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前夜

　　“柯柯，你周五回家嗎？”米樂的兩條小腿又從鋪上垂下來了，微微晃動了兩下。

　　“嗯……都行吧，我沒想好呢。周六比賽，周五回家的話，第二天我就不跟校車了，直接去奧體中心?！蔽姨匠錾碜?，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把它們并到一塊。

　　“我也是這么打算的。而且我爸媽也要去看比賽，所以就跟他們一塊去吧。”米樂說著，沉默了一會，似乎有些猶豫，但還是開了口，“哎，我還以為咱們倆在最后一場比賽之前會一直呆在一起呢?！?p>　　“我也想過。不過多陪陪爸爸媽媽也挺好。”

　　“是呀?！?p>　　沒吭聲了。像玩玩具一樣，我分開他的兩只腳，隨即又并攏，讓腳踝上凸出的那兩塊小骨頭相互碰撞著，仿佛兩個小小的棒槌。

　　“柯柯?！?p>　　“嗯吶？”

　　“你不會又睡不著吧？”

　　“應(yīng)該不會吧?！?p>　　“那就好。睡不著的話就數(shù)羊吧。”

　　“我不數(shù)羊?！?p>　　“那你數(shù)什么？”

　　“我數(shù)米樂。你不覺得你的名字讀快了和羊的叫聲很像嗎？一只米樂，兩只米樂，三只米樂……”

　　我的額頭又被他的腳板踢了。

　　“米樂只有我一個！其他都是假的！”

　　“當(dāng)然嘍?！?p>　　“那你照顧好自己。早點睡，別拖到太晚。別吃太油膩，你腸胃不好。要是實在睡不著，就去你爸爸媽媽的房間跟他們睡。第二天記得定鬧鐘，別錯過比賽了，雖然你爸媽肯定會叫你。還有你要把手套帶上，球衣球鞋也得帶上，裝備一件都不能少呢……”

　　“你好啰嗦。搞得像我們倆以后再也見不到了一樣?！?p>　　他的腿縮回去了，轉(zhuǎn)而是腦袋探下來。

　　“被你傳染了呀。”

　　以后的事還說不清楚，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周六將會是初中的最后一場比賽。踢完就散了，高中能不能穿上同樣顏色的球衣還不得而知。對于還有些幼小與稚嫩的我們來說，這個日子注定是嚴(yán)肅的時刻，是兩年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終點。或許等我長大與變老以后，也依然會記得自己生命中曾有過這樣一天。

　　而在這一天來到之前，我和米樂都選擇了回到爸爸媽媽身邊。校隊時光的終結(jié)也是一個新的開始。補習(xí)班結(jié)課了，等到了初三，周五晚上和周六早上都會要求在校，有數(shù)學(xué)英語的培優(yōu)補差，再也不會在這兩個時間點補課了。個人的補習(xí)估計會挪到周六下午或周日早上，之后一年大概將只有半天時間是自己的。我們將在黑白的考卷與低頭復(fù)習(xí)中度過日復(fù)一日，頸椎壓彎，中指磨出老繭。

　　我還沒想到這些。坐在校門口的大石球上，背著鼓鼓的行囊，手上還垂了個裝滿衣服的包，我在等爸爸媽媽開車接我回家。同學(xué)們一一從我身邊路過，認識的便抬手打打招呼，不認識的便默默看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人來人往，好像學(xué)校是永遠不缺青春的地方，年輕的臉龐終究沒有被密密麻麻的筆記與學(xué)習(xí)計劃表覆蓋。即使大家被書包壓矮了腰，只要和親人朋友有說有笑，一蹦一跳的小小身體便總會散發(fā)出輕盈敏捷的感覺，裝載著盛大的幸福。

　　我們都是活著的呀。

　　“嘿，好久不見?！?p>　　又一次，她在我的身后出現(xiàn)了，但這回終于沒有被她嚇到。

　　“大年三十的時候咱倆見過一次?！蔽覍λπ?，“雖然是在我的夢里?！?p>　　“男孩子夢到女孩子也挺正常，偷偷藏在心里就好了，千萬別告訴她本人。你不知道人家會生氣嗎？”梅梅走到了我的面前。我坐著，她站著，上次這樣抬頭仰望她，結(jié)果是左右開弓的兩巴掌。

