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會飛累
月亮又白又清淡，星子也只有幾顆。剛剛司徒起起已經(jīng)問過了，白捉里說要先帶她離開司徒府。因為他不喜歡當(dāng)大家眼里神秘的人，可是他也不能向人解釋自己，為了自由，帶她離開。
司徒起起心想：被人帶在天上飛，這是所遇第四件怪事。
“我想去月亮那兒，你帶我去么？”司徒起起在風(fēng)中說道。風(fēng)很大，幸好自己現(xiàn)在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正常了，不然只怕耳朵又要不舒服的。
飛吧飛吧，飛到月亮上去！白捉里會不會就是青桔嘴里的火箭，他竟然可以飛！
但是耳邊沒有回答的聲音。司徒起起往右邊扭頭，看著白捉里的側(cè)臉，又問了一遍：“白先生，你帶我去月亮上面看看好么？青桔說月亮上面一個人都沒有，也沒有兔子?！?p> “她去過月亮上面？”
“沒有哇，”司徒起起道，“她是做夢夢見的！”
“她真有靈性，我從沒做過這樣的夢。但是起起，我飛不到月亮上面，不能帶你去?！?p> “白先生能將死人救活，還能飛，卻不能到月亮上面去。這世間怪異的事情這樣多，我實在弄不明白?！痹谒就礁锏臅r候，白捉里忽然出現(xiàn)在司徒起起的閨房，讓她不要怕，對她說他并非妖魔鬼怪，然后牽起她的手，說帶她飛離司徒府，問她愿不愿意。司徒起起點(diǎn)頭了。然后他就那樣真的帶著自己飛起來，飛出九個月的深閨，一下子竄到天上。司徒起起看見月亮彎如鐮刀，就在那一刻，她忽然想與白捉里在月亮上面過完余生，一個人畢竟太寂寞了。
白捉里回頭看著她的眼睛，微笑。
司徒起起看著他的眼睛，呆了。
白捉里轉(zhuǎn)頭目視前方，淡淡的道：“這世間沒有那么多怪異的事，很多東西都是有它自己的原因。例如我，我并不怪異?！?p> “你真的是人嗎？”
“是?！卑鬃嚼锏?。
“除了月亮上面，你還想去哪里？”白捉里問道。
“不相縣，張家灣?！彼就狡鹌鹣牖厝タ纯磧簩O過得怎么樣，她的老伴過得怎么樣。還想親眼看一看自己的墓碑。
“還有呢？”白捉里道。
“不相縣陳家溝?！边@是出生的地方，爹娘雖已不在，但也永遠(yuǎn)都是她的第一個家。
“還有呢？”白捉里又道。
“沒有了?！彼就狡鹌饑@了一聲，嘆完自己的一生便罷。
白捉里牽著司徒起起的手開始往下緩緩的降落。
“你是誰？”白捉里回頭又看她。
司徒起起閉上眼睛，笑道：“我怎么能瞞得過神通廣大的白先生？我便實話實說了，我叫陳園里，園子里面的園里，我快七十二歲了?！卑鬃嚼镂⑿Φ溃骸斑@就是了?！彼就狡鹌痖]著眼睛回想她這一生：“我父母也只是務(wù)農(nóng)的，跟你一樣，他們在很多很多年以前就死了，娘她特別疼我。我年輕時嫁過兩個男人，有五個孩子，養(yǎng)大了六個孩子。我老了后子孫滿堂，一家子里面好多人，但是我死的那一天，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不說了不說了，我還是說說我變成司徒起起這九個月間的事吧。我……”
白捉里等了許久，不見下文，便道：“你變成司徒起起后又死了，死的時候還懷著孕，這是怎么回事兒？”
司徒起起搖頭，苦笑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其實我很害怕，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變成司徒起起，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懷孕，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遇見你。”眼淚在不知不覺間已經(jīng)跑到臉頰上，劃過她的下巴，紛紛被風(fēng)吹走。
白捉里看著她不免沉思了起來，想她的話有幾分真假，真真假假的背后之因果，良久，方說出兩個字：“命數(shù)?！?p> 司徒起起大哭道：“老子認(rèn)不得命數(shù)，不認(rèn)！不認(rèn)！”當(dāng)她是陳園里時，曾那么相信過，但事到如今若還要相信，只怕接下來的日子她都會生不如死。
白捉里靜靜的等她哭完，柔聲道：“下面又是人間了。你收拾下心情，做好司徒起起去見司徒大將軍一面，他念叨女兒念叨得緊?！?p> 于是司徒起起抬手，一袖子抹去眼淚。她俯身往下看，只見下面正在打仗，慘叫聲振入她心扉了，軍營外所有的火把都在閃閃滅滅。
下面所有的士兵都到了事關(guān)生死的時候，他們眼里只有敵人。已經(jīng)有人倒下，還有人在倒下。
