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猝不及防的告別

　　“柯柯，你醒醒。

　　“不是叫你起床，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嘛，我要走了?！?p>　　“嗯？”

　　我揉揉眼睛，米樂背著書包，披上了外套，鞋襪也換好了，全然是要出門的架勢。

　　“是有點突然，但是我必須得走了。我回老家了?！?p>　　什么？我在做夢嗎？

　　“你一會就安心去上課，下午和大家一起去比賽。幫我跟濤濤問聲好。對了，岳隱給他的書簽可別忘了呀。記住了嗎？”說著，他握了握我搭在被子上的手。我還沒能完全醒過來，他的手冰冰涼涼，更讓我說不清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境。窗簾拉得嚴嚴實實，燈也沒開，在天剛剛亮的時刻，宿舍里的一切似乎都搖擺不定，宛如緩慢行走的時鐘，滴答滴答，空洞而綿長。

　　“你不要想我，也不用急著跟我聯(lián)系，有什么事我都會告訴你的?！彼穆曇粲悬c哽咽，我睜大了眼睛，猛然發(fā)現(xiàn)他不久前一定哭過了，兩只眼睛都濕濕的。

　　“還早，你再睡一會吧。再見啦?！?p>　　“你不要走！你別丟下我！”

　　我來不及想這是現(xiàn)實還是夢了，犯了病似的從被窩里坐起來，一把抱住了米樂，好像不抱住他，他就會像影子一樣在我眼前消散。

　　“疼疼疼！柯柯，你放開我！疼死了！”他叫著，哭腔更明顯了。

　　“你別走！你為什么不要我了！我做錯了什么嗎？你別走！我改，我什么都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受不了。我不能沒有你！求求你了！”

　　除了嚎啕大哭外我沒有任何辦法了。簡直像是一場夢。我說不清楚，可能腦子里模模糊糊地想過一種可能——從初一到現(xiàn)在為止的一切都只是一場虛無的夢。沒有米樂，沒有葉芮陽，沒有老師與伙伴們，只有我自己，一個孤零零的自己。而現(xiàn)在夢要醒了，米樂在向我道別，我又要落回三年前深淵般的黑暗里了。我沒有辦法松手，這是我最后的機會，我不想再次墜回去，那里太黑也太冷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宿命，我要受的懲罰，但是我不害怕，我不愿意，我要竭盡全力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死也不松手。

　　“那你答應我一件事?！彼穆曇糨p飄飄地響了，像從夢里傳來的。

　　“你說，你說，一萬件我也答應?！蔽页橹亲?，手還是不肯放。

　　“以后賴床最多只能賴兩分鐘?？梢詥幔俊?p>　　“一分鐘都不賴！你叫我起我就起，好嗎？”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啊，別反悔?！?p>　　他笑了。我哭得更厲害了。我好高興。這說明他不走了，不會不要我了。

　　“傻瓜柯柯。我又不是不回來了。”他用額頭撞了一下我的腦袋。在這確信無疑的撞擊下，我有些迷糊地摸了摸自己的腦門。

　　應該不是在做夢。

　　“我才不想離開你呢，還沒欺負夠?！彼峦律囝^，胡亂抹了一把眼睛，“也怪我，有點急，話都沒說清楚。不好意思啦?！?p>　　我坐在床上，呆呆地望著他，像在等待審判結(jié)果。

　　“一刻鐘前爸爸打了電話給我，說爺爺在老家跌了一跤，蠻嚴重的，人沒醒。我得回一趟家，也許明天就能回來，也許還要過幾天。爸爸開車來接我，已經(jīng)到校門口了。我回去以后事情估計挺多，也不方便聯(lián)系。你別擔心，好好比賽，有任何事我都會跟你講的。就是下午沒法去比賽了，你幫我跟教練還有大家道個歉吧。”

　　又一次，我緊緊抱住了米樂。他也抱住了我。你爺爺一定沒事的。我對他說。他點頭。照顧好自己呀。等我回來。先走了，爸爸在等我呢。等一下，我送你去大門口。不用了，你好好休息，現(xiàn)在還早呢。你還要上課和比賽?？晌揖褪且?。你放心，我會注意安全的，既會看路，也會注意抬頭看頂上的。你自己也要小心呀，哥哥。

