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欠她的!”羅漢別過頭,抹了把淚說道。
窗外的風吹得落葉“唰唰”響,驚得玻璃罐子里的魚飛速地在缸內轉著圈?;舴埔贿吥ㄖ鴾I,一邊默默地整理著書柜上那些凌亂的書。斜著的、倒了的、折了角的都重新對齊后排放在書柜上,如同整理著那凌亂的內心,或是這已經亂了陣腳的生活。
她母親在世的時候,這里的書柜不曾有過如此的混亂,連霍菲自己的書籍也是疊放的整整齊齊。眼前這些東倒西歪的書籍、混亂的抽屜,倒像是有人翻找什么東西弄亂了。素來干凈、整潔的霍菲見不得眼前的這些凌亂,尤其是這些還是母親的東西,她希望它們也如同母親一樣干凈、素雅。
或許是最近自己失了魂,多日不曾來過,連那條火紅色的魚都險些爛臭在魚缸里,想到這里,霍菲的內心竟有些自責。
“要不......”羅漢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最近有個東京學會聯(lián)系過我……”霍菲說道,
“哪個學會?”羅漢詫異道,說完遞給霍菲一張紙巾。
“嗯,就是好多年前找過我父親,專門研究史學的那個?!被舴普f道,
“我想起來了,這個怎么能忘呢!”羅漢一拍腦門說道,
“聽霍教授說當年學校里有次舉行國際漢學交流會,也不知道從哪里來了個留學生,漢語講的不好,非纏著你父親要跟著他研究古代地質史學。”羅漢手里一邊收拾著書一邊說道,
“是啊——你每次來我家,他總會拿這件事出來講!”霍菲說道,提起霍晨曉,她不再那么傷心。
“這個留學生也夠煩的,他天天蹲校門口等霍教授,以教授脾氣,他不喜歡做的事情,十頭牛都拉不動!”羅漢說,
“我父親是吃過苦的,他說學習地質史學不僅要忍受學術上的枯燥、乏味,還要承受艱苦的實地考察、勘探!”霍菲道,
“所以教授給他指了條路!叫‘真相在民間’!”羅漢微笑著說道,
“對!后來這個家伙就去了周邊的山區(qū)、鄉(xiāng)鎮(zhèn)。語言不通,當?shù)鼐用裼种v方言,人們搞不清楚他來要干什么?!被舴普f道,她的嘴角開始掛著微笑。
“是啊,那里到處都是農田,他說研究史學,真有人就抬了兩筐牛屎給他!”
霍菲“噗嗤”一聲笑了,每次聽到父親講起的這段,她總是笑得前仰后翻。
“后來,當?shù)厝瞬排靼?,這個人不過是想來收買些過去的老舊物件、書籍而已。”羅漢繼續(xù)說道。
“我父親常模仿的特別生動的那段,就是‘小伙子啊......’那段!”
“對!對!每次講起這段,教授總是一只手插著腰,一只手指著遠方,模仿村頭的老支書的語氣說道:“小伙子?。∧銇硗砝?!這村里的老舊物件,早都讓前面幾波收破爛的收去了!瞧見村口旁邊的那塊大石碑了沒?那可是北宋的!當年你們來的時候用炮炸過!都搬不動!你就死了那份心吧!”羅漢模仿著霍晨曉的樣子講的惟妙惟肖,宛如當年那個當過民兵的老支書一樣。
霍菲沉默了,以往父親講到這段,她應該笑得前仰后翻才對。她看著羅漢,想起了父親,那個倔強又不失風趣的老人,他如一座山,如今這座山卻消失在了霧里。
“你父親是個好人!”羅漢低著頭說道,
“我們不應該就這樣失去他!”羅漢嘆著氣。
“他在哪?我都不知道……”霍菲傷心地說道,
“是不是這東京學會的人最近有找過你?”羅漢忽然想起什么,問道,
“你母親生前與我說過,她希望《島夷志》能有成果,但這成果不想讓日本人得去。”他說。
“這個我知道!”霍菲點頭道,
“她還有個遺憾,這個怪我,都怪我啊!”羅漢悔恨地說道,
“什么遺憾?”
