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沒臉沒皮的按門鈴,鐵定是那青皮。我揉著脖子,打開門,沖著嬉皮笑臉的青皮嚷嚷道:“玩門鈴兒!玩門鈴兒!我看你按錯門了怎么跟人解釋!”青皮仿佛剛沖滿了電一樣,每一塊肉都在得瑟,高興的模樣與早上癱在床上的要死的貨完全派若兩人。
我喜歡這樣的青皮,活過來的青皮。他手里攥了一摞花花綠綠的鈔票,那是比索。
“看見沒?Peso!哈哈——晚上吃大餐!我請!”他將一捆錢在我眼前晃了晃說,
“見到向?qū)Я??”我問?p> “那當然!威爾森啊!我失散多年的親戚!還留我吃了午飯?!闭f著,他將桌上茶杯里的水一飲而盡。
“別扯!藕粉送到了?”我又問
“早給了,我說小妮子托我給他帶的,老高興了!”他說,
“咋就成了拖你帶的了?咋還是你遠方親戚了?”我問,
“聊得來唄!”他神秘的笑著說道。
青皮把話藏了半截,我用腳指頭都能想明白。他干癟的愛情,又被他從角落里撿回來,擦了干凈,重新當寶貝疙瘩一樣供起來。不上進的青皮,如今又有了上進的理由,我打心里樂著,雖然這理由飄忽不定,又不太確定,可這終歸是個理由罷。
我的午飯早已過了飯點,點了客房服務(wù)送餐。門鈴響起,咖喱雞飯來到,圓坨坨的一團
白米飯扣在鑼一樣大的瓷盤上。旁邊一攤淡黃色粘稠的湯汁上,堆砌了幾塊幾乎熬化掉的土豆,還有雞塊。我用20比索小費打發(fā)走服務(wù)員,這是入鄉(xiāng)隨俗。
窗外,斜陽西下,火一樣的晚霞紅了異國的半邊天。我在上海漂泊了近十年,極少見過這種令我無限思念家鄉(xiāng)的景象,大抵是早出晚歸,頭不見朝露,晚不見夕陽。我竟有些羨慕與日落同息,可以駐足看盡晚霞的人。曾經(jīng)看過一部韓國的電影《邊山》里面有段小詩:
我的故鄉(xiāng)是廢港,
我的故鄉(xiāng)太過貧窮,
唯有彩霞可以示人。
我反復(fù)讀著,直到讀的淚流滿面。西山也有這火一樣的晚霞,只是漂流了多年后在異鄉(xiāng)看到才將她想起。西山的晚霞,那是七彩的霞,那是一幅美麗的油畫。我忘記的是晚霞,連同自己也一并忘卻。漂泊的日子里問題總是疊著問題,我散盡了那七彩的霞,只剩了白。
我與青皮沿著酒店門前的路,順著晚霞,一直向前走著。直至夕陽完全浸沒在天邊,夜色升起,迎面開來的車燈明晃晃的刺眼才止步。青皮在后面跟著,雙手插進褲兜,一路上踢著街邊的小石子。
“去哪?”青皮問,
“要不,喝點?”要不是眼前的彩霞,勾起了我內(nèi)心的西山,本來這趟我不打算沾酒。
“就那吧!”我指著前面的酒吧說。
“成??!”青皮有些驚訝,因為向來不喝酒的嚴兵,今天竟破天荒地要喝酒。
的確,我向來不會用酒把自己灌醉,也就這點兒出息。今天不同,因為這個怯懦的靈魂要做詩人,要做一個離家十年只回了一趟的詩人,我心里自嘲著。
門前霓虹燈閃亮的酒吧掩映著里面長長的一條街,街里傳來勁爆的音樂聲,告示著那里熱鬧非凡。我與青皮直穿進去,不太寬的一條街兩邊,并排開著很多家酒吧。門里各種顏色的探照燈機械的晃動著,掃過的煙霧變幻著了七彩的顏色。超強的音樂震撼著我的每一個細胞。狹窄的街彎彎曲曲地裹著緩緩移動的人群,兩邊的酒吧門戶大開,里面舞臺上炸音的喊麥招攬顧客。我無心在這里祭奠彩霞,與青皮兜了一圈,選擇了稍安靜的一家戶外酒吧坐了下來。
這里的酒吧販賣的酒類很多,酒師介紹有San Miguel Light (生力輕?。┪兜?,tiger(虎牌)勁足,San Miguel Pale Pilsen(生力皮爾森)味道有點苦,RED HORSE BEER(紅馬)烈酒,小妮給的攻略上提到這種“紅馬”的烈酒,建議少喝。當然還有中國的青島與雪花。價格嘛,便宜些,不到8比索,合下來人民幣不到4塊。
“青皮,喝啥?”我問,
“都行!”他說,
“這里沒有都行這種酒!”
