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你非打聽人家燒麥垛干嘛?”霍菲埋怨羅漢說道,
“不提了!不提了。”羅漢尷尬地說。
“青皮不大愿意提起小時候的事情,你們繼續(xù)聊,我去找找他!”說完,我順著青皮出去的方向追了出去。
借著昏暗的月色,在離石墻不遠(yuǎn)的草坡上我瞧見了躺在那里的青皮。他枕著雙臂,翹著二郎腿。
我走近后,踢了他一下,他屁股挪了挪,我順勢躺在了他身邊。
夜空中遮蔽了月光的烏云漸行漸遠(yuǎn),如青皮死命把住不放的往事一樣,終歸會消逝在這黑暗的夜里。
我學(xué)著青皮的樣子,也翹起了二郎腿,一言未發(fā)。
不知有多少層烏云從昏暗的月光前掠過后,青皮終于開了口道。
“你來干嘛?”他生氣地問道。
我心里樂了,這個家伙,終歸還是老樣子,他終于憋住不住先開口了。
“跟你一樣啊,看月亮!”我說,
“看你個鬼!看月亮,這天上哪來的月亮?”青皮沒好氣地說道,我看著這個隱藏在夜色里的家伙,用肘拐了他一下。
“別鬧了!咱倆第一天認(rèn)識嗎?”
“你說呢?”青皮換了條二郎腿說,
“青皮啊——咱倆認(rèn)識多少年了?”我長長地嘆了一口問,
“好幾十年了!”他晃著腿。
“你這脾氣啊——你這……”我還沒說完忽然想起他的父親,
“你就這樣吧!挺好的!”我說道。
“哪樣?哪樣?”青皮嚷道,
“好!好!我說挺好,你贏了!贏了!”我服了軟。
像這種情況,青皮鮮有的勝利,我與他之間所產(chǎn)生的不快,也會隨著他的勝利立刻煙消云散。我太了解青皮,如同了解自己一樣,他需要尊重,需要一個肯定作為臺階來讓自己走下來。
借坡下驢,他就是那驢。
“你以后別總干些冒險的事情!招人恨!”青皮憤憤地說道,仿佛剛才的氣還沒有消。
我清楚這些冒險的事情是什么。我說這個家伙怎么最近怪怪的,原來他的火氣源于此處。想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竟有些暖烘烘的感覺。
“什么冒險的事情?你說清楚些!”我佯裝糊涂問道。青皮騰地一下從地上坐起,這回他可真的生氣了。
“我他·媽說的是你掉海里的事情!別犯傻行嗎?”他低聲吼道。
我心里樂了,這個家伙,竟然急眼了。
“你以為我愿意掉嗎?我自己想掉海里?”我憋著笑,故意氣他。
“你……我……”他被氣的語塞了,
“我不想……咱倆就認(rèn)識這幾十年!”他結(jié)巴地說道。
我在心里樂著,心里開了一大朵花。
“行了——逗你呢!我自己的小命孰輕孰重我當(dāng)然知道!我錯了還不行嗎?”我也坐起來推了他一把說道,青皮這才氣呼呼地重新躺到草地上,頭枕著雙臂。
“這還差不多!”他說。
我也頭枕著雙臂,躺在草地上,盯著頭上如在云里穿梭的月亮,月亮周圍的云映的發(fā)白,與行走的烏云交錯其中,深邃的光映照著,若一條通向另外一個世界的洞,令人竟分不清那白的是云還是光?是光還是洞。
“青皮,你看那月亮,跟小時候的一樣!”我說道,青皮沉默著,他伸出手在空氣中捉了一把。
“西山......感覺好遙遠(yuǎn)?。 彼f,
“我以為逃出來就什么都能忘了,逃的越遠(yuǎn),越撇不清?!彼馕渡铋L地說道,
“呦——我們一向不諳世事的魏家老青皮現(xiàn)在講話也有深度了!”我話里帶著酸味,
“你也一樣,它們拉扯你的那根繩子還不太緊!”他說,
“繩子?我又不是狗?”我詫異道。
青皮笑了,我看不清那笑容,卻能感受到那笑里帶著酸苦。
“真跟欠了債一樣!”他吐著氣說道。
青皮在講江北,講西山,講松子江,他在講他自己。我當(dāng)然聽得明白。是啊,夢里無數(shù)次被帶回去,醒來還在原地。
人走出來了,心還埋在那里。
“一個兵,這些年,我總有種莫名的感覺?!彼f,
“什么感覺?”我問,
“就跟小時候走丟了一樣......想回去,又害怕。去哪?又不知道......”他這話聽得我有些難受,我大抵知道青皮這些年在外面吃的苦。
“人好好的在這,丟哪了?再說,你怕什么呢?”我問,
“是啊,我怕什么呢?”他自問著。
青皮怕什么呢?怕一無所有的回去,怕父母老了仍無所依,怕再也沒有當(dāng)初那股子勇氣走出西山那些曲折的路。他怕丟了的東西沒拾起來,抱著的東西又放不下。
青皮怕的,我也怕,他尚有勇氣講,我卻連想都不敢去想。
“我怕面對......不說這些了!你們不是一直好奇我與楊大喇叭的小侄女的事嗎?”青皮說道,
“那個外國娘......”我說,
“對!外國娘們,還是我給起的外號!”青皮慘笑著說道,
“外——國——娘——們——”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嗯,很漂亮的一個女孩子?!蔽艺f道,
“不是漂亮,是美!說些你不知道的吧?”青皮說道,
“嗯……”果然還有我不知道的事情。這要是放在以前,青皮肯定是氣急敗壞。這一次,太陽從西邊出來了,令我頗感意外。
“楊大喇叭家的麥垛是我故意放火燒的!“青皮嘆了口氣說道,
“?。磕愎室夥呕馃??”我驚訝地從地上坐起來,
“是的,我故意放火燒的!”青皮淡淡地說道,
“為啥啊?”我又躺下,頗有興趣的問道,
“因為楊大喇叭他告密!
