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開了,像一只白色的大鳥。羅漢的呼嚕聲有節(jié)奏地應(yīng)和著大鳥的叫聲。那叫聲如同是通向俯界的號角。羅漢不斷回應(yīng)著。
“來了!來了!”號角聲停了,羅漢依然在回應(yīng)著。
在爬向俯界的路上,他比誰都努力,都認(rèn)真。我們從苦難中走來,回首往事時如若回望泥沼。無論身在何處?總擺脫不了那些過去的影子,我們掙扎,學(xué)會了妥協(xié)。
我們雖用苦盡甘來自勉,恐怕那也是一種妥協(xié)。
發(fā)動機(jī)的轟鳴與震動,讓我恍惚間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的豆腐坊。
小時候,夜里總是在電磨的轟鳴聲中醒來,又伴著微微的震動睡去。我總在這轟鳴聲中盼望著新年的到來。天還未亮,就得爬起幫著打下手。
大鍋里蒸煮的豆?jié){不斷地蒸騰著熱氣,裹著豆香味的蒸汽就在我的鼻口處進(jìn)進(jìn)出出,凝結(jié)成細(xì)小的水珠?;杌栌貛椭蛳率郑諒?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心里總是盼望著過年。
因為但凡事是過年,就能吃餃子,穿新衣。家里做豆腐磨糙的工具們便也能休息上些時日。日子就在這艱苦的磨豆腐活計中打磨著,如同那被和著水磨成乳白的生豆汁一樣,腥味入口,苦澀難以下咽。但在滾燙的開水中煮沸后,裝進(jìn)尼龍紗布口袋,吊起來用夾板反復(fù)地摩擦、擠壓,丟掉噎喉的豆渣,再入口那豆汁,清香、潤喉若乳汁一樣的白。
苦的日子就如同那難以下咽的豆腐渣。而過年,就好似小口小口喝著的,那甜香的豆汁。我便總盼望著喝豆汁,而漸漸忘卻了那難以下咽的豆腐渣。沒人喜歡豆腐渣,只有把它混合在豆皮子、麥麩子、雜七雜八的癟豆子里,喂給豬吃,才覺得它能值個幾毛錢一斤。
我也一樣,吃了很多年豆腐渣,不過那是母親用了腌好的咸豆子、胡蘿卜、芹菜絲溜著油炒的。即便聞著很香,我總是擰著頭,拉著臉,不情愿地咀嚼著。嚷著要喝豆汁,嚷著要過年,要穿新衣服,要鞭炮,要小飛機(jī)。我也真真的是在春節(jié)臨近的時候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見天的盼著。
除夕的早上天還沒亮就醒來,聞著外面凍鼻子的冷空氣中,到處彌漫著年的味道,便跑出去與潑皮們使勁的玩。雪地里打滾,冰面上打滑,瘋跑??!跳?。∶抟\棉褲里的汗?jié)窳艘粚佑忠粚?,直到晚上冷風(fēng)灌進(jìn)來,打了寒顫,凍的發(fā)抖,也耗不盡那捅破天,戳破地,瘋玩的勁頭。
我離家求學(xué)多年后,只在東北一個小車站的餐館里,見過一次炒豆渣。這豆渣被冠以美麗動聽的名字叫“雪花菜”。吃過的人便會意的一笑,味道確實不怎么樣。
自此向南走過很多個城市,便再也沒有見過能吃的豆腐渣。那些如同豆腐渣一樣難以下咽的日子也被逐漸被忘卻,只記得小時歲月艱苦,三九天的寒風(fēng)冷的入骨。
游輪要開兩個小時才能到達(dá)薄荷島,剛過去半個小時,青皮已經(jīng)上了三趟廁所。
“不安分的家伙!”我心里說著。直到第四趟回來,他捂著肚子,臉色有些難看。
“拉肚子了?”我小聲問道,他皮點了點頭,無力地坐在旁邊。