　　“但我想梅梅不會誤會我的?！蔽艺嬲\地說。

　　“這可不好說哦。人類的悲歡有時可并不相通呢?！盵1]

　　“梅梅？”

　　“我在的?！?p>　　“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呀？”不知為什么，我想是時候問這個問題了。

　　她有些驚訝，但很快歪了歪腦袋，輕輕地笑了，像夏日穿過樹林的風(fēng)。

　　“我當(dāng)然可以告訴你我的名字，但它似乎沒有那么重要。有些東西一旦知道了，反而不會讓你覺得有趣，甚至還有點沒意思呢?！?p>　　“你想逃嗎？”

　　“被你識破了呢?！?p>　　“原來你也是這樣的人。沒關(guān)系，不要勉強?，F(xiàn)在也挺好?！?p>　　“只是人不可能永遠停留在現(xiàn)在的。我清楚這一點?！?p>　　“是呀?！?p>　　“韋韋?！?p>　　“欸？”

　　“怎么了？”

　　“不，沒什么?！蔽覍⒛X袋往她那里湊了湊，“梅梅，你不想捏捏我的臉嗎？”

　　“為什么要捏？”

　　“因為大家都說捏起來很舒服。而且，我很想感謝你?！?p>　　“你像條小狗，毛茸茸的小狗。但是，賣萌可恥哦?！?p>　　“試試看嘛。”

　　“不了。我的手涼涼的，在夏天都沒什么溫度。像……像一塊冰，會冷到你的?！?p>　　“那也沒關(guān)系。”

　　至少通過接觸，我們能確定彼此都是存在的，在這一刻存在。

　　“梅梅，我們明天要去踢決賽了，在奧體中心的外場。”

　　“我知道?！?p>　　“你會來看嗎？我知道你不太喜歡足球，但我希望你來?！?p>　　“來干什么呢？”

　　“來為我們學(xué)校加油?！?p>　　“一中已經(jīng)很棒了，還需要我嗎？”她的嘴角微微上揚，“要不你再想想？還有沒有其他理由？”

　　“來看我吧。也來看看我的朋友們?？纯次覀兪窃趺磻?zhàn)斗的——雖然既不精彩，也沒有水準(zhǔn)，但我們都是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在戰(zhàn)斗的。有可能的話，我想讓我的朋友也成為你的朋友。”

　　“我確實不怎么喜歡足球。不過，我爺爺奶奶都很喜歡。”我挪了挪，她在我身旁坐下了。我們倆一同望著校門口來來往往的車輛與人群，他們不會停下，希望永遠也不會。

　　“要是奶奶能來看就好了?！?p>　　“你還好嗎？”

　　“沒什么。人總是在于事無補的時候才想起自己本該做點什么的。遲到的愛已經(jīng)不是愛了，但對于還沒有遲到的人來說，一切也都為時未晚?！?p>　　一定發(fā)生了什么，但還沒到她想對我完全說出的時刻。沒關(guān)系。我知道，我會等的。

　　“我覺得我們倆還挺幸運的?！?p>　　“怎么說呢？”

　　“過去的日子雖然黑暗，但我們的身體還算健健康康，也沒怎么得過什么心理疾病，還能控制得了自己。而且，總有愛我們的人陪在身邊?！?p>　　“是呀?！?p>　　“我走了。明天一定去。不用刻意找我，既然決定要回來，我就會堅決陪你們走到最后一秒?！蔽业谝淮螐拿访返难劬锟吹搅诵切遣庞械纳癫赊绒龋暗竸倮俏覀兊??！?p>　　她的背影像風(fēng)一樣消失在了人群中，仿佛融入湖泊的一滴水，落進羊群的一朵云。遙遠的星星劃過銀河，隱沒于星光顫抖的彼岸。但愿勝利是我們的。我必定為了這句話拼搏到底。

　　“韋韋，我來啦?！?p>　　“嗯！”

　　姐姐到了。我們倆今天一塊坐爸爸媽媽的車回去，晚上和舅舅舅媽一起吃飯。我拍拍石球，請她坐下，她不肯。隨便聊了幾句，我們便發(fā)現(xiàn)了媽媽從人行道那里揮起來的手。默契地加快了腳步，我們倆一左一右地跑到她身旁，開開心心地往爸爸停車的地方去了。他正遠遠地抽著一根煙，望見我們走來了，便匆匆將它掐滅，一言不發(fā)而又心滿意足地提前坐回了駕駛員的位置。

