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信,校園里也不見牧淪。羅漢每次打飯故意從北行政樓那里繞一圈,那是他唯一能見到牧淪的地方。
羅漢開始懷疑自己寄出的書信是不是丟了?或是寄來的書信沒有到自己手里?于是他每天放學(xué)后都去校門口與宿管門口詢問。
“大抵是寄丟了!”他常沮喪地安慰自己。
忽然有一天,宿管的阿姨來到羅漢的宿舍,開門便喊:“誰是羅崎?羅崎同學(xué)——有你的電話!”當時的羅漢正在洗漱間洗頭,他將整個頭都扎進了水桶里,哪里聽得見宿管阿姨的喊聲。
待到他洗了頭,洗干凈了衣服回到宿舍,便聽室友說起,宿管的阿姨來找過他,說有他的電話。羅漢的心里便開始打鼓,“會是誰的電話呢?”肯定不是家里的電話,父親與母親身體很好,前幾日自己剛在郵電局,通過尋呼臺報了平安。
羅漢顧不上擦凈頭上的水,便去了宿管那里。宿管的電話打不了長途,只能接聽。宿管的阿姨說,電話那頭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聲音很輕。羅漢聽到這里,心里便開始撲騰、撲騰跳了起來,他有種預(yù)感,電話那頭便是他朝思暮想之人。
果不其然,沒過多久,電話鈴聲響起,宿管的阿姨示意羅漢,那是找他的電話。
“喂……你好!我是羅崎?!绷_漢的聲音有些抖,
“你的信我收到了……”電話那頭傳來粗重的呼吸聲,
羅漢的心里瞬間如同綻放了千萬朵艷麗的花,他熟知那聲音,耳邊沉重的呼吸聲令他倍感親切。時隔多日,羅漢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與牧淪講,可此時,全都堵在了嗓子眼處。
“你……你還好嗎?”羅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很緊張。
“嗯……”
“工作……工作還好嗎?”這么長時間沒見她,羅漢猜牧淪應(yīng)該是去新的單位報到了。
“還沒去,家里……有些事情?!蹦翜S的語氣中帶了些哀傷。羅漢分明聽到電話的另一端,傳來了啜泣聲。
“你這是怎么了?”羅漢緊張的問道,
“沒……沒事,家人出了些事情?!蹦翜S嘆氣道,
“你還好嗎?聽你的聲音感覺你有些消沉?!绷_漢問,
“嗯……我父親剛剛過世……”電話另一端的牧淪,難掩悲傷,低聲啜泣起來。
羅漢著實有些著急了,他不知該如何安慰牧淪。
“別哭了,別哭,不行我過去,看能不能幫上忙!”羅漢焦急地說,手里的電話線被他擰成了團。
“你別過來,過幾天我就回去了,你幫我搬些東西!我就是心里難受,想找個人說說……”見羅漢有些著急,牧淪匆忙整理好了情緒。
牧淪贈予羅漢一些書籍后,便收拾停當,欲動身前去那所任教的中學(xué)報到,卻收到父親病危的通知。她與牧瀾及霍晨曉連夜趕回了老家。親人的辭世,加上又要離開生活了幾年的學(xué)校,牧淪的內(nèi)心如被掏空,當她打開羅漢的書信,便能從字里行間感受到陣陣暖意。
起初在地攤上,牧淪對眼前這個買暖壺的男孩有些好感,兩人正是情投意合。牧淪開始對自己堅持去另外一個城市教書的決定有些猶豫。
幾天后,羅漢來幫牧淪搬行李。沉重的木箱里裝滿了書籍,羅漢多想自己也是那些書,他便可隨牧淪一同離去,但他什么也做不了。離別的話不多,因為難舍。
夕陽下,羅漢望著牧淪被拉得得修長的影子,是那樣的美,是那樣的惹人喜愛。直到人與行李都上了車,羅漢才發(fā)現(xiàn),空落的是自己,他如同守家的孩子一樣,心卻被遠去的汽車帶走。直至那車的影子模糊。他便再也忍不住,沖著即將消失的汽車喊了聲:“牧淪————”只見遠處車上的窗戶里探出一個人,揮舞著手,修長的手臂如同潔白的翅膀,那是牧淪。送行的還有霍晨曉,羅漢第一次知道霍晨曉竟是牧淪的姐夫。
此后羅漢再見牧淪便是書信,書信越來越厚,思念愈來愈濃,兩人隔著一個城市,幾百公里的路,心卻越走越近。
羅漢與牧淪戀愛了,戀愛的力量將彼此深深地吸引著。
陷入愛河中的牧淪悄然發(fā)生著變化。這一切,逃不過牧瀾的眼睛。牧瀾是過來人,她不贊成自己的妹妹與羅漢在一起。
