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漢信守承諾,他與牧淪的最后一封書信,甚是決絕。
深夜里,羅漢寫得痛哭流涕,卻在字里行間中隱藏了離別的哀傷。他初次見牧淪,便情由心生,情到深處,雖然愛得死去活來,他心里清楚取舍是個艱難的選擇。
放手與擁有都是愛的話,他選擇了前者。
霍晨曉的課,羅漢不敢再坐在前排,而是找了個最不起眼的角落,盡量將自己藏得不那么引人注意?;蛟S是習慣了課堂上與羅漢的配合,霍晨曉仿佛不知道跳湖事件一樣,他每次上課時,總會向后排掃幾眼問道:“羅崎來了沒有?”同學們都扭頭向羅漢的位置望去,等待著這個讓霍教授蒙羞的同學出丑。
羅漢羞愧難當,他低著頭站起,霍晨曉總是指著靠前的位置說:“過來——坐這里!”羅漢便收拾好書,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挪到了最前排。
幾次三番后,每逢霍晨曉的課,前排的同學們便都回頭去尋找羅漢,仿佛這件事,已經(jīng)成為了霍教授上課的一部分。
霍教授既不聾,也不傻。他老婆與羅漢的事情在學校里傳得沸沸揚揚,同學們猜測著,這定是他懲罰羅崎的一種方式。
羅漢也有懲罰自己的方式。
心里一旦有了一個人的位置,哪有那么容易忘掉?羅漢也一樣。他在夜晚下自習后,便繞著操場上的賽道,反復跑著。如碾著磨盤一樣,他想用這種消耗自己的法子,一層一層磨去長在心里面的牧淪。
他磨不掉,夢里,又會瘋長。
他便不再敢去取信,因為只要見到牧淪的信,自己便會在夜晚發(fā)瘋似的想她。幾次夜跑回來后,舍友說起宿管處有他的電話,羅漢便更加沉默不語。天底下沒有絕情的戀人,只有無情的人,羅漢不是無情的人,牧淪在他心里,已經(jīng)長成了山,他在那山上艱難地攀爬,在煎熬中掙扎。
一天,霍晨曉課后叫走了羅漢,同學們眼中,以前羅漢可是霍教授眼中最優(yōu)秀的學生,如今,恐怕連考試都過不了。
羅漢緊跟著霍晨曉進了辦公室,他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舫繒陨舷麓蛄苛艘环矍暗倪@個有些頹廢的男生,他笑了。
“羅崎,你最近狀態(tài)可不怎樣??!”霍晨曉說,
“嗯……”羅漢低著頭,吱唔道,
“你以前可是我這門課的第一名!眼瞅著就要倒著數(shù)啦!”霍晨曉說,羅漢不語,他等待著霍晨曉提那件事情。
霍晨曉喝了口水,看了羅漢一眼。
“霸王橋!嗯!這個名字叫得好!”霍晨曉說道。
果然,他知道跳湖事件,羅漢感到非常慚愧,他心里是感激霍晨曉的。
“mao·主·席曾經(jīng)教導我們……叫……不可沽名學霸王!”霍晨曉好像想不起來上句詩是什么,他口中的霸王便是霸王橋上的霸王。
“教授......對不起......”羅漢低著頭,他等待著霍晨曉的批評,再嚴厲他都誠心接受。
“哈哈哈——我想起來了!上一句叫宜將勝勇追窮寇!”霍晨曉似乎話里有話,羅漢沒聽懂。
“對不起!教授,都是我的錯!”羅漢誠懇地說道,
“有什么好道歉的?你又沒犯錯?學業(yè)也要搞好!搞出成績來!”霍晨曉提高了嗓門說道。
羅漢心里頗不是茲味。此時霍晨曉若是嚴厲的批評他一頓,說自己壞了他老婆的名聲,哪怕打自己幾耳光,他心里倒好受一些。
霍晨曉沒有,他依然那么風趣幽默。
“上周我去見了一個人......”霍晨曉嘆了口氣說道,
“霸王橋!嗯!倒是挺形象的!我與那牧……哦!牧虞姬一起去的!”霍晨曉笑著說道,牧虞姬幾個字說的特別清楚。
虞姬,那是西楚霸王至死都深愛的女人。
“唉——與你也是這般樣子!”他干脆一口氣喝干了茶杯里的水。
羅漢心里咯噔一下,霍晨曉與牧瀾能去見誰呢?