　　你叫我什么？我有點發(fā)愣，好像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從哪個夢的角落或縫隙里傳來的，我不清楚。

　　柯柯呀。不然我還能叫你什么？

　　大概是聽錯了吧。一個人在房間里發(fā)了好一會的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米樂真的離開了?！拔疑宪嚴?，放心?！薄耙宦菲桨?，你爺爺很快就會醒過來的?！卑l(fā)完這句話，我將手機丟到了一旁。我想我醒了，不是在做夢。

　　他離開了，沒有一點預兆，就像他的爺爺沒有一點預兆就突然摔倒了。在我睡著的時候，這個世界上到底發(fā)生了多少事？我空空地想著，又莫名其妙地流眼淚了?？赡苁呛ε掳?，害怕米樂的爺爺有事，害怕米樂一家人急著回去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把腳探到被子外面都危險至極，于是全身縮了進去，把被子裹得嚴嚴實實。平時我沒那么膽小的，可是這是秋天的清晨，太陽還沒有完全升起，窗簾還沒拉開，我會比中午更容易害怕。也許是毫無準備就被叫醒了吧?？傊?，我后來哭著哭著又暈暈乎乎地睡著了，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遲了快一個小時，索性翹掉了早上的補習班。

　　翹課，思來想去，這是我在那個漫長的周六做過的最惡劣的一件事。

　　躲在宿舍里寫好了作業(yè)，我去食堂吃了午飯，正巧遇到上完課的葉芮陽和川哥。不用說，葉芮陽嬉皮笑臉而又義正詞嚴地質(zhì)問了我，說我不僅學會逃課了，還把米樂這樣的好學生給帶壞了。我還沒回答，川哥就說葉芮陽比誰都想逃課，就是有賊心沒賊膽。一場相聲又開始了，等他們扯累了，我才把米樂的事講了出來。結(jié)果便是閑聊瞬間結(jié)束，大家都一聲不吭了。直到上了校車葉芮陽才開口，說新建中學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中分校了，咱們這回就像是哥哥去弟弟家，可必須把3分穩(wěn)穩(wěn)拿到手才行。

　　“沒你想得那么簡單。真以為人家是自己的小弟嗎？”川哥哂笑，“我要是分校的同學，可不得努力證明自己一點都不比你這個本部的差？”

　　“那又怎么樣？濤濤還在對面呢，讓他幫幫我們唄，放我們進幾個?！比~芮陽不服氣地瞥了他一眼，轉(zhuǎn)頭一看，大家都望著他，頓時沒了那股氣勢。

　　“濤濤不是這樣的人?！蔽艺f，“他絕對會認真踢的?！?p>　　“好啦，開個玩笑嘛，別那么認真。”他無奈地攤攤手，湊到我身邊，說咱們倆今天好好防守，別給他機會。我輕輕轉(zhuǎn)動手里的那枚24號書簽，微笑著朝老葉點了點頭。

　　要尊重濤濤，就要努力讓他們一球都進不了。默默想著，不由得發(fā)現(xiàn)自己已走到了裁判身邊，同樣戴著隊長袖標的濤濤正等我來握手與挑邊呢。我們倆笑著擁抱了一下。他黝黑的臉龐在一點半的陽光下更加精神了。

　　“好久不見?！?p>　　“你也是呀。加油吧?！?p>　　“嗯，一起加油。”

　　似乎他還是我們的一員，但愿待會到了場上大家不要產(chǎn)生錯覺。他讓我先猜硬幣的正反，我說正面，他便成了反面。十月底的陽光下，命運的硬幣高高擲出，兩支到了懸崖邊上的球隊首次碰面便已是生死之戰(zhàn)。反面，主隊先開球。所有人握了手，各自回到半場。

　　盡管有著幾乎一樣的校服與?；?，身穿白色球衣的獵騎兵和披著綠色戰(zhàn)袍的蒲公英之間只能有一個勝利者。只有取得3分，才有可能在死亡之組里繼續(xù)活下來。我們必須活下來，為了球隊，也為了不能前來的米樂。