姐妹倆的母親離世的早,牧瀾打小就一直照顧妹妹,她頂希望牧淪能夠過上更好的生活?;蛟S是牧瀾管的愈嚴,牧淪內(nèi)心想掙脫的力量就越大。所以當牧淪畢業(yè)臨近時,牧瀾早就安排好了她的工作。
當時工作分配按照“檔次”決定工作去向,分配的工作基本都是面向農(nóng)村、面向邊疆、面向偏遠的礦區(qū)。多子女家庭的畢業(yè)生,哥哥姐姐們在山區(qū)務(wù)農(nóng)的人,這類屬于“一檔”,叫“全農(nóng)”。全農(nóng)的人基本會留在市里的國營單位。而家里的哥哥姐姐若在市里工作,便是“三檔”,三檔稱作有工無農(nóng),要到偏遠的農(nóng)村去插隊落戶。
牧淪的情況便是“三檔”,按照就業(yè)去向的安排,她最遠可能要去內(nèi)-蒙-古?;舫繒跃褪菑纳嚼锏牡V區(qū)走出來的,他當然不希望牧淪再回到那些地方。學(xué)校的圖書管正缺人手,加上牧淪酷愛讀書,霍晨曉憑借自己在學(xué)校的關(guān)系,給牧淪的工作安排到了圖書館里。
這是那些被“包分配”去往農(nóng)村插隊的同學(xué)羨慕至極的事情。牧淪喜歡讀書不假,但是性子有些倔強的她,并沒有接受霍晨曉夫婦的苦心安排。毅然選擇了自己去聯(lián)系單位,正好有同學(xué)在另外一個城市的中學(xué)任教,她去看也沒看就應(yīng)了這份工作。
牧淪叛逆的如同青春期的孩子,她想要獨立的生活,卻不知道,獨立的代價有多高。中學(xué)的條件當然不如大學(xué)。那邊一切都很陌生,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獨難以令她在新的環(huán)境里扎根。她與羅漢的書信往來盡管頻繁,倒成了一縷紅線,緊緊地牽著她的心。
牧淪開始有點后悔自己的選擇,她有時候也不明白,自己放棄城市里的親人、戀人,獨自跑這么遠的地方遭罪,究竟是為了什么?
自從羅漢知道霍晨曉是牧淪的姐夫后,每次上霍晨曉的課,他都特別積極。羅漢從最后一排直接坐到了第一排,而且霍晨曉的每門課,他都拼力拿滿分,他在極力地展現(xiàn)自己優(yōu)秀的一面。
霍晨曉心里清楚,或是不清楚,他頂喜歡羅漢這個學(xué)生。況且,羅漢與牧淪談戀愛這件事情,他說了不算。
終于有一天,牧瀾從課堂里叫走了羅漢。她從霍晨曉口中或多或少地了解過羅漢的情況,也在校園里特意觀察過幾回這個高大英俊的學(xué)生。雖然牧淪的心氣高,少有她看對眼的男孩子,她看上的,定是個不錯的人,但是牧瀾依然覺得,他倆不合適。
羅漢跟在牧瀾身后,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學(xué)生。羅漢沒有去史學(xué)系聽過課,但是聽說過霍晨曉的老婆是個氣質(zhì)優(yōu)雅的女人,在史學(xué)系任教。如今一見,眼前的這位老師與牧淪長得頗像,氣質(zhì)優(yōu)雅端莊,較牧淪更顯成熟。
課間,食堂里空蕩蕩的沒有一人。落座后,牧瀾上下打量著羅漢,她有些好奇,因她太了解牧淪的秉性,眼前這個男孩有什么魔力?能令自己的妹妹陷入愛河之中。
“你叫羅崎?”牧瀾問,
羅漢低著頭,他有些不敢直視眼前這位老師的眼睛,不僅僅因為她是老師,還是位漂亮的老師,更是因為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與牧淪一模一樣。
還有便是在書信里,牧淪與自己聊過牧瀾,那是一位家長一樣的姐姐。仿佛是女婿頭次見丈母娘,羅漢的頭壓得不能再低,或許他在霍晨曉那里賣力的表現(xiàn),沒贏得什么好感。
“羅同學(xué),你抬起頭,別緊張,我就是隨便與你聊幾句?!蹦翞懸娏_漢有些拘謹,她的語氣更加緩和了。
羅漢慢慢抬起頭,眼前這個溫柔、漂亮的老師,處處有著牧淪的影子,他緊張的臉上竟有些發(fā)燙。
“你認識牧淪有多久了?”
“有……有半年了.”
“你不用緊張,我是牧淪的姐姐?!?p> “我……我知道?!?p> “你認識我?”
