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兵,你別小看這陸王號,日本人憑著三八大蓋,和這玩意兒吃掉了大半個中國!”。他耷拉著眼皮瞇著眼睛,望著街上駛過去的一輛輛突突說。
“你上學的時候歷史不好??!”
“我就不能后期學??!”他嚷道,
我竟然忘了,青皮是個軍迷。他總愛收藏些個巴掌大的駁殼槍、勃朗寧,迷你的加農(nóng)炮、三八大蓋。子彈殼做的工藝品,洋槍一樣的打火機、綠皮軍壺,沒有他不稀罕的。沒有玩具槍,就玩彈弓,他彈弓打得極好。因為這些愛好,沒少挨他父親的打。但凡我去他們家,我們都會在一起搗鼓上半天。
“日本子戰(zhàn)時造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要我們命的!”他拿了我的酒,喝了一口,繼續(xù)說道。
“哎呦喂!青皮酒喝高了!開始說有深度的話了!”我嘲笑道,
“從槍到這陸王號,沒有一個多余的零件,他們是勒緊了褲腰帶來要我們命的!”青皮說,我倒是要另眼相看他了,這二戰(zhàn)歷史的研究,他倒是出奇的細致。
“精辟?。≌嬗懈叨?!”我瞇著眼睛,語氣里帶著嘲諷。他不以為然。
“這日本子,骨子里就是屬狼的,它喜歡吃肉!”
“我也喜歡肉啊!我喜歡日本的魚丸、叉燒、鰻魚飯!”我在故意抬著杠。
“這日本子,他從來不安分,血里流淌的就是侵略!”
“壽司、拉面、味增湯,刺身、芥末、秋刀魚,清酒、和牛、天婦羅,好吃啊!”我伸著懶腰說著,口水差點留下來。
“他們打完了就龜縮到島上去,養(yǎng)壯了就會再回來!”青皮看著遠方,好像就他一個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規(guī)律。
“柯南、火影、海賊王,蠟筆小新、小丸子動漫我也愛看??!”我說,“對!還有波多野結(jié)衣和蒼老師,你也喜歡!”我高聲喊道。
青皮道把桌子上我扔過來散落的花生豆撿起來丟到我頭上?!拔艺f的是侵略!是侵略!不是吃喝!”他大聲的嚷嚷起來。
“對啊——我說的也是啊!”我說,
“你這算哪門子侵略?”青皮擰緊了眉毛問,“最多算文化輸出!”他自言自語道。
“這是和平年代,和平年代!誰還會天天關(guān)注歷史?關(guān)注過去的戰(zhàn)爭?”我問,
青皮不語,從我面前拿的那瓶酒,也見了底。平時懶漢一樣的青皮,今天是對什么都認真起來,尤其是這酒。
“這是他們的傳統(tǒng),骨子里帶的,鬼子啊......鬼的野心有這么大!”他低聲道,說完他兩手包住了天。他又站起身來,從我前面又拿了一瓶酒。
“還記得西山里的狼嗎?”青皮問,我點了點頭。
“它們看著溫順,見到獵人手里有槍,就夾著尾巴??僧斎藗儼残乃笥X的時候,過來蹭蹭你的門,啃啃你的墻,舔舔的腳,感覺是跟你鬧著玩一樣。當你習慣了后,趁你不備的時候,一口就咬死你!”說著,他猛地對我做了一個野獸撲食的動作。
我不由得向后閃了下身,仿佛青皮就是那要撲過來的狼。
他站了起來,一手掐著腰,一手拿著酒瓶子,不再念念叨叨,放開聲音開始嚷嚷起來。
“幾百年啦!人都是不長記性啊!人家給點好,就掏心掏肺,什么都忘啦!安心過上小日嘍!”他好像在說我,確實在說我。
我看著宛如雜毛老道施法請神一樣的家伙,聲音忽高忽低,嘴里含糊不清,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青皮手里拿著酒瓶子,像一條教鞭一樣,敲打著空氣。酒晃成了泡沫,飛濺的到處都是,他聲音突然提高的很大。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他咽了下口水,繼續(xù)說道:“八國聯(lián)軍......”
“行了你快打住吧!”我打斷他說道,我知道他要說什么,晚清的歷史我比他熟。
“你個家伙,說!第一次搞對象的時候是不是也用了花言巧語?”他突然指著我嚷道,我哈哈地笑著,看著這讓酒混了腦子的家伙胡言亂語。
“......心疼不?恥辱嗎?恨不?”他瘋的有些過了頭,什么年代了?還有人說這個!他是真的喝多了。
我呵呵地笑著,看著這浸了酒缸,撒著酒瘋的青皮。等著他發(fā)完酒瘋后的轟然倒地。
慢條斯理的酒勁終于排山倒海般地襲來,站在高地上的青皮還在慷慨激昂的陳詞。
“都說祖國.........和平年代!我們用什么換來的和平?用.......命!你們現(xiàn)在應(yīng)該牢記歷史!我告訴你……”他開始有些口吃不清,指著我身邊的椅子說道。我無奈地笑著,搖了搖頭,還好周圍沒有人,不然他們會笑的。盡管我也不知道,為何會令他們發(fā)笑。
青皮打了一個巨大的嗝,我趕緊用手掩著口鼻,生怕他把剛剛喝進去的,同這慷慨激昂的陳詞一起飛濺出來。
“我是生錯了..........年代,要是生在抗戰(zhàn)年代,我早拿槍上戰(zhàn)場了!”他幾乎是歇斯底里的叫著。仿佛他對面坐的,是個享盡好處的日精份子。我確實喜歡吃日式料理,也愛看動漫,甚至連去日本旅游的計劃都提到了日程上。享受這些的時候,我還真的忘了,忘了上海閘北區(qū)四行倉庫里那些斷壁殘垣上密密麻麻的彈孔。
“你……你個家伙記吃不記打!”他說的是我??蛇@句話明明說的是豬。
眼前的青皮,仿佛他口中有十門火炮,一百挺機槍,一千把刺刀,一萬桿槍。全都對準了我這個數(shù)典忘祖的家伙。他用炮彈將我炸的粉碎,機槍把我打成篩子,刺刀捅得到模糊,都不解恨。我終于能理解天天能播放的抗日神劇,手撕鬼子與全民皆兵,為何一遍又一遍的講著那段屈辱的歷史。沒有憤怒,就不會失去理智。而安逸,會令我們忘記憤怒。
安逸的我們忘記了憤怒,才覺得可笑。我們太愛選擇安逸,選擇遺忘。忘記歷史,是背叛過去。過去有權(quán)利不與我們和解,我們忘記便好!這是狗屁不通的邏輯!