“好啦!羅崎,我就是想告訴你!天亦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是不是正道,誰說了都不算!”霍晨曉快速整理著書說道,他要趕去上課。
“只有你自己說了算!”霍晨曉指了指羅漢的胸口。
“教授……我……”羅漢想說他以后會好好上課,卻只見霍晨曉拿出了幾本筆記遞給自己。
“我的課題組啊,正好缺個人手!這些筆記,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說完,霍晨曉便急著去上課了。
羅漢從霍晨曉的辦公室回來,心里并沒有那么好受,相反,倒令他覺得,欠了霍晨曉一大筆人情。尤其是舍友說起霍晨曉的課題組,那是學校十分支持的項目。但凡是進了霍教授的課題組,畢業(yè)后留在本市內都不成問題。
可惜羅漢的心思不在自己的前程上,眼下,他心里只有牧淪。
霍晨曉與牧瀾前陣子去見了誰?除了牧淪還能有誰呢!也是羅漢發(fā)自內心的吶喊觸動了牧瀾,她放下內心的矜持,與霍晨曉一起,在沒有通知牧淪的情況下,從學校的就業(yè)辦找到了牧淪就業(yè)的去處,乘著車,去了那所中學。
久居城里的牧瀾少有機會去鄉(xiāng)下。眼前的荒涼逐漸化解著她內心的堅持。相反,霍晨曉倒是有種還鄉(xiāng)的感覺,他一路上給牧瀾講著山里的變化,講著修路、講著教育,講著教育會改變多少代人的命運。
牧瀾心里當然清楚,教育還有個名字叫奉獻,那是自己的老本行。她可不想自己的妹妹在這條件艱苦的地方奉獻自己。
山路崎嶇,坎坷不平,一路上牛車的顛簸令牧瀾腰酸腿疼。當炊煙環(huán)繞中的小鎮(zhèn)出現(xiàn)在眼前,腳下泥濘的路被一個個水坑奪去,牧瀾才明白,那天在橋上,為何羅琦會一直央求自己把牧淪安置回來。
進了學校后,牧淪正在課堂上。學校的人帶他們去了宿舍。
牧淪的宿舍是一排瓦房中的一間,褪了油漆的木窗上,幾塊裂了縫的玻璃,落日的余暉透過窗上的缺口照進宿舍,地上的浮塵便在這光束中跳動著。
地上放了幾個鋁盆,昨夜的大雨下的不小,屋內滴滴答答地仍在漏水。牧瀾看著有些心酸,她很難想象牧淪竟能忍受這樣艱苦的條件。
只見牧淪興沖沖地從外面回來,還沒進門就興奮地喊道:“羅崎——是你嗎?他們說從城里大學來的人,我猜就是你!”
“羅……”牧淪推門進來,當她看見霍晨曉,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姐夫?你——你怎么來了?”牧淪問,霍晨曉指了指陽臺上正給牧淪收衣服的牧瀾。
“你姐與我都不放心,所以過來看看!”霍晨曉說道,牧淪放下手中的兩個鋁飯盒,顯得有些失望。
“我還以為……”牧淪的話里帶著失落,她肯定以為是羅漢。
霍晨曉看著桌子上的兩個大飯盒,那定是給羅崎打的飯菜。牧淪哪有這樣的飯量,他順手一摸,還熱乎著,湊過去聞了聞。
“嗯!紅燒肉燉豆角!還挺香!”霍晨曉說道。
肉在這里極其少見,便也僅是牧淪這般城里來的大學生才有的口福。
只見牧瀾手里拿著潮濕的衣服,紅了眼圈,看著進來的牧淪,別過頭去,抹了把淚。
“姐!你怎么來了?這么遠,你來這干嘛呀?”牧淪拿過牧瀾手里的衣服,拉著她坐在了床上。
“你也知道遠啊?自己跑這么遠,為了啥?。∧憧醋〉牡胤?,漏水漏成這樣!你看這些衣服,都不干,怎么穿……”牧瀾一邊抹著眼角的淚一邊嘮叨著,這里艱苦的條件令她頗感到心酸。
“你看你!一過來就哭哭啼啼的!我這不是過的挺好的嘛!不是都說好了嘛!我自己的選擇……”牧淪后面的話沒說出來,可能見不得自己的姐姐傷心落淚,她也紅了眼圈。
一旁的霍晨曉推門出去,他不妨礙兩姐妹敘舊。一路上的顛簸他的肚子早空了,況且也聞到了食堂飄出的菜香味。
中學的食堂不比大學,低矮的幾所瓦房中繚繞著煤煙,這味道就混著煤煙味四處彌漫著。
忽閃的燈光下,后廚竄進食堂里的煙火味夾雜著油煙味,嗆得人直咳嗽。這久違了的煤煙味令霍晨曉不禁多吸了幾口,嗆得他捂著嘴咳嗽。
