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晨曉封禁了二十年的心門開始地動山搖,有人要摘走他天上的北斗七星,他急的吐了血。
醫(yī)生建議他換個空氣好的地方療養(yǎng),霍晨曉指了指菲律賓群島,那是他最初就覺得離南巫里最近的地方。
那也是霍菲最后一次見自己的父親,他就如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將一樣,邊關鋒火未熄,他披掛上陣,請纓衛(wèi)國殺敵。蹣跚的巨人自此就消失在了南太平洋的群島中……
兩年后,霍菲的母親病逝,隨之她生前有關研究的古代地理史學的研究被國內外廣泛關注,其中就包括日本的學會。
霍菲接過了母親手中的筆,母親生前沒有抒寫完的,她要繼續(xù)抒寫。很快就有幾個日本的學會爭相邀請她加入,開出的條件也是令人咋舌。實際背后控股學會的,便是這東京商會。
霍菲拒絕的很干脆,她不想母親的學術研究漂洋過海到異國他鄉(xiāng)。尤其是對《島夷志》的研究,不僅僅是父親的未竟之志,更是母親在世間僅存的印記。仿佛母親的一摞摞手稿,那一行行雋秀的字體,依然留存著她的氣息,那幾支斜放在筆筒里的水筆,還有著她指尖留下的余溫。
如今兩位老人都已經(jīng)不在身邊,形單影只的霍菲,常去學校行政樓二樓的那間小屋,那是她母親生前常住的宿舍。與其說是一個單間宿舍,不如說是一個小書屋。
約四十平米的空間里,正對著窗外的是一張永遠鋪著花格子床單的單人床,床單的邊緣雖然經(jīng)過常年的水洗已經(jīng)發(fā)了白,但是鋪展的十分整潔,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聞上去還有洗衣粉淡淡的清香味。
除了一把木椅與一張小書桌,房間里的空間盡被書柜裝滿,而書柜的格子上,緊湊的排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
小書桌上疊放著幾本筆記,桌子下面冬天常放著一臺不大的電暖氣,夏天則換成了一臺較矮的風扇。
母親生前的飲食較為清淡,除了去學校的食堂打些蔬菜、米飯之外,自己常常會腌制一小壇泡菜。
小時候常來小屋玩的霍菲鼻子特別靈,一進門便能聞到泡菜發(fā)酵時的那種淡淡的酸味,她總是嚷著要吃上一口。而這時母親會洗凈手,給她撕上一小條腌的有些發(fā)軟的豇豆?;舴瓶偸潜凰岬醚劬Σ[成一條縫,咧大了嘴巴,母親則抿著嘴笑著看著她,臉上洋溢著幸福。然后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說:“淪兒啊——不酸,不酸!考試拔尖兒!”
“淪兒”是霍菲的乳名,母親常這樣喊她,她亦問這乳名的由來,母親便深情地看著自己,她總能在母親的眼睛里看見忽閃的淚光,她便不再多問。
如今霍菲再次看見窗臺上的玻璃壇,那里早已空空如也,連那誘人的酸味也蕩然無存。睹物思人,常常令她潸然淚下。她索性洗干凈了玻璃壇子,養(yǎng)了條火紅色的金魚進去。
霍菲常凝視著壇子里的金魚,如同凝視著鏡中的自己。
學校沒有收回這間宿舍,而是留給了霍菲繼續(xù)使用,這也使得她母親生前的一些書稿得以保留。
霍晨曉失聯(lián)的這幾年,陸續(xù)有人來探望霍菲,或是她父親的學生,或是她母親生前教過的學生及好友。其中就有一個人,生得面白微胖,處事四平八穩(wěn)。眾多人中尤屬他勤奮,隔三差五便來,噓寒問暖,還常帶霍菲愛吃的水果與點心,對霍菲的生活照顧的也是細致入微。
這個人確實是霍晨曉的學生,霍菲中學時偶爾見過他幾次,他對霍菲也是出奇的好,且霍菲母親的后世也由這人給料理。因他行事深思熟慮,總是能運籌帷幄,人送綽號“八臂羅漢”。
這八臂羅漢便是我認識的羅漢,名叫羅崎。他是霍晨曉的學生,與霍晨曉一家的關系也頗有淵源。
實際羅崎很早便認識霍菲,早到他畢業(yè)那年,霍菲還未滿一歲。