　　但愿今天球隊取勝之時，米樂的爺爺已平平安安地醒來了。

　　比賽開始！

　　米樂的缺陣讓上賽季客場對陣理工時的煩惱再次出現(xiàn)，我們失去了合格的首發(fā)右邊衛(wèi)。教練徹底調(diào)整了陣型，用明明、川哥和葉芮陽組成了三中衛(wèi)。中場方面，盧卡在左，閻希在右，學學坐鎮(zhèn)中路。鋒線上則是穆錚的單箭頭。當教練宣布盧卡首發(fā)、小七替補時，我們的17號臉色仍舊不太好看，但沒多說什么。我特意去拍了拍他，他沒怎么搭理。小七對盧卡還是有點意見，主要是他不太了解盧卡吧，得慢慢來。今天的首要任務畢竟還是贏得比賽，他是有數(shù)的。

　　除了米樂以外，徐牧也沒來客場。岳隱幫她請的假，說是生理期。我們只有16個人了。

　　正如川哥賽前說的，分校的實力并不尋常，比去年的實驗中學要強上不少。他們的11號前鋒個子很矮，身材也非常瘦弱，卻有著極佳的球感，后衛(wèi)們有點難以跟上他的速度和頻率。剃著小平頭的他總像條泥鰍似的在我們的防線上鉆來鉆去，持續(xù)發(fā)動騷擾。防守的隱患在一點點增加，而我們的進攻卻沒有起色。盧卡的幾次傳中偏得都很離譜，有一次無人防守的傳中直接傳出了底線。閻希倒有過一次精妙的直塞球，但穆錚被濤濤卡住了身位，沒能接到皮球。我們的7號踉蹌了幾步，跌倒在了禁區(qū)里，裁判自然不會判罰點球。他也沒有不滿與抱怨，只是非常無奈地搖著頭自己爬了起來。

　　他好像抽了一下？太遠了，我沒看清。今天不是太冷，為什么他無緣無故地打了個寒戰(zhàn)？身體還是不舒服嗎？

　　分校迎戰(zhàn)我們的策略隨著比賽的進行愈發(fā)明顯了——守，死守?！皵[大巴”，我現(xiàn)在明白這個詞的意思了。他們在場上一度踢出了五后衛(wèi)的陣容，只留11號在前面。在我們剛踏上戰(zhàn)場之時，他們已經(jīng)修筑了堅固的工事，如今仍在不斷加固，并試圖通過零星的機會刺穿我們的軟肋?；蛟S對手的紙面實力是與我們有一定差距，但他們通過不知疲倦的奔跑與整齊劃一的紀律彌補了不足。而濤濤就是分校進攻與防守的指揮官，他現(xiàn)在的踢法有點像尹日榮，是掌握全隊攻防的中場核心，身上披的也是和隊長袖標相稱的10號球衣。他不再寡言罕語了，而是不斷與隊友溝通，協(xié)調(diào)著整個防線。短短幾個月，從一中的后衛(wèi)到分校的核心，濤濤是所有人里進步最大的。

　　而我們自己呢？

　　“集中注意！好好防那個小鬼??！”

　　我這聲咆哮是上半場全隊無可奈何的真實寫照。進攻持續(xù)疲軟，防守時常走神，兩連敗以來的陰霾根本沒有散去。全隊的信心和心氣在對手安如泰山的防守下一點點地消磨了，仿佛進攻球員都不相信自己能將皮球輸送到位，射門動作也無一不是猶猶豫豫。11號在濤濤的協(xié)助下成功得球，一個輕巧地人球分過，居然直接把明明過得一干二凈。后者想要犯規(guī)阻止進攻，伸腳時卻連絆都沒把人絆倒。殺入禁區(qū)左側(cè)的11號獲得了一次不錯的射門機會，我將將把球撲出了底線。