　　“韋韋呀，姐姐可全指望你了?！币簧宪?，姐姐便撞了撞我的膝蓋，她現(xiàn)在越來越不怕暈車了，“要知道，我支持的兩支球隊都好些年沒拿過冠軍了。明天我們學(xué)?？墒呛苡袡C會贏的呀，老姐這回就指著你能先破個荒呢！”

　　“我看了網(wǎng)上的留言，老師和家長們好像都挺看好五十四中的。韋韋，他們是比你們強一點嗎？”媽媽從前排扭過頭來問。

　　“才不是呢！姑姑，咱們很強的，絕對配得上冠軍。而且我們好幾場都是殘陣，主力都沒怎么湊齊過，就這樣還在客場贏了外校，淘汰了兩個小組第一——包括衛(wèi)冕冠軍！五十四中踢的好幾個對手都沒有我們遇到的強，強隊打弱隊，看上去當(dāng)然很厲害啦。實際上嘛，還是要讓我們來檢驗檢驗成色的?！苯憬銕臀艺f話的時候可真不多，一說起來就滔滔不絕，我興奮得都有些想打開窗戶吹吹風(fēng)冷靜一下了。

　　“就是嘛。我也這么覺得。韋韋，你這次可要好好給你姐姐長個臉哦。”媽媽特意朝我眨眨眼睛，似乎在期待我肯定的答復(fù)。我搗蒜似的點頭。

　　“哎呀，韋韋太可愛了，連點頭都那么認真?！彼婧娴氖仲N到了我的臉頰上，“好啦，打住了，再點要腦震蕩了。你可答應(yīng)我嘍，冠軍一定是我們的。不然岳隱又要嘲笑我了?！?p>　　“可岳隱不也是咱們這邊的嗎？就算咱們拿了冠軍，你們倆也就是打個平手而已……”

　　“多嘴！我不管，反正我都好幾年沒看過喜歡的球隊踢決賽了，既然進了決賽就不要留一點遺憾，必須把冠軍拿到手！”

　　“可是，萬一——我是說萬一，萬一我們沒拿到呢?！蔽夷X子里蹦出來了這個念頭，不僅如此，還講出了口。

　　“韋韋，別這么說。不要故意跟你姐姐作對?！眿寢屘嵝训馈?p>　　“沒事的。其實我都習(xí)慣失望了，我喜歡的那兩支球隊差不多是一個樣子，年年都總是差那么一點。每次都差一些，幾年下來不僅一無所有，和人家的差距也越拉越大，自己的心氣都有點散了。有時候真的挺讓我失望的，感覺都快對他們失去信心了。”

　　“那么你為什么不換換支持的球隊呢？”沒怎么過腦子的問題。

　　“那你調(diào)皮搗蛋的時候，我難道會想換一個弟弟嗎？”

　　啊？

　　姐姐這話是無心的，但我的大腦瞬間被抽得空空蕩蕩。暮色籠罩車內(nèi)，大家短暫地沉默了，斜陽的余暉像穿行的車輛，一刻不停從我們附近閃爍著，出現(xiàn)了又消失。

　　“爸，媽，還有姐姐。你們……”我咬了咬手指上的關(guān)節(jié)，讓自己能更流利和鎮(zhèn)定地開口說話，“對不起，這些年我的表現(xiàn)很差，但你們都很將就我，也很溺愛我。我知道，我傷害了你們很多次，讓你們特別特別難受，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

　　“哎呀哎呀，干嘛說這些嘛，我就是打個比方。是姐姐不好啦，你不用這樣的?！苯憬愦驍嗔宋?，伸手捏了捏我的肩膀。我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停下了。

　　“我要說的，也早該說了，人這一輩子有太多事是不能笑一笑就糊弄過去的。以前的事我都清楚了，也清楚你們?yōu)榱吮Ｗo我做的事。我很慚愧，自己遠遠對不住你們對我的那些好。我真的很抱歉，我對不起弦弦，也對不起你們，是我讓你們失去了他。”

　　“這不是你的錯。韋韋，不要這么自責(zé)了?！眿寢屧俣绒D(zhuǎn)過頭。我看到她流眼淚了，我也控制不了自己了。姐姐輕輕撫摸著我的腦袋，抽出了幾張餐巾紙，先遞到前面去了。而爸爸仍沉默不語，專心致志地開車。