此后的二十年間,羅崎常時不時地出現(xiàn)在霍菲的生活中,逢年或過節(jié),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忙前忙后,除了看望他的恩師及師娘,便是看望霍菲,對霍菲也是呵護備至?;舴圃缫蚜晳T了這位如父親本家弟弟一樣的羅叔。
霍菲母親的葬禮由羅漢料理,她生前教過的學生與好友,羅漢也一一通知。訃告發(fā)出后第三天,葬禮在距離學校四十公里的松鶴園公墓舉行。
松鶴園中,復古的青灰色大門,層疊向上翹起的樓角如同振翅高飛的仙鶴,各色紙折的仙鶴掛滿了松樹枝頭,隨著初秋的涼意在風中搖曳。
這里是通往另外一個世界的大門。天空淅淅瀝瀝地下著小雨,一把把圓黑傘下陸續(xù)趕來的人們身著黑色或深色的衣服,胸前佩戴著一朵白菊,相互認識或不認識,都安靜、莊重地來送這位教書育人三十余載的老教師最后一程。
“你母親是個好人,與你父親一樣正直、善良?!绷_漢流著眼淚說道,他說些什么也難掩內心的悲痛。
“人終有一天都會走到這一步,前面的路無論是通向光明或黑暗,后面送行的人無論是多或少,到這時一切都得止步。剩下的路只能容你一個人走,就如你當時孤單地來到這個世界一樣。你唯一會帶走的是這一生積攢的那些溫暖的人情,以便抵擋路上那些無助、孤獨。我們想起你的孤獨,也會想起自己的,止不住內心的悲痛,便潸然淚下。”這是摘自牧瀾筆記中的語句,也是葬禮上的悼詞。幾十年前,牧瀾送走的人,懷著悲傷寫下這些悼詞,幾十年后,羅漢送走牧瀾,又念起這些悼詞。念著念著,他便潸然淚下。
人生本來就是一次苦旅,霍菲應該體會最深,她的兩位至親已經(jīng)走了一位,父親至今杳無音信。往后的余生她還未來得及學會堅強,便直面撲來。此刻,她比誰都顯得更加無助。唯有握緊羅漢顫抖的手,才能勉強撐起眼前被淚模糊的視線。
送走了母親,霍菲回到學校,畢業(yè)時間臨近,她選擇了留校,在史學系任教代課老師。同時也繼續(xù)著母親生前尚未完成的《島夷志》的研究。
憑借自己的專業(yè)知識與積累,她陸續(xù)以校研究所研究員的身份在學術論壇上發(fā)表了幾篇文章,闡述自己的見解。很快就有媒體嗅著蛛絲馬跡挖掘出了霍菲的身份,幾篇標題為“史書航海巨作《島夷志》的研究繼承者”或“牧瀾博士的女兒與《島夷志》”等等,在自媒體的傳播量火速飆升。后篇文章干脆直接劍指牧瀾,妄加評論個人隱私,在網(wǎng)絡上引起了不小的轟動與爭論。
牧瀾,是霍菲母親的名字。
牧,出自《詩經(jīng)》中的“自牧歸荑,洵美且異”。瀾,有大波為瀾,小波為淪一說。牧瀾,寓意為美好孕育在那波浪輕柔的舞動中。
多么意味深長的名字,如她的一生一樣,優(yōu)雅、輕柔,安靜的如同輕輕伏在波浪上的羽毛一般。但如此優(yōu)雅的名字卻淹沒于一些粗鄙的網(wǎng)絡媒體與看客們口誅筆伐的口水仗中。這些文章、評論在論壇上迅速流傳、轉載。前篇還好,言論多是站在學術的角度,后篇則過多挖掘了有關霍菲的一些身世及傳聞,尤以后篇的點擊量最多,霍菲看了也是一笑而置之。
這些不著邊際的話題總會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而網(wǎng)絡時代更是給那些窺探欲極強的人大開方便之門,公眾人物的生活隱私常年霸占頭條已經(jīng)不再稀奇。幸運的是,牧瀾算不上公眾人物,只是學校里的一位受人尊敬的史學教授罷了。只是將她推到聚光燈下的,是那本在東京拍賣會上拍出天價的《島夷志》,且博足了眾人的眼球,也勾得那些貪婪的人連魂魄都出了竅。
我之所以說霍菲的母親是幸運的,是因為她體面地離開后才引起了關注,比起拖著孱弱的病體還要應付網(wǎng)絡上的語言暴力及那些貪婪的鬼魅沒日沒夜地敲門,倒是賺了一身的輕松。
也是她安靜的離去,早斷了一些人的念想,至少他們還有那么一點敬重死者的良知。覺得去挖開一個死者的墳墓,問問她的生前與舊事,恐覺得有些無恥。
“喪盡其哀、祭盡其敬”這是我們的習俗,也是傳統(tǒng)。他們倒也沒忘得干凈,與那些鬼魅相比,只是嘴上未積些口德罷了。