　　“我才不是什么小鬼呢！我叫蔣驍飛！本部的，你給我記住了！”小鬼邊去撿球邊對我喊。我心中冒出了一團無名的火氣，又急又惱，卻又沒有回應的辦法。太窩囊了，我們上半場可能有5、6腳射門，全都沒有小鬼剛剛來的那一腳威脅大。

　　醒一醒啊，各位。在防守角球時我在心里默念著。是不是非要丟個球才會踢？可要是真丟了，我們這根遲鈍的矛真能刺穿對方嚴防死守的盾嗎？

　　角球被摘下了，我沒有第一時間選擇快速反擊。對手的退防有條不紊，看住了每一個潛在的反擊點。沒有好的機會，只有等人都退遠了我才能重新組織進攻。

　　太糟糕了。而且我們只剩下30分鐘了。平局根本就沒有意義，我們差第二名6分呢，小組出線都成了奢望嗎？上半場比賽的哨音吹響時，陽光刺眼地打在額頭上，我用手套遮住了眼睛。必須得有點變化，可到底該如何是好？單純靠呼喊與指揮已很難調(diào)動大家的積極性了。又是一潭死水的狀態(tài)。我們到底怎么了？為什么這么渾渾噩噩？

　　教練在中場休息時沒有多說什么，只是讓小七和阿暉去場上熱身，并吩咐首發(fā)球員們好好休息。我覺得自己該講點什么，但大家都一臉疲態(tài)。對方強力的防守宛如一張牛皮糖，死死粘住了每個人，拖得大家精疲力竭。等上場的時候再說吧。我這么想著，出門去找洗手間了。想洗把臉，讓自己更有精神一點，順便在冷水的沖刷下想想該怎么喚起大家的斗志。

　　要是能用實際行動帶動大家就好了?？晌沂鞘亻T員。和上一場一樣，我們需要進攻，不斷的進攻，只有進攻才能活下來。但濤濤帶領下的防線竟是如此密不透風。

　　“你還好嗎？不要再勉強了，我求你了，真的?！?p>　　“不行。這場比賽必須贏下來。再不贏就真完了?！?p>　　“你敢！再踢下去你自己會完的！讓教練把你換下來！你不聽我的，我馬上打電話告訴你媽媽！”

　　“這是我最后一場比賽了……”

　　“你有神經(jīng)病吧！不要胡說八道了！你想把我先弄瘋嗎？”

　　“冷靜點，學學，你冷靜點。不要這么大聲……”

　　我僵在了洗手間門口。學學的聲音那么大，想不聽到都難。而且有些干啞，人只有又著急又傷心時才會這樣，就像我今天早上。穆錚的語氣倒很平和，只是和之前那次半場被換下時差不多，透露著一個信息：累。

　　“你就讓我任性這最后一次吧。這是我能為大家做的最后貢獻了?！?p>　　“我不給！”

　　“你別哭呀?！?p>　　“我才沒哭呢！是廁所的消毒水刺鼻子?！?p>　　我咬著嘴唇，幾乎聽到了自己的心跳。

　　“穆錚?！辈挥蓮拈T外走了進來，他們倆嚇了一跳，面面相覷，我連忙把話說了下去，“你想繼續(xù)踢嗎？”

　　點頭。

　　“你的身體沒問題吧？”

　　他用力地搖頭。學學狠狠推了他一把，沒動。雖然聲音疲乏不堪，在賽場上的跑動也相當沉重與緩慢，但在這個午后，我從他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里看出的不是之前的遲滯，而是堅定不移的火光。他沒有用語言回答我的問題，然而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他是無比愿意在場上繼續(xù)戰(zhàn)斗的。

　　只要戰(zhàn)士想要戰(zhàn)斗，就不能讓他遠離戰(zhàn)場。不知為什么，我想起了那個人。他再也沒辦法和我在綠茵場上并肩而戰(zhàn)了。只有這么一次，我從穆錚的眼睛里看出了不甘與憧憬，仿佛是看到了他的眼睛，那雙因為我而無法再次睜開的眼睛。我找到了他，從另一個人身上。