　　“我總有自己要去承擔(dān)的責(zé)任，不能逃避，即便對于弦弦來說什么都晚了?！蔽矣趾莺菀Я艘豢谧约旱氖?，姐姐猛地在我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聲音清晰可辨，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我把手丟下了。

　　“你們有沒有想過……要是不在了的是我，留下來的是弦弦，或許大家能過得更開心也更省心？畢竟弦弦那么優(yōu)秀，我那么不懂事。其實，我自己也希望這樣呢。我好想讓弦弦回來，這樣你們都能高高興興的……”

　　不該說這種話的，因為它同樣是對親人的傷害。但當(dāng)時我就是想講出來。強烈的情感控制了我，我想懲罰自己，想讓他們知道我愛那個已不可能回到我生活中的人。短暫而又漫長的歲月過去了，我不能再從身后抱住他，把頭埋到他的衣服里，不能再把自己對他的愛通過語言和行動表現(xiàn)出來讓他知道了。但我還是愛他的，愿意為了他付出一切。

　　“嘟——”一聲長長的喇叭中斷了我的話。車慢慢停到了路邊，爸爸重重地拉了下變速桿，剛剛那聲長鳴好像也是他的手掌重重拍到方向盤上的結(jié)果。

　　“你憑什么這么想你的家人？我們從來都沒有這么想過！”

　　“爸爸。我錯了。”

　　“你弟弟找我談過。爸爸以前對你的要求是有點刻薄，總想讓你像弟弟那樣乖。說實在話，這有點自私，而且是為了我自己省事。但你們倆是不一樣的?！惫饩€漸漸暗淡，爸爸有些佝僂但仍然高高的身軀扭轉(zhuǎn)過來，對我而言，這副身體在十幾年來一如既往的可靠與高大，自己始終有想躲藏在他后面期待。即便是我將自己推得遠離他的那段時間，我也渴望過從那里尋找一點安全感。

　　“爸爸自己也在反省。不該做孩子的導(dǎo)師或教練，而是做孩子的朋友，心平氣和地交流。爸爸知道你不太愛說話，但他也明白，你是個能夠?qū)ψ约贺撠?zé)的孩子。所以，我也不再那么嘮叨了。對吧？你能感受到，爸爸媽媽是在‘放養(yǎng)’你。所以，你就按自己喜歡的方式長大吧，過上你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要想太多，爸爸媽媽始終都支持你的選擇?！?p>　　“你一直是個很好的哥哥。弦弦很愛你。他跟媽媽講過很多呢，媽媽都一一記下來了。每次他迷了路，不都是你在大街小巷里跑來跑去地找他嗎？遇到了他害怕的東西，也都是你勇敢地擋在他前面。大家不會忘記他的，你也不要忘記他是多么愛你?！?p>　　“韋韋，我懂你的。不哭了，好嗎？你看，姐姐現(xiàn)在不哭了，你也別哭，你可是一中的隊長。隊長是不能哭鼻子的。明天你還要去舉獎杯呢。來，我告訴你，姐姐為什么不換球隊。的確，他們沒什么錢，反倒有無數(shù)的毛病，成績普普通通，還鬧出過不少笑話，多年來沒有任何讓我們能抬得起頭的榮譽。但我就是喜歡他們呀，喜歡他們青春洋溢的身影，喜歡他們?yōu)⒚摬涣b而又有些稚嫩的風(fēng)格，喜歡他們挑戰(zhàn)陳舊秩序的勇氣。那些人就像我們身邊的人，比我們大一點，我能感受到球隊在同我一起成長，經(jīng)受一次次挫折與失利，到最后還固執(zhí)地不想放棄。我不喜歡躺在歷史功勞簿上炫耀過去的人，也不羨慕能一擲千金的大腕。我知道我們的榮譽室平凡到空空蕩蕩，但仍然不忍心拋開它的主人。我能認出每一個人的名字和號碼，我為他們付出了時間與熱愛，這足夠了。至于獎杯……一旦有機會，就一定要去爭取！平凡不是平庸的借口，韋韋，為我們贏得一個獎杯吧。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看你們把它舉過頭頂。那時，愛你們的人會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p>　　姐姐的拳頭錘到了我胸口?！澳銈兠魈煲欢苴A?！卑职中χ斐鲩L長的胳膊，拍了一下我的臉，媽媽也對我點了點頭。是呀，為了你們我甘愿戰(zhàn)斗到死。人不會總是只差一點的，我決不會辜負你們對我的愛與期待。