“五種啤酒一樣來兩瓶,大份水果沙拉和蔬菜沙拉各一份!”我對服務(wù)員說。青皮瞪圓了眼睛,我今天可要令他刮目相看了。
“青皮,你知道剛才路過那條街我的感受嗎?”
“想死啊!”他笑著說著道。
“滾你的!那里就像個收割的機器!”我說,
“什么機器?”他問,
“掏空你這兒的機器!”我指著自己的腦袋說,
“你說peso?它在我這,他們掏不去”青皮指著自己的胸口說道,
“不是那玩意兒,是你的精力!”我搖搖頭說,“等你歇斯底里完了,一覺睡醒后什么都不會記得!”“西塘酒吧一條街你忘了?”我繼續(xù)說,
“喝醉那次?”青皮問,
“嗯,住宿老板還給我們弄了個粉紅情趣房!哈哈……”我接過服務(wù)生遞過來的啤酒說道,
青皮拿起啤酒,一口氣干了半瓶,打了一個長長的嗝道:“好喝!”
“還有臉說,本來我約方小妮去的,她死活不去,結(jié)果你來頂她的崗!”青皮埋怨道,他沒說,或許他并不在意當民宿老板把鑰匙給了住在情趣房的兩個男人時那種詫異的表情。
我看看青皮手里的酒,與我一樣,RED HORSE BEER(紅馬)。
“這酒烈!”我說道,
“烈的跟方小妮一樣!”青皮晃了晃剩下的半瓶,剩下的半瓶也見了底。
我從這有點辣口的紅馬里品不到方小妮。酒像一只手,她撕開了青皮的另一面,而這一面,我沒有。
紅馬在玻璃瓶子里,紅的像西山的晚霞。我把冒著霜氣的晚霞咕咚咕咚地一口氣喝下肚子。不知是酒氣上竄頂?shù)臏I濕了眼,還是因為心里泛了酸,眼里竟涌出些水來。
“我的故鄉(xiāng)是廢港,我的故鄉(xiāng)太過貧窮,唯有彩霞可以示人....”我念叨著,小時候,我總坐在西山坡上望著晚霞。晚霞下,山坡上有母親的墳。有遲到接我放學(xué)的父親,還有草甸上我放的成群的羊。如今這些已經(jīng)久遠,遠到像這烈的紅馬,猛地灌下去,涼到胃里,化成一片火紅,滌蕩著內(nèi)心,泛起一絲暖意。
有酒有故事,才讓人醉。酒像一只翻箱倒柜的手,它把你那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從心底一件一件地翻騰出來。讓你錯了順序,亂了邏輯,竟說給自己個聽。尤其是酒的后勁上來后,那些個往事在扎堆似的在腦子里排著隊,只不過不爭氣的嘴唇越來越厚,沒有用的舌頭打著結(jié)。心里清楚,嘴上糊涂,愈發(fā)心急,愈發(fā)車轱轆話轉(zhuǎn)圈說。而到酒精融匯到血液里,給心臟提了速,勁完全上來后。腦子里就如同這堵得水泄不通的馬路。插隊的只管插隊,飛馳亂竄,如跳蚤一般的突突(三輪車)。說了上句,忘下句,想到哪句說哪句,單個字兒往外崩,還不得不用上早遲鈍了的肢體語言。真是:
“搖頭晃腦烏拉嗚,看啥都比平時粗,幾杯貓尿灌下去,有人唱來有人哭?!薄?p> 我是最沒有出息的,下了肚的晚霞向上竄著酒氣,映紅脖子,又映紅到了臉。青皮指著我那如同晚霞一般的臉嘲笑道:“你個兵痞也臊紅了臉!真難看!像個猴腚!”我想象著公園里上竄下跳的猴子。捉住它,把那一圈白毛中間那個紅通通的猴腚按在青皮的臉上。我樂著,皮膚有些黝黑的青皮,瘦的就像個猴子,霓虹燈光映在臉上,活脫脫的一只紅腚猴子撓著屁股癢,我心里樂著。