　　或許這時把穆錚留在場下才是最殘忍的。

　　“那我們一起加油吧，但這絕對不是最后一次?！蔽也恢滥洛P身上在發(fā)生什么，只知道自己要走上去，抱住他厚重的身體。

　　他也抱住了我。

　　“是啊，絕對不是最后一次?！睂W學在一旁愣愣地重復了一遍。

　　“你們就好好欣賞這場謝幕演出吧?！?p>　　穆錚笑了，笑得非常輕松，不帶一點疲憊與恐懼。我呆在原地，以幾乎是仰望的姿勢看著他出了門，向更衣室毫不猶豫地走去。兩旁的走廊沒有開燈，黑漆漆的，仿佛遙遙無期的隧道，唯有盡頭的窗戶那閃爍著白色的日光。穆錚的身影在黑暗中模糊了，他在向有光的地方行走。

　　我開始迷迷糊糊地相信他說的“最后一次”和“謝幕演出”是真話了。

　　比賽很快就要重新打響了。我和學學什么都沒說。教練只強調(diào)了一點：除了勝利，我們已經(jīng)沒有任何退路了。小七登場換下了盧卡，樂奔和李文謙還在熱身。也許必要的時刻，分校上幾個后衛(wèi)，我們就會上幾個前鋒。

　　終于要孤注一擲了。來吧！

　　下半場比賽的前半段，趁著分校重新構(gòu)筑工事，我們展開了最為激烈的拼搶。穆錚宛如一頭受傷的獅子，盡管步伐與頻率仍有些凌亂，仍揮舞著爪牙撲向敵人的壁壘。他在前場來回地奔跑逼搶，積極性比往日的學學還高，他的伙伴自然不甘示弱。在他們二人的帶動下，對手的出球與傳導遇到了不小的麻煩，我們也在前場獲得了幾次射門機會。學學就在一次反搶成功后送出了直塞球，一舉打透了分校的兩層防線。穆錚的啟動有些偏慢，但仍在球出底線前接到了它。在極小的角度下，他面對著分校的后衛(wèi)，冷不防對著近門柱一腳爆射。皮球帶著獅子的怒吼飛向球門，分校的門將舍命將手一抬，球擊中他的手套。一次神乎其技的撲救。穆錚的射門幾近完美，可幸運女神的眷顧仍不在我們這邊。

　　時間不等人地往前走著。我們占據(jù)了場上的主動，卻遲遲不能破門。成功接下我們的連環(huán)攻勢后，分校逐漸有了喘息之力，又開始從容地防守反擊了。體力是有限的，它在一點點溜走，即便是戰(zhàn)無不勝的雄獅，在太陽開始向西偏去的時刻也會后繼無力。下半場的比賽到了中途，穆錚的跑動減弱了不少，我們的前場又一次陷入了垂垂老矣的死寂。而蔣驍飛，那把懸在我們頭上的利劍，他再次獲得了威脅我們城池的機會，利用速度優(yōu)勢迫使明明犯規(guī)，裁判也終于對我們的中衛(wèi)掏出了黃牌。一個位置不錯的邊路定位球，分校在下半場第一次將半數(shù)的球員推入了我們的禁區(qū)。這是他們的得分機會。

　　死也要把這個球守下來。我想著。為了米樂，也為了穆錚。

　　就差一點了，我們就要敲開分校的大門了，不能在這個時候丟球。要是他們想邁過我們的球門，那就先邁過我的尸體吧。我的整個腦袋都火辣辣的。

　　定位球開出了，濤濤在人群中搶到了落點，直截了當?shù)仡^球攻門。我奮力把球撲了出來，但沒有撲遠，有補射機會。我在縫隙中看到身著綠色球衣的人得球以后便急速下地，牢牢地將球摁在了橫向伸出的雙手之下。守下來了，應該馬上觀察一下有沒有反擊機會。但身邊的人沒有散開，我正要起身，卻發(fā)現(xiàn)籠罩著我的一片黑影中有一陣騷動。像被一塊巨大的石頭砸中了一樣，我的左臂傳來一陣疼痛，手下意識地松了。