　　但是……我還是會想到別的事情。這不是我能控制的。我聽過一個說法，人的靈魂由兩匹馬拉著，一匹是白馬，一匹是黑馬，它們奔向不同的方向。初中以來，我其實看見的是那匹白馬在牽拉著我，我也努力往它那里走。那匹白馬就像一中隊徽上的一樣。但是，我知道另一匹黑馬是存在的，它之前一直都在，往后也一直會在。

　　“爸爸?！?p>　　“怎么了？”

　　“開車吧。餓了。想和你們?nèi)コ燥??！?p>　　回憶像一個沙漏，反復(fù)翻轉(zhuǎn)與篩選，似乎我已為周五的那個晚上渲染了一股離別、悲傷與溫暖的色彩。在我和親人們呆在一起的時候，大家都做著什么呢？以后我將會知道的。像我一樣，米樂陪在爸爸媽媽身邊，一家人有說有笑地包著餃子，他用一雙小手快速地搗鼓著剁碎的韭菜和肉餡，仿佛一個冷酷無情的榨汁機。揭開鍋蓋，被他捏得奇形怪狀的餃子一個個浮出水面，他興奮地給身在老家的爺爺打了個電話。老人操著我聽不懂的鄉(xiāng)音，聯(lián)系著時間與空間切不斷的情感。葉芮陽和葉君放跟我和姐姐一樣在飯店吃飯，兄弟兩人親密無間地貼在一起，哥哥不停地給弟弟夾菜。明天，老葉的爸爸媽媽都會出現(xiàn)在看臺上，除了每年的生日，他們破例地同時陪伴在他身邊。而今夜過后，兄弟倆將分道揚鑣，身處兩座對立的陣營。只會是對手，永不會是敵人。終場哨響，自然是各有各的悲喜，但家人始終是家人，晚上又會重新坐在一起。

　　而彼此相伴的還有樂隊的三個人，學(xué)學(xué)拿起黎菀姐姐送給他的吉他，撥動琴弦，生命的回響再度注滿小小的房間。穆錚和徐牧只需要側(cè)耳傾聽，輕輕打著節(jié)拍或哼著旋律。學(xué)姐，我要兌現(xiàn)諾言了。等我拿到冠軍以后，我會親手把它送給你。徐牧想著自己和童婧的約定，她身旁的男孩也是如此。等你病好了，你們仨可以一起踢球。是的，我好了，我還平安無事地活著，身體雖然有些虛弱，但健壯的心臟告訴我，它還能勇敢無畏地跳動下去，一跳就是一個世紀(jì)。姐姐，你看到了嗎？你說好要看的。穆錚把窗戶打開，風(fēng)吹動窗簾，像最后一縷飄動的頭發(fā)。而在江北，鋼鐵與混凝土遺留下來的巨大廢墟里，一盞明燈搖曳，滿頭白發(fā)的媽媽正為兒子剪著頭發(fā)。堅持了許多年后，她終于也為理發(fā)店購置了燙發(fā)和染發(fā)的工具。明天會比今天更好，黎彬仍舊懷著對未來的期待，用自己生命的力量不停追趕每一天新生的太陽。同樣的還有濤濤，他收到了我們的邀請，將在明天以另一種身份支持永遠的朋友。你也一起來吧，他牽起妹妹的小手，從小學(xué)校門往家的方向趕去。

　　呆在一間小店里的還有閻希，他今天蹭到的不僅是推拿，還有小姨家的晚飯。每次都麻煩你們，明天就休息一下嘛，算我請你們來看比賽?？衫拱桑〔桓苫钅挠绣X呢？小姨嫌棄地白了閻希一眼，往他的飯碗里夾了個大大的雞腿。比賽是幾點？全程都在扒飯的姨父突然抬了頭。而曾來這里見識過“拷問”的盧卡和樂奔放下了電視機前的游戲手柄，因為小可憐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他們的懷里。它也想打游戲。盧卡揉著它的腦袋。那趕緊讓它換你下來吧，你看到了，我剛剛用腳打都比你打得好，人家貓貓說不定也比你強呢！樂奔哼了哼，換在幾個月前，他要是這么說，盧卡就又要掉眼淚了。而小可憐好奇地向游戲搖桿探了探爪子，好像真的想試試看。蕭祺和何宏暉則在家門口打起了籃球。今天的小七手感熱得發(fā)燙，怎么投怎么有。你可以考慮轉(zhuǎn)行了，那記驚世駭俗的蓋帽把你的任督二脈都打通了呢。阿暉笑著把運動飲料遞到了小七手里。哼，還在挖苦我。早知道最后還得踢點球，我就讓那球進門好了。算了，再怎么想也沒用了。小七咕嘟嘟地把飲料咽了肚子，拍了阿暉一把。明天就看你的嘍。