貪心的青皮,因為肚子著實是餓了,多吃了一盤游輪上的蝦仁沙拉、芒果沙拉、雞絲沙拉,還有一大盤子看起來不太熟的青口貝。
看來怎么吃進(jìn)去的,這會都得怎么給拉出來。
我褲兜里的蝴·蝶刀在腿的側(cè)面映出了一個細(xì)長的印,我伸手掏出來。這才看清了這把做工精良、鍛造精美的折刀。合起來的兩部分細(xì)長,光滑的不銹鋼刀柄上鑲嵌著兩條蝴·蝶翅膀一樣的花紋。那花紋中黑色與橙色相間,左右向外展開,仿佛一只伏在花瓣上的蝴·蝶。
合起來的刀柄,上半部分斜刻著稍短些的兩條線,左右兩部分的線合起來構(gòu)成了一個三角形的盾牌。下半部分也分刻著兩條稍長些的線,刀柄尾部城斜線切割,與兩條稍長些的兩條線正好構(gòu)成了一個剪刀打開的形狀。兩條修長的刀柄中間夾著劍尖形狀的劍形刃,上下形成的空隙露出了鍛造精美的波浪一樣的花紋。正好構(gòu)成了蝴蝶的頭部與腹部,左右兩邊配上刀柄上鑲嵌的豹紋相間的翅膀,宛如一直栩栩如生的蝴·蝶一般。
青皮看到我拿出的蝴·蝶刀,顧不上肚子疼,興奮地湊了過來。
“哇!真漂亮,打開??!打開看看!”他說道。我把底部的鎖打開,左右展開刀柄,翻轉(zhuǎn)一下折刀,蝴·蝶頓時變成了一把露著寒光的匕首。
“這把刀開過刃??!”青皮小聲地贊嘆道。刀身部分的一份側(cè)細(xì)看是一個非常扁的三角體,仿佛一個“人”字橫跨在刀柄兩端,“人”字的頭部被拉長,一直延伸到刀尖,與兩邊白的發(fā)亮的刃交匯于鋒利的刀尖處。鍛造精美的波紋也從刀尖部分開始如金字塔一樣向下排列。鎢鋼一樣的刀身布滿黑白相間的波浪紋,下面是反向合起的兩條修長的,如少女的腿一樣的刀柄。
握在手里,一股不銹鋼的光滑感與金屬的厚重感從手里傳來,即便是不太長的蝴·蝶刀,也能帶來十足的安全感。眼里冒著賊光的青皮盯著折刀上的圖案。
“一個兵,你看!上面有星星和月亮呢!”我仔細(xì)的端詳,上下波紋的中間層,不是波紋,而是刻著星月的圖案。無論從刀尖開始向下數(shù),還是從刀柄開始向上數(shù),第七層的圖案都是一輪彎月口里含著一顆星星。
青皮拿過去,好奇的左看右看,令他疑惑不解。
“這就是把再普通不過的小刀?。∧阏f它就值一百萬?”青皮低聲問道,我點了點頭,
“我還是不信!”他搖了搖頭。
我也不解,可羅漢就是這么說的。
“羅漢說這蝴·蝶刀價值百萬。刀是普通刀,至于刀哪里值百萬,我也不大清楚!可能是這蝴·蝶,可能是這星月,也有可能是這造型!”
“還有種可能!”我忽然來了點子。
“什么可能?”他瞪大了眼睛問,
“這玩意就是把鑰匙!沒準(zhǔn)阿布沙耶夫們那有像鎖頭一樣的東西,把這東西往里一插,咔嚓!就打開啦!”
“那就是說不是誰拿把這玩意兒到他們那都好使,他們只認(rèn)這把!”青皮說道,
“對嘍!就是這個意思。青皮呀!你總算是于開竅了!”我長舒一口氣道。
青皮笑了,他終于明白了,這個等同于鑰匙作用的蝴蝶刀。
“寶箱里面的寶貝價值連成,但是沒有鑰匙呢!打不開,誰都白搭!誰找到了鑰匙,誰就能得到寶箱!可以說,那開打?qū)毾涞蔫€匙也價值連城”我趁熱打鐵,給青皮解釋道。
“你說那鴿血紅一顆就好幾萬,大的幾百萬。我們?nèi)フ业搅?,就是我們的!”他的眼里放著光?p> 我點了點頭,他喜上眉梢。
“這次帶這么多美金,我們能換的鴿血紅,可不止幾百萬呢!前后加起來至少得千萬!聽我這樣說,青皮竟有些激動。
“那我們就像寶箱的鑰匙,我現(xiàn)在值身價千萬啦!”