“告密?告啥密?”我更加驚訝了,
“別一驚一乍的行嗎?你沒在西山住過?。俊彼闪宋乙谎壅f道,
“哦,那你說!”
“當(dāng)時我喜歡外國娘……楊婳,當(dāng)時你們也都知道。我倆在楊大喇叭家的麥垛里約會正好被他給看見了?!彼f,
“楊婳?我都忘了她大名叫楊婳?!蔽艺f道,
“對,叫楊婳,外國娘們是你們后來跟著瞎叫的!”
“那看見你倆約會也不能燒人家麥垛啊!畢竟,那楊婳是楊大喇叭他侄女?。 蔽艺f道,
“他答應(yīng)給我保密的!他保證的過!”青皮說道,
“答應(yīng)?人家憑什么給你保這個密啊!兩個屁孩子毛都沒長齊,就不該干約會這事!別說過去,就現(xiàn)在也不行,你倆那時才多大啊!”我說道,
“哼!憑什么?你別以為楊大喇叭是什么好東西!他跟那個朱老大是一路的貨色!”青皮氣憤地說道。
此時,我倒有些不解。青皮的脾氣雖然倔強,但絕不偏激,此時的他,明顯有些偏激。
“楊大喇叭愛打老婆你知道吧?”他說道,
“是啊!他愛打老婆出了名的!放現(xiàn)在,叫家暴,那是是違法的!”我說道,青皮笑了?!扒校∵`法,他有個毛病——孌童癖,放現(xiàn)在叫猥褻兒童!”他說,
“孌童癖?”我吃了一驚,楊大喇叭平時看起來是個非常溫和的人,與左鄰右舍處的關(guān)系也較為融洽,青皮說他有孌童癖倒令我頗為吃驚。
“不太可能吧?”我將信將疑地說道,
“不太可能?哼!他老婆知道他有這種變態(tài)的嗜好,就天天吵著跟他離婚,他就往死里揍他老婆!”青皮憤恨地說道,
“這些……這些我怎么都不知道?”我問,
“你啊,成天就知道讀書,這些你哪里會知道!”青皮說道。
“那朱老大……”我問道,青皮用腳搓著地上的草,吐了口唾沫。
“都一個死樣子!他凈吃豬蛋子、羊蛋子!身上咋會沒味?那時我天天去楊喜順家門口轉(zhuǎn)悠等楊婳,聽楊婳說過她朱大伯也有這毛病!”