沒有詩,彩霞竄完了酒勁就沉入腸底,聚集在膀胱處。等著我憋了尿急,嘩啦啦地將它排泄進骯臟、氣味熏天的異國便池里。干癟的靈魂不會沾了酒就會復(fù)活,怯懦貨就是怯懦貨,也不會沾了點酒就會勇氣大增。我就那樣呵呵、哈哈地傻笑著,看著青皮,看著過往的、熙熙攘攘的人群,沒人會在意你酒后的丑態(tài)。
“青皮,你看!突突——”我指著身邊開過的一輛全身涂成黃色,邊上繞著藍色扶手的突突說,
“一個三蹦子有啥好看的!”他抬起一只眼皮,掃了一眼道,
“你仔細看??!”我嚷嚷道,
“一個摩托,外加個跨斗子,就是翻版的日本鬼子的“陸王號”!”青皮提高了聲音嚷道。
“哎呦喂——青皮也成了文化人了,都知道“陸王號”啦!”我?guī)е崆徽f道。青皮的面前已經(jīng)空了三個瓶子。
“你爺爺不也有個嗎,小時候你偷倒里面的油,跟我拿著出去點火玩!”他說,
“燒了楊大喇叭家的麥垛!”我說,
“還不是因為你,偷的油!”他埋怨道,我歪著脖子,瞇眼看著青皮。
“對!我偷的油,哪個王八蛋手抖,點著了草垛!”我說,
“我倆給逮著了!回家吊起來,使勁的揍!”青皮氣著說道,一瓶酒,灌下去半瓶子。我樂著,青皮記得可真清楚。可能是真真的被揍的疼。是??!兩個肺都快氣炸了的爹,眼睛里著著火,頭上冒著煙。心里的氣就像那楊大喇叭家越燒火越旺的的麥垛,柳條、掃把使勁的揍,越打越不解氣。旁邊直跺腳的爺爺,嘴里不停地喊著“別打了,還是個孩子??!”
“后來你爺爺賣了那車……好長時間都沒讓咱倆一起玩!”青皮高聲的嚷嚷道,
提起爺爺,酒氣從我的心底往上翻,一直酸到了眼底。爺爺不算老紅軍,也沒參加過長征。算是抗美援朝志愿軍的預(yù)備役的兵。他年輕時駐守在渤海里一個叫海洋島的地方。整整一個連,幾乎都是二十幾歲的小伙子,屬爺爺年紀最小。八月十五中秋節(jié),還想家想的偷抹了淚。
我只記得小時候,爺爺是個木匠,他有血栓,一半身子不大聽使喚。經(jīng)常騎著跨斗子在鎮(zhèn)上賣自己做的板凳。他總說自己是老紅軍,有個小木匣子,我常不厭其煩的翻看,里面有幾顆很長的子彈、糧票、銅錢、圓大頭、半本紅色的志愿軍證。倉房里整整齊齊地擺著鑿子、刨子、鋸子、錘子、斧頭和手工做的各種高的、矮的、寬的、窄的板凳。
爺爺沒有真正上過戰(zhàn)場,那個時候我經(jīng)常說“爺爺騙人!沒上過戰(zhàn)場算哪門子兵?”爺爺很疼我,總用賣板凳的錢給我買糖吃。腦海里最后一次對爺爺印象極為深刻的是中秋節(jié)。夜晚又圓又大的月亮掛在天上,亮的跟白天一樣。我與潑皮們在西山下瘋跑,經(jīng)過一棵大柳樹下,看見爺爺一個人坐在柳樹下,吃著五仁月餅,看著月亮。爺爺叫我:“小兵??!過來吃月餅!”我頭也沒回的跑開了。后來我問爺爺:“你真的是老紅軍嗎?你都沒打過仗哎!”說完拿著樹杈做的機關(guān)槍,對著爺爺“噠——噠——噠!”。爺爺說他沒打過,班長打過,剛打完仗的戰(zhàn)場上低洼的地方都是血,斷了胳膊腿的哭著喊著,那些慘叫聲混著腥臭的味道,讓你一輩子想忘都忘不了。電視上演戲的戰(zhàn)斗,看不到真正的殺戮與血腥。我嚇得一溜煙跑開了,告訴了母親。母親還埋怨爺爺給我講那么嚇人的事兒。