　　糟糕了，我本來死也不能放手的。

　　球被那個擊中我的影子送進了球網(wǎng)。

　　我還是害怕了嗎？

　　又是這樣！為什么？

　　在大腦一片空白之際，我甚至連痛感都沒有了。回過神來時，只聽到葉芮陽在對裁判大吼大叫?！斑@難道都不吹沖撞門將嗎？”他說著，好像還去推了那個踢到我的人。明明和川哥把他拉住了。他是真的生氣了，濤濤過來勸，要踢人的球員向我道歉。那人好像說了對不起吧，我沒有在意。葉芮陽還對濤濤抱怨了兩句，說你這個隊長怎么當?shù)模降资翘咔蜻€是踢人。裁判對葉芮陽和那個人各出了一張黃牌。我出神地站起來，只問了一個問題，進球有效嗎？

　　執(zhí)法者搖頭了。

　　長出了一口氣。

　　“隊長，還行嗎？要換人嗎？”

　　上前詢問的是穆錚。他的臉色好蒼白，簡直不像平時那個全隊最陽光的頭號前鋒。教練也在遠處呼喊著我，轉(zhuǎn)頭一看，趙蕤已然從替補席上下來熱身了。

　　我也想要繼續(xù)戰(zhàn)斗呀，和穆錚一起戰(zhàn)斗。只要一息尚存，就絕不后退。而且沒時間換人了，現(xiàn)在可能只剩下10分鐘了，甚至更少。于是，我用最簡單的方式回答了大家。趴在地上，左手背在身后，用右臂連做了3個單手俯臥撐。

　　其實左臂還是有點疼。但我能堅持。說來也神奇，我居然都忘了喊疼。

　　比賽重新開始。短暫的間斷后，全隊似乎重新煥發(fā)了活力。在一次右路進攻中，閻希接到了明明的長傳球。今天他的狀態(tài)也相當?shù)兔?，這次停球停大了，卻陰差陽錯地晃開了前來防守的球員?！巴Ｇ?米遠”誤打誤撞地成了人球分過，閻希腦子轉(zhuǎn)得也快，迅速追上皮球殺入了禁區(qū)，面對補防的中衛(wèi)和門將，他在人縫中完成了橫傳。后衛(wèi)和門將都沒有碰到皮球，它快速奔向后方。

　　憑著獵豹般的嗅覺，穆錚出現(xiàn)在了那里。以往肯定會是干脆利落的搶點破門。但他的信心和身體狀況似乎并不足以支撐他完成過去完成過無數(shù)次的動作。他用左腳停下了球，也沒太停好，球往身體右側(cè)偏了一些。分校的門將和中衛(wèi)都撲了上來，機會轉(zhuǎn)瞬即逝，電光火石間，他用了一個有些別扭的射門姿勢：將自己的身體甩到了草皮上，用右腳的鞋尖將皮球鏟向了球門。穆錚倒地鏟射的同時，分校的兩名防守球員也餓虎般撲到了地上，三個人像三根轟然倒下的石柱。在揚起的塵埃之間，所有人都見證了皮球越過門線的不急不慢。

　　終于打破僵局了！誰此刻進球，誰就能殺死比賽！這粒進球沒有多么精彩，從策動到破門都伴隨著雙方的失誤，磕磕絆絆，沒什么觀賞性。但它對于我們而言是久旱甘霖，是即將墜入萬丈深淵前抓住的一棵小小的樹苗。兩連敗后，首勝終于觸手可及了。穆錚又一次成為了我們的英雄，上賽季的金靴豈是浪得虛名。就算他的狀態(tài)再怎么低迷，只要給他一次機會，白色的利劍就能化為星河刺穿漫漫長夜。

　　但穆錚完全沒有慶祝。他只是在學學和小七的攙扶下勉強地站了起來，兩根手指無力地在胸前旋轉(zhuǎn)著。那是要求換人的手勢，隊友們也朝著替補席喊了。

　　穆錚到底怎么了？大概只是累了？但愿是這樣。但愿。

　　可教練把他和學學都換下去了。何宏暉和樂奔同時登場。

　　不能分神！穆錚拼了命才給我們帶來了領先優(yōu)勢，絕不能再他媽的讓勝利在最后跑了！在所剩不多的時間里，我們終于做到了眾志成城。而猝然丟球的分校也難以在短時間內(nèi)組織起有效的進攻，濤濤和蔣驍飛各自有過一次射門，但都與進球相差甚遠。補時階段，閻希在得球后甚至放棄了攻入禁區(qū)，而是慢慢地將皮球帶到了角球區(qū)。4分鐘的補時有兩分半都被他和小七消耗在了那里，傳說中的角球區(qū)護球大法被他們倆利用盤帶技術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背后卻是一種無奈與狼狽。