　　但對初二的學(xué)生來說，一切可就沒有那么清閑了。周六一天都要比賽，周日可能也沒什么心思學(xué)習(xí)吧。趙蕤這么想著，繼續(xù)平心靜氣地寫著作業(yè)。同樣在用功的還有李百川，累的時候會點開手機相冊，一遍遍地看妹妹給他發(fā)來的視頻。她和新的伙伴有了十足的默契，她們倆還曾和哥哥一道去醫(yī)院看望幫助過她們的人，為病床上的他唱過一首夢幻般的歌謠。而此時的阿齊已從病床上下來，在李天城和艾尼瓦爾的幫助下憑借兩根拐杖吃力地尋找往日健步如飛的感覺。學(xué)弟，明年就要小中考了哦?；絷犑芰藗€得了滿分，你可不能掉鏈子呢。面對李天城的鼓勵，艾尼瓦爾拍著胸脯表示絕無問題。未來就交給你了。阿齊的囑托將在日后化為全隊的決定，新一年的隊長袖標(biāo)也會找到主人。

　　現(xiàn)在呢，只有義無反顧地跑下去。努力生活，永遠都要相信這世界上有人愿意愛你。哥哥姐姐，明天我會來給你們加油的。在太陽落下之前，蔣驍飛還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不知疲倦地奔跑，腳上是那雙姐姐送給他的運動鞋。在追趕目標(biāo)的道路上，人可能會迷失方向，孤獨迷茫?！叭酥灰?，犯錯誤總歸難免”，但自強不息始終是行動者不曾熄滅的信念。失敗了也會再度站起來，佩韋，我和蒲云約好了，明天見。你支持過我們，我們也會支持你。阿榮本來也要來的，但他得去醫(yī)院，我們會把他的那份心意帶到。施振華的手指輕輕一點，一條微信消息跳躍到了幾公里之外。明明也端起了手機。阿齊，我會重新站上賽場，你可一定要等我呀，總有一天我們會再次一較高下。微微發(fā)光的屏幕很快都收到了彼端的來信，縱然不在身邊，我們也還記掛著彼此。[2]

　　“小白，這邊的咖喱蛋包飯怎么樣？”“真不錯，不愧是你，眼光一點不差。不過，我還以為我今天會和另一個人吃飯呢?！薄罢l不是呢？但也挺不錯的。下次一起去吃越南菜吧。誰贏了誰請客?！薄昂醚剑寻Ｎ牡哪欠荻妓闵?。我們不會輸?shù)??！薄罢l怕誰呀？”

　　“千萬別跟人說事兒，說了你就會想起每個人?！痹谀莻€晚上，我還沒有看過那本書，也不知道大家是怎樣度過它的，但我想起了他們，每一個人。我知道他們的名字和故事，那些年輕的身影走馬燈似的在眼前閃過。我關(guān)上了房間的燈，半夢半醒，好像在靜靜聽著頭頂皮卡丘們悄悄的談話，再度想象一個人曾出現(xiàn)在這里的呼吸與心跳。在可能接觸到生命中最飽滿的快樂之前，我想到了死亡，知道自己注定有一天會永久地死去，化為在風(fēng)里吹散的灰燼。但生命本身不會停止，它是流動的湖泊里閃耀的星星，輕盈而堅固。望著它，騎兵躍上了馬背，獵人屏住了呼吸。[3]

　　黑暗與錯誤已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我接受它們的存在，想繼續(xù)活著，以自己的方式?！艾F(xiàn)在過的每一天，都是余生中最年輕的一天”，我知道自己會把下一天的生命投放到什么地方。[4]

　　[1]化用自魯迅《而已集·小雜感》，“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薄?p>　　[2]歌德《浮士德》。

　　[3]塞林格《麥田里的守望者》。

　　[4]法國電影《余生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