“那你……見過?”我試探著問道,
“豈止見過!哼!想想就惡心!”青皮憤恨的說道,
“你不會被……”我問的有些猶豫,
“我小時候……”
“所以你就跟楊婳好上了?”我問,
“這是兩碼事好嗎?”青皮急的坐起來嚷道,
“哦,兩碼事,你小時候哪有這心機啊!”我安慰他道,沒想到青皮這家伙還有這么不堪的經(jīng)歷,難怪我一提燒麥垛的事情他就惱火。
“白娃子!白娃子記得來俺家吃肥腸哦——”朱老大的話又回蕩在我的耳邊,我頓時覺得有些惡心,仿佛自己早爛了的幾節(jié)腸子被他拿去做了肥腸吃掉。
我發(fā)誓從現(xiàn)在起這輩子都不再碰肥腸那東西。
“你從來都沒跟別人提起過這事?”我試探地問道,
“咋說?就我爸那脾氣,打不死我!”青皮說道。
我忽然想起來了,楊大喇叭家的麥垛被撲滅后,他的父親用皮帶抽他,越打越狠,越打越不解恨,是有原因的。
“青皮,我記得你爸打你的時候好像你一直不太服氣呢!”我說,
“你還記得?”他問,
“我爺爺回來說的!他說‘老魏家的小子夠犟??!他爹皮帶都快抽斷了,嘴還那么硬!’”我說。
“那是因為咱倆嘴里喊的不一樣!”他苦笑著說道,
“你喊的啥?”我問,
“我啊,那個時候就恨著告密的楊大喇叭呢!我爸抽我越疼,我就越恨,嘴里喊著變態(tài)、不要臉!燒死你狗日的!可把我爸給氣壞了,差點沒把我給打死!”他苦笑著說道。
“你呢?你爹揍你的時候你吭聲沒?”他問,
“我爺爺在旁邊拉也拉不住,胡子都快給氣掉了!我一直喊青皮讓我燒的!是青皮讓我干的!’我慚愧地說。
“瞧你當(dāng)時那沒出息的樣!”青皮鄙視道,
“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爸揍我揍的更狠了。”我說道,
“那可是他發(fā)的最大的一次火!”我長長地嘆了口氣。
的確,那可是父親這輩子對我發(fā)過的最大的一次脾氣。我若像青皮一樣死扛,可能他心里會好受些,可我選擇了逃避與推卸,我把所有的錯都推到了青皮一個人身上。他看著眼前這個沒有擔(dān)當(dāng)?shù)膬鹤?,一邊生氣一邊失望。我竭力地撇清自己,仍沒逃過那頓毒打,或許我天生就是個逃兵,命里帶的。父親肯定一邊打,一邊失望,我愧對他的,就是這失望,我怕的,也是他失望。
“那后來……”我問道,青皮沉默了。
本來是要棒打鴛鴦散,卻落得兩人情更堅,有時沒有壓迫就不會有反抗。
“剛上初中我就偷偷地與楊婳好上了,我都是專挑晚上的時候去找她。柿子地、小樹林、苞米地哪都藏,那個時候的日子可真美??!想著要去見她,我心里就直癢癢,按都按不住,就跟……就跟心里有蟲子拱一樣!見了心跳又快的不行!”青皮揉搓著臉說道,
“我們倆啊,就藏在她家門外的小樹林里約會……她那個時候可真美……”青皮長嘆了口氣道,
“你知道那個時候,心里有了個人,就跟有了個新世界一樣!每天都是新的!”青皮道。
我出神地聽著,我能感受到青皮的這段緋紅的過去給他帶來的美好感受。他一定很珍視這段回憶,而我們的嘲弄,顯得有些可惡。
“唉——我當(dāng)時太傻,我應(yīng)該跟你一樣,好好學(xué)習(xí)!”青皮惋惜地說道,
“這跟學(xué)習(xí)有什么關(guān)系?”我問,
“楊婳后來……她......懷孕了?!彼@得有些難過,
“懷了你的孩子?”我詫異地問道,
“當(dāng)然是我的……”他說,
“后來她家就搬走了!青皮長嘆一口氣道,
“這個我知道!”我說,
“學(xué)校的老師發(fā)現(xiàn)了,就找她家去了。楊婳嚇得要死,她父母給她辦了退學(xué),沒多久就搬走了,我爸狠揍了我一頓,逼我去學(xué)了修車?!彼椭^說道,仿佛犯了個大錯。
“這些你都沒跟我提起過!”我說,
“這事兒不光彩,兩家都捂的很緊,唉!我對不起楊婳一家!”青皮難過地說道,
“那后來你有再聯(lián)系上她嗎?”我問道,忽然覺得外國娘們不再那么可笑,這外國娘們的外號叫得竟有些殘忍,而印象中的那個漂亮羞澀的女孩已經(jīng)長成了大人。青皮搖了搖頭。
“那孩子……”我想說那楊婳懷的孩子是生下來了還是打掉了?卻不忍心再問下去。
“不敢想……我也不去想!想太多就覺得自己的罪孽太重!”青皮反復(fù)搓著臉說道.
我忽然明白了,青皮說他身上的繩子,楊婳這條,是最粗最緊的一根。
“青皮,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往后的日子你還得過!”我安慰道,
“沒用的!沒了一個人,就沒了一個世界。我的世界,早跟著楊婳搬走了!”青皮嘆著氣說道,
“我那個時候要是知道,肯定會幫你的!”我安慰青皮道,
“你幫不了我的!你怎么幫?不上學(xué)跟我一起學(xué)修車?害慘你!”他說。
“那你有沒有想過再去找找她?”我問道,青皮沉默了,夜空上飛馳的烏云又遮蔽了昏暗的月光,這沉重的往事如那裹在月亮上的烏云一樣,令人沮喪。
“再說吧!我現(xiàn)在活的很累!”青皮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