　　或許換在以前，我會對這種拖延時間的比賽方式不屑一顧。但到了現(xiàn)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守住三分，讓球隊活下去。角球區(qū)護球并不犯規(guī)，也比詐傷或者故意把球踢高踢遠更有體育道德。

　　也許阿華說得對，大家都變了。但在終場哨吹響的那一刻，我所做的只是兩手加額，然后盡情地大吼了一聲?？偹阙A了，我們盼望這場勝利也盼得太久了，還好它來了。與過去取得的那么多勝利相比，這場勝利一點也不完美，甚至可以說十分僥幸。但贏家終歸是贏家，3分才是實實在在的。

　　可穆錚究竟怎么樣了？我沒握手，直接跑到了替補席。穆錚和學學都不在。

　　教練用很嚴肅的目光看著我。她說，你快去握手，然后收拾一下東西，我會在校門口等你。你是隊長，我們待會一起打車去醫(yī)院看穆錚。

　　醫(yī)院？

　　我臉上的表情好像凍住了。

　　沒錯，我讓黃敏學打車送他去醫(yī)院了。你動作快一點，不要拖。說完，她便轉(zhuǎn)身離開了球場。

　　不好的預感在我身上攀爬?！白詈笠粓觥薄ⅰ爸x幕演出”，這兩個詞不停地在腦海里閃爍，閃得我眼前一片黑。

　　“柯柯！”有人從背后拍了我一把，是濤濤。

　　“恭喜你們。穆錚還好嗎？我怎么沒看見他？”

　　“我也不知道。馬上跟教練去看他?！蔽毅吨窕卮鸬馈Ｋ⒓凑埼疑缘纫幌?。我呆在原地，沒有走動。濤濤把小平頭推到了我面前，就是那個要我記住他名字的11號蔣驍飛。

　　“來，你自己對人家重新說一遍?！睗凉駛€大哥哥，語重心長地對比他矮一個頭的隊友說。

　　“哥哥，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踢你的?！彼瓜铝四X袋，“我是想踢球來著?！?p>　　“算了吧！你不是直接往我們隊長胳膊上踢的？”葉芮陽從我背后冒了出來。我笑著摟了下同伴的脖子，說沒關系的，讓他先回更衣室休息了。

　　其實我都沒看清是誰踢到了我。當蔣驍飛乖乖站到我身前時，我才算仔細地打量了他一番。又矮又瘦，凸出來的骨頭看上去硬梆梆的。那聲哥哥喊得很有禮貌，我想他不是故意的吧。于是看著他，我又說了一次沒事。聽到以后，他如逢大赦，轉(zhuǎn)頭就溜走了，完全沒有賽場上那副要我記名字的氣勢。

　　濤濤又代他向我道了一次歉。我突然覺得他像個事事為難的大家長，帶著一幫小孩子。

　　但為什么我們之前送給濤濤的鞋穿在了蔣驍飛腳上？比賽時太專注了，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濤濤腳上的鞋又換成了一雙舊鞋，兩只腳的鞋帶還不一樣長。他就是穿著這雙鞋帶領隊友扛住了我們50多分鐘的進攻嗎？

　　我問了濤濤鞋的事。心里有點急，因為穆錚是什么情況還杳無音訊。但我還是問了，我想知道。結(jié)果我付出了更多的時間。濤濤告訴我，是他自己把鞋送給了驍飛。驍飛之前只有一雙涼鞋，不可能穿著它去踢球。球衣球褲都是隊里發(fā)的，只有球鞋要自己準備。但驍飛買不起外面小攤上20塊錢一雙的膠底鞋，也就沒法來參加比賽和訓練。濤濤不把鞋子送他，他就沒機會了。