“她勸我想辦法留住你父親,但是教授的執(zhí)念太重,是我不好,沒能留得住他。”
“這不能怪你,他想去哪,誰也攔不?。 ?p> “我倒是有個設想,這個東京學會糾纏你父親這么多年,或許他們能知道教授的下落。”
“你的意思......是讓我加入他們?”霍菲問,
“不是,這樣就違背了你母親的意愿。聽說當年那個留學生目前在菲律賓,我得親自去一趟。”羅漢頗有些嚴肅地說道。
“這里待不下去,就換個環(huán)境吧!到我那里也行,公司正好也缺人手。”霍菲低著頭,她紅了眼圈。
“羅叔......謝謝你,幫我的父親母親做了這么多,我替他們......謝謝你!”她沒說完就哽咽了。羅漢長長嘆了口氣。
“你跟我......不用說謝字,要謝啊——該是我!我欠他們的,這一輩子都還不清?。 彼Z重心長地說道。
羅漢到底欠了霍晨曉夫婦多少賬?誰也不清楚,至于欠了什么?就更加無從知曉,或許這世上關乎人情的債就永遠也算不清吧!
此后兩年間,羅漢先后去了六趟菲律賓。第四趟的時候,他結識了我們前文中提到的在宿務頗有勢力的AM集團的Jason,就是AM十二大股東里最有前途的接班人—張京森。
兩人相識的細節(jié)我們不得而知,但這確實是羅漢踏上尋找霍晨曉征程的開始。羅漢是霍晨曉的學生,他的性格與霍晨曉有些相似的地方,便是他認準的事情,早晚都會成功。所以我始終堅信,羅漢的靈魂,定是與他的綽號一樣,生了八個臂膀。
這兩年間,霍菲也并未到羅漢的公司,而是在學校里繼續(xù)著她的研究。
時間追趕著時間,日子疊著日子,她除了代課,就是研究母親的手稿及續(xù)寫她母親尚未完成的著作《超級原力》。
每當霍菲安下心來靜讀母親的文章,她總能在字里行間中感受到母親為此投入的精力與心血,她亦能漸漸理解為何小時候母親常常與這小書屋為伴,而缺席自己成長中的那些該有的陪伴。
她覺得母親就像一個舉著火把的勇者,走在通往真理的路上。那路上黑暗與孤獨常伴。而當自己踏上這條路時,母親已經在前方為她指明了方向。
她不再孤獨,也不再害怕,因為她時刻能感受到母親輕聲的呼喚。由此霍菲時常在夜里寫著寫著就熱淚盈眶,她難以抑制內心涌動的力量,這力量令她覺得,終歸會有一天,她會到達母親停留的地方。在那里,溫暖與光輝環(huán)繞著母親,自己便能再次與她相見。
人這一輩子多半會時運不濟,霍菲也不例外。但對她而言,命途多舛更貼切一些。
生活就是這樣,總是問題疊著問題,而這些問題更像是在暗處一直死盯著你,在你稍微覺得日子好點了,可以喘口氣的時候,給予你重重的一擊。
你就這樣被它拖著、拽著向前,你抗爭過、吶喊過、也哭泣過,而一切,就如同被調成了靜音。
你像是深陷泥沼或是在旋渦中,或是在風暴里,你能走過,叫成長,走不過,就在里面被打磨、被蹂躪、被摧殘。
我們惋惜那些早早就放棄的人,我們尊敬那些無數(shù)次跌倒又爬起的人。一次次風暴來襲,一次次黑暗降臨,我們只有咬著牙齒、含著淚水,在苦難中解開封禁在靈魂上的枷鎖,去釋放、去燃燒,才能踏著光輝繼續(xù)前行。
霍菲不是霍晨曉,她稚嫩的靈魂如同一只雛鳥。踉蹌的她才剛剛覺得自己前方的路有了光明,黑暗就伴隨著冰冷“呼”的一下砸過來。驚慌失措的她宛如沙漠里的一根枯草,大風過后,什么都沒剩下。
羅漢接到消息時,還在菲律賓,他顧不得馬上要開的會議,匆匆忙忙趕回來。他到了學校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
黃昏中,他遠遠就瞭見校門口邊的石階上坐等著的霍菲,看著她被夕陽拉得修長的影子,是那樣的熟悉與親切。羅漢忽然想起了什么,眼角竟然濕潤了,看見霍菲快步走來,他趕緊抹去了淚。
“有沒有受傷?。俊绷_漢還不等霍菲開口,緊張地問道。
