后一個男人拎起我,大笑,說什么我不記得了,因為當時我很害怕,母親赤裸著,伏在她天天擦洗得異常干凈的地板上哀求;敬一流著血,不停大叫。
然后,有兩個男人從背后揪著我們,拐到另外一個房間,把我們?nèi)M一個大木桶里,蓋了蓋子。桶里特別悶,敬一的身上的血腥味讓我們都吐了。我看到木桶蓋子上有個小三角縫隙,微微透著一點光線,用力是撐不起蓋子的。我和敬一,只能輪流把鼻孔對著那個“小三角縫隙”,用力吸氣。
我們個子都矮,要一個人跪在桶底,讓另一個人踩著自己的大腿才能湊到“小三角”。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叫跪在桶底的敬一起來,換他來吸氣,但是他沒有回答我,然后我就睡著了。等桶蓋子被母親掀開,大叫聲把我吵醒,我才發(fā)現(xiàn),敬,敬一……”
葉子,再次停住了,聽著雨聲、一臉悲戚,這么多年過去了,她眼中早沒有了淚水。
“敬一,抱著我的腿,一動不動。母親沒有埋怨我,只說,趕緊去擦地板,否則要挨打了。晚上,我問母親,弟弟怎么樣?母親說,剛才來了一艘特別漂亮的小船,過來接走了敬一。
我知道敬一死了,因為我看到他嘴角的掛著白沫,但是我更相信母親說的話。后來神丸號一靠岸,母親便拉著我飛跑到了“魚老板”家里,拼命求他留下我,并將她藏起來的金耳環(huán)和金戒指,全給他?!?p> 左凌豐默默聽著葉子的講述,疼惜地從身后用力抱緊她。
“那年你們幾歲?”
“八歲?!?p> “然后你被賣去了麗香居,做頭牌清倌,認識了魏琳?”
“差不多。你都知道?。俊比~子扭頭,正看看著左凌豐的胡渣,便用手指撫摸他的臉頰和脖頸,那里有突突猛跳的脈搏,給她心安。
“嗯?!弊罅柝S不想說,我早派人打聽過了。
“那你知道,我和魏琳,有個兒子嗎?”
“不知道。”左凌豐平靜回答。
聽過葉子那么凄慘的身世,她的一切都不再意外。
“嗯……。孩子是很意外的。我本以為,從此可以帶著孩子,在上官羽津的醫(yī)館里終老一生?!?p> “怎么又冒出個上官羽津來?”左凌豐看著葉子的發(fā)際線,用手試探了一下里面仍然發(fā)硬的血痂,明顯在嫉妒。
“你不會連他也嫉妒吧?”說出內(nèi)心世界的葉子突然輕松起來,反而心境變好了,直接面對左凌豐以及他的嫉妒。她發(fā)現(xiàn),男人再老,也還是個男孩子模樣。
“不可以嗎?”左凌豐反問。
葉子避開話題,問,“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奴人?”
“魏琳去銷了你的奴籍。”
“這個你都知道?”
“怎么了?”
“嗯……都累了,趕緊睡吧?!比~子說完自己,覺得渾身一下子卸了去了不知道什么東西,周身一松,癱軟地連呼吸都沒了力氣。
“行吧,你的仇我?guī)湍銏??!弊罅柝S聽出來,葉子沒有說她在陶萬里的那段。
葉子沉著眼皮、猛的抓緊左凌豐的前襟,輕輕搖著頭。
“休要再提復仇什么的,我會為了這個,死在你面前!”葉子語氣異常冷靜、決絕。
“為什么?”左凌豐感到意外,這樣的仇恨,葉子如何會放下不管了?
“如果不是為了復仇,我怎么會扔了兒子、睡在你這里!”葉子在恨曾經(jīng)的自己,最后幾個字說得幾乎聽不到。
“我……不好嗎?”左凌豐自負地問她。
“真的,我太累了?!?p> “葉子,你和我說了這些,日后就放心交給我吧?!?p> “再說吧?!比~子困乏極了,她軟榻地任憑自己仿佛跌進谷底一般,沉重地頭一歪,第一次緊緊縮在左凌豐的臂彎里,睡著了。
“還是嘴硬!”左凌豐暗中握拳,心里卻異常興奮。
因為他知道,葉子將赤誠相見。
怡章魚
失去了孩子、對兒子、對魏琳的思念,更是因為不可能替母親、弟弟復仇,讓千瘡百孔的葉子,在左凌豐的愛與情義里,釋放了自己的痛苦。釋放之后,左凌豐預感,葉子可能更難安撫。因為雖然她對著自己傾訴說明她將心交給了自己,但是也說明,葉子不再守護內(nèi)心而坦然面臨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