“網(wǎng)絡上的言論,都是些沒影的事兒!他們?yōu)榱瞬┤搜矍颍3:巵y造!”羅漢安慰霍菲道。
外表看起來輕松、鎮(zhèn)定的霍菲,最近也是讓網(wǎng)上的言論鬧得憔悴了許多。羅漢希望能幫助她緩解些許壓力。
“我悶的透不過氣來!”霍菲咬著嘴唇說道。
羅漢看著書柜上的書雜亂無章地堆滿了整個小書桌,窗外的風吹進來,摞在書上的手稿散了一地。他彎腰拾起,不禁嘆了口氣。向來整潔干凈的霍菲此刻真的是亂了陣腳,連那玻璃罐里的水都混的發(fā)了黃,里面那條火紅色的金魚如她的內心一樣,焦躁地在里面撞來撞去。
羅漢看著魚,他不敢去想自己也是那條憋得快要窒息的魚。
“這魚......嗯......該換換水了!”羅漢說完,抱起了窗臺上的魚缸徑直向水房走去。
走廊的盡頭傳來水管“嘩啦啦”的聲響,還有羅漢的手掌用力洗著玻璃罐子發(fā)出的聲音。仿佛罐子也在催促著。他心里有話要講,這話在心里也藏了足夠久,久到他覺得這成了一件極其重要的東西。如一件被從里到外裹得嚴嚴實實,又左三層右三層套了盒子,裝了匣子的寶物,開啟時得選個良辰吉日,焚香沐浴后,再磕上三個響頭,如同拜菩薩一樣,得有個莊重的儀式。
“換了水,魚又活過來了——”羅漢抱著罐子回來說道。
他終歸是沒有那么多的時間去準備儀式。從水房到書房,不過二十步,無數(shù)次他倒下又站起,內心的日月更替如若數(shù)年。
他終是沒有勇氣來決斷,只可惜手里捧的是那清凌凌的,讓魚活蹦亂跳的水,而不是可以用來壯膽的酒,不然的話,猛灌幾口下去,倒也能吐出來心窩子里的實言。
玻璃罐子里火紅色的金魚又活過來了,它歡快地在水里游著,被弧形的玻璃放大了數(shù)倍的眼睛盯著失神的霍菲。
霍菲看著那只仿佛若有期待的大眼睛,閃著銀光,在水里晃動著,像極了自己小時候瞪圓了眼睛盯著那泡菜壇子里浮起的氣泡的樣子。她看著看著,淚水就濕了眼角。
她愈思念那泡菜的酸味,鼻子就愈加的酸,連心底都泛起了無盡的酸楚。淚眼模糊中遠遠地瞭見窗外那湖邊走來一個步履輕盈又似曾相識的身影,她迅速抹了一把淚,那不是母親。母親已經(jīng)不在這里,她安靜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
早在葬禮那天,霍菲就看見母親也是微笑著,邁著輕盈的步伐,向她揮手告別。
逝去,注定是一個人的旅程,孤單也好,無助也罷,無論誰,終歸都要面對。母親如此,她也一樣。
“可是我還沒有準備好!”霍菲將臉埋在雙手里抽泣著說道。
羅漢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他或許該說些什么,卻不知道該從哪里說起,內心翻滾著的連同胃里一起糾纏著,酸的、咸的與那些無法吐露的苦楚都將他的腦子抹成空白。他不想在此時就把霍菲從牧瀾這里奪走。即便是在兩年前,牧瀾感覺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早已對自己吐露了心聲,他仍覺得這樣做,于霍菲或牧瀾都過于殘忍。但是每當看到霍菲無助、孤獨的樣子,羅漢的內心又是備受煎熬。
“換個環(huán)境吧!或許能活的輕松些!”羅漢長嘆一口氣說道。
霍菲一張一張地疊著那些被風吹亂的書稿,眼淚“啪嗒、啪嗒”地打在紙稿上,她眼睛里噙滿了淚水。
“我每次只有來到這里,才能感覺她還活著,這些紙......這些紙是她留給我唯一的東西,你知道,這些不是紙!你知道的......她想要什么,我每次從這個房間走出去,都覺得她的手攥著我的手,舍不得松開!”霍菲哽咽著說道,她說完,將那摞稿紙緊緊地抱在懷里,失聲痛哭起來。
羅漢紅了眼圈,他認識牧瀾已有二十年有余,牧瀾的內心究竟想要什么?羅漢大抵也清楚??偠灾?,他欠她的,這輩子都還不清。除了體面地送她離去,這又能彌補得了什么呢?想到這里,羅漢變得淚眼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