“對嘍,明白了吧!你現(xiàn)在可是有千萬身價的人。到時候遇到危險,保著點命!這命,值一千萬!”我旁敲側(cè)擊地說與他聽。
我希望青皮能夠明白,自己的命沒有那么輕賤。盡管我們將要面對的會是全副武裝的暴徒。
青皮竊喜著,從來沒有被尊重過的青皮,如今命值千萬。從來都不重要的人,突然也覺得自己重要了起來。
我們仿佛是被高價懸賞的海盜,看著通緝的布告,望著天價的賞金,傻呵呵地笑著。
青皮把玩著這把精美的蝴·蝶刀。打開,關(guān)上,左看看,右看看。
我的手機(jī)響了,來了短消息。這里的信號極差,忽然有了信號,消息便成堆的發(fā)來。最多的要屬凌楠的消息。
“兵,忙完了沒?”
“項目怎么樣?還順利嗎?”
“要去島上玩了嗎?”
“新聞上說你們那里又有臺風(fēng)。你們出去玩,注意安全,多留意下當(dāng)?shù)氐奶鞖忸A(yù)報。”
“不行就在酒店里呆著吧!別往南走??!那里據(jù)說局勢不太穩(wěn)定。”她的消息與臺風(fēng)的預(yù)警信息扎著堆發(fā)了過來。
我想說這個項目對我來說已經(jīng)不再那么重要。而我現(xiàn)在做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情。
我內(nèi)心翻騰著,仿佛自己將要中了彩票的大獎一樣。內(nèi)心激動、忐忑,心里有很多的話想與她說??晌矣謸?dān)心與她解釋不清楚。怕她著急,怕她擔(dān)心,怕與她提起阿布沙耶夫們。
“放心吧!一切都好……”我便只簡單地回了幾個字。
手機(jī)信號又消失了。我碼了幾行字,她終歸會看到的。
“楠,等這趟回去,咱們補一個婚禮吧!結(jié)婚的時候都沒顧得上辦一個像樣的婚禮……”
尚未發(fā)出的消息一直在轉(zhuǎn)著圈。我合上手機(jī),閉著眼。
我一直覺得虧欠著她,那個沒有穿過婚紗便走了近婚姻殿堂的女孩。提起婚禮,我不禁對凌楠有些愧疚。我與凌楠大學(xué)時候整整談了四年戀愛。畢業(yè)之后我便草草地找了分工作,她本來大學(xué)畢業(yè)后準(zhǔn)備考研,被我拉著一起步入了社會。
剛剛參加工作時,真的是除了天真、激情、拼勁一無所有。
那時連個像樣的住所也沒有。因為便宜,房子租在了城中村里。狹窄的街道中,林立的板樓簇?fù)碇粋€垃圾中轉(zhuǎn)站。每次經(jīng)過都得掩著口鼻,氣味難聞,蒼蠅老鼠一窩。沒有電梯的板樓下面徹夜響著理發(fā)店的勁爆的舞曲。
狹窄的巷子兩邊的小攤上賣著各種小吃??敬?、燒魷魚、烤面筋、胡辣湯、酸辣粉、蘸著辣椒油的鍋巴、七八種煮熟的豆子打成的糊糊、山野菜雜醬面條等。
不同季節(jié)時候擺著不同的水果攤。大個的水蜜桃、甜瓜、黃香蕉、切成塊蘸著鹽水的菠蘿、穿在竹簽上的大條蜜瓜、糖葫蘆。夜市里沿街?jǐn)[了一溜的衣服、褲子、鞋子、牛皮帶、拖鞋、襪子、暖水袋。叫賣聲、吆喝聲、在熙攘攘的,嘈雜的人群中回蕩著。
頂熱鬧的一個城中村,吃的、用的、小超市、理發(fā)店的燈光在夜里交相輝映著。夏季悶熱的風(fēng)中有股子輪胎焦灼的味道裹挾著人的體味、汗味、污水味,夾雜著腳步帶起的灰塵,簇?fù)碇鵁狒[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就像個剛出生的娃娃,呼吸著這樣的空氣,摸爬在這不知名的,臟亂差的城中村里。
那時租來的房子是頂樓。雖破,凌楠卻把租來的房子打掃的干干凈凈。板樓薄薄的一層泥墻,也擋不住夜里外面的嘈雜聲、呼喊聲、呻·吟聲及孩子的哭聲。更加擋不住夏日里的暴曬與冬日里的寒冷。
其實這些艱苦的條件我們都能堅持下來,憑著一腔堆生活的熱情,倒不覺得日子有啥艱苦。唯一心里難受,提心吊膽的就是嗓門大又肥胖的女房東每個月要求漲房租。即便是每次幾十塊的漲,都讓我與凌楠覺得特別沒有安全感。