現(xiàn)在對爺爺?shù)挠∠螅皇O铝四莻€幫我去惹了禍的跨斗摩托。也就是青皮說的“陸王號”。
“陸王號”實際是97式軍用側(cè)三輪摩托車,這車前面有個小鍋一樣大的燈,動力強勁,日本人侵略中國的時候常用的交通工具,抗日劇里也很常見。但凡日軍小隊以上規(guī)模出動,就是超過十三個人以上的行動、偵查、出擊,都會跟上一輛或兩輛這種車,側(cè)斗上多數(shù)會配置一架輕機槍,或者坐著佩刀的指揮官。而菲律賓無論走到哪里滿大街的都是這種摩托車帶個挎斗的突突。
各式各樣的突突,上面有加了棚子的、外面包了殼子的、加裝行李架的。我指給青皮看的那輛黃色的,就是加了棚子的。通常三到五公里也就收費十到二十比索,合下來人民幣兩塊到四塊,非常便宜。拉人、拉貨,長途、短途都能跑。突突,在菲律賓已經(jīng)成為城市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
“青皮,你就是個突突!”我指著又過去的一輛突突。他桌上的空酒瓶,已經(jīng)整整齊齊地擺了五個。一個紅馬,剩下都是青島和雪花。青皮下巴枕在胳膊上,望著走過的人群、遠去的突突,仿佛沒有聽到我的話。我捏起盤子里的花生豆,不斷地砸著青皮的頭。他厭煩地用手揮舞著,從頭發(fā)里揪出花生豆,擦把擦吧丟進嘴里嚼。
“你才是那個侉斗子呢!”他說,正如青皮說的,我倒真像個突突。一個包了層殼子,加了行李架,刷上一層新漆的突突。最多只能坐下兩個人,多了又壓趴了跑不動,人畜都能拉,完全在喝著油出賣著體力。雖然狡黠地能插個隊,多繞個圈,在交通擁堵的城市里,見縫插針一樣的活著??删瓦@么大點能耐,因為就那仨輪子和不太大的內(nèi)燃機缸,只能輸出這樣的動力。哪天趴窩了,人家馬上就換個新的來。有多少人與我一樣,在陌生的城市里,四處奔波,漂泊著活著。外表看似是出賣著腦力,實際卻在耗著體力。這不是自嘲,是當你發(fā)現(xiàn)與自己過于相像的東西時,便會同情?;蛟S叫同病相憐?呵!竟是與一個破爛的機車。
實際我討厭突突,大概是心底被戳了個洞,如那城市里穿梭的突突箱底破了油,積攢的那點情感,在東奔西走中露了個精光。我由此開始討厭突突,因為我討厭內(nèi)心那不堪一擊的、軟趴趴的靈魂。我討厭火越燒越旺的楊大喇叭家的麥垛,我討厭那頓毒打,我討厭那碰灑了的油,討厭爺爺?shù)馁ǘ纷?。因為我成年后,一想起孤單的爺爺坐在柳樹下吃著月餅,?nèi)心就沒出息的啜泣,仿佛自己坐在那里。
不上進的青皮酒勁也跟著不上進。他的五瓶酒干干凈凈地見了底,酒勁才慢慢悠悠地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