司徒起起瞪著眼睛一直低頭看，尖細(xì)鋒利的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她的牙齒也不由自主的上下緊緊咬在一起。
她生氣，她憤怒，她難過得心臟都在疼。人啊，人啊，生命啊，生命??！
“你不能阻止他們嗎！”司徒起起朝白捉里喊道。
白捉里閉上眼睛：“我不插手這些?！?p> “那你為何緊閉雙眼不敢睜開！不，你睜開！你看看他們?！彼就狡鹌鹞站o拳頭。
“我過了插手這些事的年齡，也丟了能夠插手這些事的能力，我現(xiàn)在只會飛了?！?p> 說畢，白捉里睜開雙目，看著下面的一切生生死死沒有絲毫的面部動容。
司徒起起又呆?。骸澳阏f什么？”
白捉里道：“我本是世間第二厲害的人物，能呼風(fēng)喚雨，能長生不死，能救下面所有活人，但因逆天改命救你回生，把我修為盡耗盡了，我如何救他們。現(xiàn)在只是一個會飛的普通人，而且我還會飛累?！?p> 司徒起起聽他說了，道：“你為什么要耗盡自己的修為救我？”
白捉里道：“因為你是我的妻。”
司徒起起道：“真小姐的未婚夫婿是李丞相的兒子李復(fù)知，而我已經(jīng)嫁過兩個人，兒孫都滿堂了?！?p> 白捉里道：“兩百年前，我初會算卦時就為自己算了姻緣，命里有十一妻，到你是第十個。你叫司徒起起也好，叫陳園里也好，無論如何，你都是我命里的第十個妻?！?p> 司徒起起半響不語。
忽道：“我相信你說的話。也許世上真有你這等的人，我還與你相遇了。你說‘無論如何’，但我是不認(rèn)命的。我現(xiàn)在住在別人的身體里面，不能白住，該‘司徒小姐’這個身份承擔(dān)起來的東西我會一樣不落的擔(dān)起來！也許很難，但我一定要擔(dān)！未來會是什么樣子我也不曉得，可我希望白先生記住，假若有一天我真的嫁給你了，那絕不是因為——命。”司徒起起嘴角勾起，嘲諷道，“什么第十個妻！”
白捉里不置可否，只輕輕一笑。
司徒起起又道：“我欠白先生的這個大人情實在是還不完，白先生以后若有需要，我定會擋在白先生的前面，保護(hù)你平平安安。”
白捉里點(diǎn)點(diǎn)頭。
隨后他們降落在沒有堆上一具士兵尸體的樹林里，遠(yuǎn)處月亮已經(jīng)不見了，天空是那種不是黑的黑色，但大風(fēng)還是帶過來血腥味兒。再有一個時辰天就得亮了，兩軍士兵仍然奮戰(zhàn)不息，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戰(zhàn)的，不知道在什么時候可以結(jié)束。司徒起起和白捉里只有等。
漠北的這片樹林里生長著的全都是桂樹，也許是長年累月聞慣了鮮血的腥味兒，一顆比一顆長得美麗壯實。現(xiàn)下是秋天，桂樹林里花都開了。桂樹一顆比一顆香。那些黃色的小花朵日日夜夜也聞慣了腥味兒，但是它們自己好香。
也許，在遠(yuǎn)處的打仗的士兵們都能聞見這一陣一陣的桂花香。
司徒起起從未見過戰(zhàn)爭，她希望死者聞見這桂花香便得以安息，而生著聞香一直是生者。
愿不要再死人了。
等吧，等這場戰(zhàn)爭停了，她要去見一見司徒老將軍唯一的兒子，聽說他們父子倆的相貌是如同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白捉里為了安全，將司徒起起帶到一顆粗大的桂樹上安頓下來。自己飛去了另一顆，他累了，需要歇息。司徒起起在樹上卻怎么也睡不著，滿鼻子的香令她想起兒時娘做過的桂花糕，還有爹爹滿足的鼾聲。
大風(fēng)過，花落知多少。
這一等，沒想到竟等了一天一夜，直到第二天傍晚戰(zhàn)爭才停止，沒有了兩軍交戰(zhàn)的聲音。司徒起起和白捉里已經(jīng)餓得肚子都不叫了，兩人連忙朝司徒大將軍的軍營走去。
一路走來，軍營里的人見了白捉里都會齊齊的喊一聲：“白先生！”
還未走到司徒大將軍的帳篷，只見一個男人已經(jīng)帶著幾個士兵朝他們大步邁過來。司徒起起心想：這人通身的氣派應(yīng)該就是司徒大將軍了。她的眼睛現(xiàn)在特別好，看什么都很清晰，不似老時模糊。
遠(yuǎn)看這人身材高大，胡子又長又亂，活像一把煮好的掛面。身上穿著破爛臟臟的盔甲，走起路來卻有一股威風(fēng)凜凜的氣勢，令人不由自主的心生敬仰。近了些再細(xì)看時，便見他額如高山眉如直墨，頭發(fā)已有白的了，左臉頰上還有一道長長的劃痕已經(jīng)結(jié)疤，像一顆縮小的樹。
而他的眼睛里面充滿了光，他越走越近，司徒起起與他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