有一次大嗓門房東收房租的時候又漲了二十塊。夜里睡著的凌楠被水滴醒,開燈后發(fā)現(xiàn)天花板漏了雨。她蜷縮在床腳擦著眼淚。我沉默著,一股子被學(xué)校拋棄的感覺強烈襲來,而眼前這個社會又不能接納我。
我便開始瘋狂思念在學(xué)校里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我大抵是還沒有準(zhǔn)備好,就被一腳踢到了這個即將改造的城中村里。我的呼吸、胸襟、眼界、膽識、勇氣都在這里漸漸被壓縮,連夢想、憧憬與期待都在被粗糙的打磨著。它很快就磨掉了我對生活的所有熱情。
我離開的多年后,聽說那里被拆的七零八落。一棟又一棟整齊漂亮的高檔住宅,屹立在上面。我與那個混亂的城中村的過往被厚重的地基埋葬。那里葬著過去的我,一個衣著樸素,萎靡不振,對生活失去了勇氣的年輕人。想到這里,我竟有些難過。
我看著手賤的青皮拿著蝴·蝶刀在座椅上劃出一條長長的白印,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把奪了回來。
“刀背劃的!你大爺?shù)模≡俳o我玩會兒!”他低聲嚷道,我小心翼翼地折好放回褲袋里。
“什么玩意兒在你手里玩不過兩分鐘就得變了模樣!不借!”我說道,青皮悻悻地別過頭去。他在窗外又發(fā)現(xiàn)了新的樂子。
“一個兵,你看,那船!長得像個螃蟹!”我順勢望去,只見一艘白色的船,只見那船的船身修長,兩頭尖尖。船艙上面加裝了一個藍(lán)色的,房頂坡一樣的蓋子。分別向兩邊張開的三條支架,像是幾條腿。它遠(yuǎn)看確實像極了一只螃蟹?;舴婆c威爾森也聞聲向船艙外看去。
“冬青兄弟,第一次看過這個船吧!”威爾森笑著說道。
“是?。幼雍闷婀?!好好的船干嘛要在邊上弄六條腿!”青皮指著那些螃蟹船的腿問道。
“這個船叫 banca boat 。班卡船,也叫螃蟹船,搭載了一個動力馬達(dá),兩邊的支架是防止側(cè)翻的!”威爾森說完,兩只手做了個螃蟹的模樣。
“噢!燒油的!”青皮說道,
“這邊島太多,陸上的交通沒有海上方便。這種船,小的能坐3-5人,大的能坐上百人呢!顏色不一樣,功能也不一樣哦!這邊載人與捕魚全靠這個!”
“有點像吉普尼!”我說道,
“對的!陸地上用吉普尼!”
“還有突突!”青皮說道,
“你還知道突突?看來你也熟了嘛!”威爾森說著。
螃蟹船,又一個長相奇特卻功能齊全的交通工具。
我說青皮像極了突突,那么這個螃蟹船則像極了自己。修長的船身,高高的翹起的船頭。靈活地穿梭在海面上,人畜都能拉。燒著油,水下吐著泡,耐力十足。身處于這碧藍(lán)的大海之中,卻無心去欣賞,忙碌于生活的奔波之中。
它們或許與威爾森更像,非他莫屬吧?這是按照他的樣子打造出來的,只不過是少了兩撇翹起的胡子。我望著海上的大螃蟹們,好像是無數(shù)個忙碌的威爾森在海面上屁顛屁顛地跑著,我心里樂著。
“這螃蟹都分公母。爾森??!你們這船分不?”青皮又再自尋樂子。
“……嗯……什么公母?”威爾森捋著小胡子,他沒聽懂。
“我時說,這螃蟹都有公的和母的,你們這船哪些個是公的?哪些個是的?”
“公的?哪來的公的?都是私的!當(dāng)?shù)乩习傩兆约旱?!政府才沒錢給買這個呢!這里整個國家的GDP還不如一個廣州的多!”威爾森說道。
確實,菲律賓曾經(jīng)可是亞洲第二富裕的國家。如今陷入經(jīng)濟(jì)危機(jī)與政治危機(jī)的菲律賓,掙扎了幾十年,反腐的口號也是喊了幾十年,總統(tǒng)換了好幾屆,依然沒有擺脫精英家族集團(tuán)利益操控的權(quán)力爭斗漩渦。
“民不富,則國不強?。》催^來說也一個樣子!”羅漢睜開眼睛,揉了揉脖子,他早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