我想與青皮說,問題出在我們自己。壽司好吃,動漫好看,櫻花好美,是我們自己忘記了堅守。我們太過厚顏無恥的貪圖享受,我們太過厚顏無恥的去遺忘。一代接著一代在慢慢遺忘,遺忘掉當初刺刀入骨的疼痛,遺忘掉家破人亡的悲慘,遺忘掉同胞被屠戮、國土淪喪的恥辱。遺忘掉整個悲慘的世界。說悲慘,不足為過。若是老天真的開了眼,也會選擇不忍去直視。那么痛苦的過往,是千千萬萬的同胞的掙扎與吶喊。我們心安理得的把一切歸咎于戰(zhàn)爭,我們由此珍惜和平,而漸漸忘卻了是誰發(fā)動了戰(zhàn)爭?面對青皮的刀槍與火炮,我竟毫無還擊之力。
舌頭打結(jié),嘴唇變厚,說話開始前言不搭后語的青皮,混亂表達的意思很清楚,我們上上下下的民族,又開始記吃不記打了。歷史都是驚人的相似,因為連對歷史了解少之又少的青皮都明白,落后就要挨打,居安不思危,必遭禍患。安逸,又是這要命的死穴,我們自古至今,從興旺到衰落,我們莫不像個命運坎坷,潛心修煉,精通十八般武藝,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高手。練就了金鐘罩、鐵布衫、降龍十八掌,叱咤江湖,無人能及。但渾身上下就忌這一穴,無論練到什么樣的境界,多么強壯的身體,多神的功,只要是被人盯死這穴。一招,立馬就灰飛煙滅。我們的穴,真真的是讓人給盯準了。
我討厭別人這樣定義我們,可是,連我自己都這樣認為。
滿桌子的酒,最后三七開。酒像一雙利爪,一層層剝開青皮,讓我看到了那顆鮮紅的,跳動的靈魂,這不是我的,我羨慕至極。一覺睡醒之后,青皮還是青皮,瘦小、黝黑、猥瑣的青皮。那個才是,像極了我的靈魂。我架著醉如爛泥一樣的青皮,在異國他鄉(xiāng),不知名字的街邊,落魄野鬼一樣的走著,這個有魂的家伙醉的死了一樣,而我這個失了魄的卻很清醒。醉生夢死的感覺可真好。醉了后,人不像人,魂不像魂。只怕酒是騙子,騙你說了實話,騙你吐了真情。直到你醒后,才知自己上了當。它與安逸何其相像。
我厭惡的突突,一輛接著一輛不厭其煩地在這深夜里打我身邊跑過。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我常聽人們這樣說。我希望那作惡的人,變成眼前的突突。大抵他們也真的變成了突突吧?我仿佛聽見了笑聲??帐幨幍慕稚希厥幹?,只有突突嘲笑的聲音,突突們心里樂著。
我坐在突突上,看著這個枕在腿上醉成一灘爛泥的家伙。我若看到了小時候的青皮。那個打小就喜歡槍啊!炮啊的家伙,仿佛剛燒了楊大喇叭家的麥垛挨了頓打。我們相互躲著、藏著,沒多久,就又沒臉沒皮地玩在了一個泥坑里。
青皮沒有嘔吐,他要吐的,早在酒桌上慷慨激昂的吐了個精光。我懂他的感受,他在這個時代里,丟了自己。我想換了別人多半會視他為可笑至極的傻瓜。他心底藏的這點東西,雖然生了銹,長了綠毛,但是永遠都不過時。與現(xiàn)在的人追逐的東西相比,他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眼毒的人能看透青皮,多成會敬著些他,羅漢就是這樣的人。他看著青皮,多少有些自己當年的影子。
青皮打著呼嚕,夢里還在胡言亂語,我竭力地數(shù)著羊。小時候在西山坡上放羊。我的羊散落在坡上,隔一會我就得數(shù)一遍,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醒來空蕩蕩的山坡上不見一只羊,急的我到處找,到處喊。垂頭喪氣的回到家,羊群早擁擠在羊圈旁邊咩咩的叫著。
我想象著,自己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一覺醒來,便回到西山。躺在毛茸茸的草叢里,看著天上變幻的云。我會給我的羊起上名字,即便是丟了,也是我的羊。
我的夢里,傳來羅漢的聲音。是的,還有霍菲。他們打外邊剛回來,對門就是他們的房。我懶得去想他們這么晚了去了哪里?我困的,只想去找我的羊。它們排著隊,吃著草,在我的頭上轉(zhuǎn)著圈,那是我丟了的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