　　有人連20塊錢都掏不起嗎？我們今天贏了這場比賽就有20塊錢了，沒人把它當回事。可對于一個只比我小一兩歲的學弟而言，它居然像天塹一般難以翻越。

　　他爸爸媽媽不給他錢嗎？我問。

　　他沒有爸爸媽媽。濤濤說。

　　啊。我抿了抿嘴，努力地咽了下口水。喉嚨有點難受。

　　他是被親戚收養(yǎng)的。小學讀完以后，家里本來不準備讓他再讀下去了。但分校的老師去了他們家，又把他接到學校來了。校隊里還有個幾個學弟的經(jīng)歷跟他差不多。

　　哦。我點點頭。好像除了點頭以外也想不出該說什么或做什么。其實細論起來，就像葉芮陽說的，新建現(xiàn)在是我們的分校，驍飛也算是我的親學弟。

　　我們居然是同一所學校的學生。

　　你也別太難過了。會好的。驍飛現(xiàn)在成績雖然不是太好，但踢球也算是個出路吧。他挺有天賦的，平時還練短跑。以后可以爭取國家二級運動員，或者當個體育特長生。我也會幫他的。濤濤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又是他在安慰我了。

　　足球，它對每個人的意義并不一樣，就像每個人的生活與命運都各不相同。對穆錚來說，或許他愿意拼上一切為大家爭取勝利；對驍飛來說，這可能是他改變命運的唯一出路。對我來說是什么呢？只是生活的調(diào)味品，人生的一場小插曲，尋找自我感動的工具？和他們比，我是不是活得太幸福，甚至有點輕浮了？

　　我坐到了草皮上。大家都回更衣室了，看臺上也沒幾個觀眾。只剩我和濤濤了，在匆匆趕往醫(yī)院探望穆錚之前，我做了一個決定，緩緩解開了自己球鞋的鞋帶。它是爸爸媽媽在開學前送我的，最新的款式。噴漆似的鮮亮色澤在球鞋的兩側(cè)躍動，洋溢著運動的朝氣。

　　“濤濤，我可是很愛干凈的。所以，驍飛要是不嫌棄的話，你把這雙鞋給他吧。還挺新的，我就穿了兩個月?！蔽野研嵩诳罩?，紅著臉抖了抖肩膀，“要是不合腳，或者他不喜歡，你就給別的有困難的同學吧，你自己穿也行。”

　　“不是，柯柯，我不是這個意思，再說了，驍飛肯定也不好收你的東西……”他沒接過去，連連搖著兩只手，一副想努力跟我解釋的樣子。

　　“好啦，好兄弟，我懂的啦。你就給他吧，畢竟那雙鞋子是我們大家送你的禮物呀，我想讓你穿回來嘛?！蔽覍λα诵?，“我之前那雙鞋穿著也挺合腳的，這雙太新了，反倒有點不習慣呢?！?p>　　“那你到更衣室換了鞋再給我吧?！彼€是難為情地皺著眉頭。沒時間墨跡了。我一把將鞋塞到了他懷里，說自己要去看穆錚了。講完就朝更衣室那里跑，也沒顧著自己腳上只剩下一雙球襪了。

　　A組第三輪比賽

　　江元外校3：1結(jié)綺中學

　　一中分校0：1江元一中

　　江元外校 3勝0平0負，進10球，丟4球，凈勝6球，積9分

　　結(jié)綺中學 2勝0平1負，進6球，丟6球，凈勝0球，積6分

　　江元一中 1勝0平2負，進6球，丟7球，凈勝-1球，積3分

　　一中分校 0勝0平3負，進1球，丟6球，凈勝-5球，積0分

　　江元一中隊內(nèi)數(shù)據(jù)

　　射手榜

　　球員進球數(shù)

　　穆錚 2

　　閻希 2

　　葉芮陽 1

　　米樂 1

　　助攻榜

　　球員助攻數(shù)

　　閻希 2

　　米樂 1

　　黃敏學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