“我……我看得出來,您與牧淪長得……很像?!?p> 牧瀾笑了,或許是羅漢一時的口吃,或許是羅漢的那股子憨勁。她笑起來與牧淪一模一樣,羅漢更加不敢看了。
“我聽教授說起過你,他說你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棒,是他最好的學(xué)生?!蹦翞懻f。
聽到這里,羅漢心里一陣暖意?;舫繒陨倥c他講話,卻給了他最中肯,最高的評價,他有些感激他。
“羅崎同學(xué),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與你一樣,都是以學(xué)業(yè)為重!”牧瀾說,
“你的大學(xué)生活才剛開始,將來還要面臨著工作……”說道這里,牧瀾嘆了口氣,
“能走出來,很不容易!有的時候得為自己的父母與前程考慮……”她意味深長地說道。
牧瀾的話里有話,羅漢也聽得明白。他能感受到來自牧瀾那里的阻力,而且這種沒有任何波瀾的力量,強大的有些可怕。這種力量看不見,也摸不著,與活生生的現(xiàn)實一樣,重重地落在羅漢的心頭。
確實,他與牧淪的未來,自己看不清。但是仿佛牧瀾能夠看清楚一樣,她與霍晨曉的優(yōu)秀便是說服力。羅漢忽然覺得,自己一無所有,他只有比霍晨曉與牧瀾更加優(yōu)秀,才有資格去說敢對牧淪的未來負責。
他沒有,連勇氣都沒有。
羅漢失落到極點,源自他的自慚形穢。然而,將他拉起的,還是牧淪。以牧淪的秉性,自己的男人不能倒下,跌倒了也得爬起,爬不起,她就拖著他走。
牧瀾找羅漢談了一次話后,羅漢便再也沒有寫書信與牧淪。還蒙在鼓里的牧淪倒是書信一封接著一封地催,羅漢以為自咽了苦水,熱情消退后,牧淪便不再與自己聯(lián)系。
殊不知,牧淪所在的學(xué)校條件不好,打電話要到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打。牧淪遲遲等不到羅漢的信,她竟跑去十幾里外的鎮(zhèn)上打電話與羅漢。兩次電話都沒打通,牧淪急火攻心,生了場病。
羅漢在心里獨自苦熬了數(shù)日,內(nèi)心終歸還是放不下牧淪。尤其是他想到牧淪一個人在那偏遠的中學(xué)教書,羅漢的心都快碎了。得知牧淪生病了,羅漢匆忙踏上去往中學(xué)的車。一路上大車換小車,小車換牛車,山路崎嶇,坑坑洼洼,羅漢看著牧淪獨自一人走過這段遙遠而又陌生的路,他的心里別提有多難受。
兩人見面后就抱頭痛哭,牧淪更多的是思念,而羅漢更多的是傷心,他沒有吐露過牧瀾的事情。羅漢甚至想過,自己畢業(yè)后也可以來條件艱苦的中學(xué)教書,只要是能與牧淪在一起,走再遠的山路,他都愿意。
此刻,他才明白,愛情不過是一場可以燃燼一切的烈火,而他,打算在這場烈火中,與牧淪燃燼余生。
當羅漢看見牧淪推著自行車,小心地下著山坡,白皙的皮膚在灰黑的山路中顯得格外扎眼,他仿佛看到了一片雪花飄落在干涸的泥土上,他才發(fā)現(xiàn)牧淪不該屬于這里。
牧淪喜歡這里的風景,她帶羅漢去了這里最高的山。羅漢站在山上,整個小鎮(zhèn)可盡收眼底。
“你看——那個就是我的中學(xué)!”牧淪說道。
羅漢沉默著,他來的地方,比這里還要貧瘠。他看著山下不大的鎮(zhèn)子,宛如一顆不太飽滿的種子。種子想要活起來,一場雨、兩場雨、甚至幾場下的通透的大雨,恐怕都不行。
那中學(xué)好似一灣不大的泉眼,待到它成了氣候,噴涌著泉水能夠滋養(yǎng)整個城鎮(zhèn)的時候,不知還要多少年?而眼前的這片雪花,在這里顯得尤為突兀,即便是能給久旱的地方帶來些許新奇,但最后化成那一滴水,對這貧瘠的土地來說,顯得那樣不足道。
羅漢可能不知道,像牧淪這樣的雪花,那個年代一共有一千七百多萬人。他們僅憑一腔熱血,去荒原戈壁,去塞外邊疆,拓荒、屯墾、筑路、修橋、教書育人。
他們憑借自己所學(xué),傳播農(nóng)業(yè)、林業(yè)、畜牧、工礦相關(guān)知識,推廣農(nóng)機、建造科技,在苦難中鑄造輝煌。那是他們的青春,也是他們的工作,他們管這樣的工作叫斗爭。
他們將青春揮灑在祖國偏遠的邊疆,艱苦卓絕的生活中充滿了不公平與曲折。那是些值得尊敬的人,他們本身就是一面旗幟,他們的故事可歌可泣。
我常為他們那一代人所擁有的無私奉獻的精神動容,那是時代的力量,這力量暗蘊在每個人的心中。成千上萬的人,前赴后繼,奮勇直前,義無反顧,這力量便匯成了一股股洪流,能在這滔天的洪流中被滌蕩,靈魂也變得純凈。
羅漢從百里之外的中學(xué)回來后,便做了一個決定。他必須替牧淪做出選擇,這也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用一夜的時間,想通了自己未來的路怎么走。牧瀾決定不了,誰也決定不了。
那是他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