霍菲搖了搖頭,眼淚嘩地一下涌了出來,撲在羅漢懷里放聲大哭。羅漢輕拍著她的肩膀安慰道:“沒事,沒事啊——別怕!”像極了一個父親。
“可是我母親的書屋都燒光了!”霍菲痛哭著說道,
“人沒事就好!人沒出事就好啊——走吧!去看看!”羅漢擦著鼻涕說道。
出事的地方位于學校北面的行政樓一樓,那里一直是個倉庫,里面堆放些學校大型活動及運動會使用的服裝、帳篷、條幅、道具等。樓上,就是霍菲母親的那間小書屋。
行政樓的位置不在學生去食堂或教學樓的路上,因那里多數(shù)是教師及校職工辦公的場所,相對于教學樓與食堂每天上課、下課及吃飯時間時熙熙攘攘的人群,倒是顯得清靜了許多。如今這里失了火,引來眾多打飯或是從教學樓放學的學生繞路來此駐足觀看。
羅漢拉著霍菲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到前面,眼前的景象令他慶幸這里失火的時候霍菲不在當中。
狹長的警戒帶將熙攘的人群隔離在樓前的綠化帶之外,綠化帶中坑洼的地方依然可見救火時留下的水跡。一樓的倉庫已經被燒的面目全非,烈火裹著濃煙如同飛升直上的巨大黑蟒,將二樓、三樓、四樓徑直吞沒在火舌中,那可怕的火蛇乘著滾滾的黑煙席卷、裹纏的痕跡猶在。
從底樓到頂樓,如同被潑了墨一般,吞噬了屋內一切的色彩,可想而知當時夜里那火光沖天令人膽寒的景象。
這場火在這個平靜的校園里如同巨雷一樣炸裂開來,引來每個路過的人都駐足觀看,每個人看后都觸目驚心,慶幸不是發(fā)生在自己熟睡的宿舍樓。二樓的窗戶燒得嚴重變了形,向里黑色吞噬了整個房間,從外面望去,恐怖的宛如一個挖空了眼球的眼眶。
霍菲捂住了嘴,她不敢去想玻璃罐子里那條火紅色的金魚被炙烤時的煎熬,她內心一直祈禱著母親的靈魂已經不在那間燒得如地獄般的小屋里。
她的身體在顫抖著,手也在抖,若不是羅漢緊緊的握著,恐怕會癱軟在地上。
“跟我走吧!這里......什么也沒了!”羅漢凝視著那窗里的深淵說道,臉部的肌肉抽搐著。
霍菲捂著嘴,她哭得是那樣的無聲,眼淚順著指縫間流下,顫抖的手握的更緊了。
兩天后,學校開展了全校師生的消防知識普及、安全檢查工作。
三周后,校方正式公布了學校北行政樓失火的細節(jié),這場大火源于倉庫內電線短路引發(fā)的火災,所幸發(fā)生在夜里,無人員傷亡,只是有五處靠近倉庫的房間內的東西已全部被燒毀,其中就包括離倉庫最近的小書房。
霍菲沒有勇氣再去看那間小屋,這里或許真的如羅漢所說,什么都沒有了。她向學校提交了辭請。
走的那天,她鼓起勇氣駐足于離北行政樓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再看一眼陪伴她長大的那間小書屋。漆白的墻面留下火舌舔舐后的烏黑,那里早已搭起了腳手架,外墻已經在鏟除、粉刷。
她駐足良久,久到雙腳如樹根一樣扎進土里。她仿佛看見魚缸里那條火紅色的金魚燃燒著從小屋里飄出,越變越大,越飛越高,如錦鯉旗一樣盤旋在行政樓的上空。
霍菲看著,那魚旗上的一雙閃亮的大眼睛期待著,注視著自己,與那被玻璃罐放大的眼睛一模一樣,她看著,微笑著,淚流滿面。然后自語道:“對不起啊——我沒能顧及好你!對不住了!我懂你的意思,我懂的!一定要保重!”
漂泊,如同一棵草被連根拔起,便再也感受不到大地厚重的力量。
霍菲踏出校門的時候就是這樣的感受,她如當初的我一樣,成了隨風飄的草。只不過,她比我幸運,同樣是漂泊,對于魚來講,便不是漂泊,霍菲就是那條火紅色的金魚。
很快,她就去了羅漢的公司。從時間先后來講,她算是我的前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