霍晨曉來的地方比這里條件要艱苦很多。他家里雖然離著礦區(qū)比較近,但是那時也買不起精選出來的煤炭。小時候,他總背著竹筐去拾那些成色不好的褐煤。
褐煤又叫柴煤,煤化程度最低的礦產(chǎn)煤。一種介于泥炭與瀝青煤之間的棕黑色、無光澤的低級煤。褐煤在空氣中容易風化,不易儲存和運輸,燃燒時空氣中往往漂浮著黑灰,成色不好的褐煤還會散發(fā)著二氧化硫臭氣。
霍晨曉小時候常去礦上拾這種沒人要的臭褐煤來燒。那個年代,隨著優(yōu)質煤礦幾乎被采空,褐煤已經(jīng)成為了我們日常使用的煤炭資源。尤其是在清晨與夜幕時分,集中燃燒取暖或是做飯的地方,便四處彌漫著濃烈的煤煙味,空中飄動著顆粒宛如黑色的雪花一般。
食堂里四處彌漫著褐煤燃燒時產(chǎn)生的二氧化硫的味道。這股子味道并沒有影響霍晨曉津津有味地吃著飯菜。與煤炭打了半輩子交道的他對各種各樣的煤燃燒時產(chǎn)生的氣味最為熟悉。無論他走到哪里都能聞見這股子煤煙味,或許是全國各地都在使用這種對空氣污染較重的低級煤,或許自己在煤礦中浸潤了十幾年,這味道已經(jīng)深入骨髓。
他期待著自己的研究能在能源領域里有新的突破,且堅信在將來,統(tǒng)治世界能源的不再是石油、燃氣、煤炭,更清潔,更高效的能源肯定會被廣泛使用。這樣的希望若火苗一樣在他的心里不斷地忽閃著,內心涌動的力量使他無論走到哪里,所見的青山、綠水、村舍,都變得極其美好,哪怕是再貧瘠的土地,他都會說:“嗯——會好的!一定會好起來的!”
來到這里也一樣,雨水雖勤,但也總會帶來生機與希望。來時城里的路已經(jīng)開始在挖,不出五年,這里便可通路。山下的松木長勢喜人,不出十年,便可成材。待到鋼鐵運來,這里便可架橋修路。這里的生活定會是另一番模樣。
霍晨曉這頓飯是就著希望吃的,他便總會把這股子希望帶給自己的學生。他看世界,如若站在九霄云外,似巨人一般。倘若沒有牧瀾的反對,他頂支持牧淪的決定,縱身于洪流之中,總好過安于一隅。時代固然如此,澎湃已成主流。若煤炭一樣去燃燒,若星辰一般去照亮,人的一輩子才不會孤單。
他那一代人,極具奉獻精神,這也令羅漢在心里既羨慕又佩服。
霍晨曉吃完飯回到宿舍,牧瀾與牧淪才剛動筷子。從牧瀾哭紅的眼睛來看,定是又苦口婆心地勸了妹妹半天。
這歸與去本來如此簡單,卻被綁了些人情在上面,理不清,剪還亂。
牧淪低頭吃著飯,眼睛卻不時地看著霍晨曉??磥砟翞憶]有與她講羅崎的事情。此刻,她最迫切地想知道關于羅崎的消息?;舫繒云擦似沧欤斎挥浀脕頃r牧瀾與自己的約法三章,便是:
“見到牧淪后,不許說起學校的事情。
不許透露羅崎的事情。
不許幫忙傳遞書信。”
牧淪知道羅崎是他的學生,也只有他最了解羅崎的近況??磥砟翜S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并不知道牧瀾找羅漢談過,羅漢為此跳湖的事情更不知曉。
霍晨曉搖了搖頭,三緘其口。牧淪頓時失落起來,她本以為來??赐约旱氖橇_崎。
“嗯——我去打盆水來洗臉!”霍晨曉端起一個搪瓷臉盆,向門外走去。牧淪趕緊放下碗筷。
“等等——我也去!”她還未起身,便被牧瀾喊住。
“淪兒?。∧阕潞煤贸燥?!”牧瀾說道,她心里清楚牧淪想干什么?;舫繒詿o奈地笑著搖了搖頭,紙是包不住火的,牧淪要是知道了,這火指不定要燒成哪樣?他頂替牧瀾捏把汗。
傍晚,霍晨曉去了學校外面的招待所。牧瀾留在牧淪這里。
牧淪打來兩大壺開水,她幫姐姐洗頭。溫熱的水滋潤著頭發(fā),陣陣暖意滌蕩著頭皮。洗凈后,熱氣仍環(huán)繞在牧瀾的發(fā)間,此時她才覺得心情舒暢了許多。眼前不再如牛車上般搖晃,腳下也站的穩(wěn)了。牧淪一邊幫姐姐擦著頭發(fā),一邊梳著。
“姐,你都有白頭發(fā)了!”
“嗯,拔了吧!”
牧淪拔了根白發(fā)遞到牧瀾面前。
“看——這都是你的煩心事!呦——這里還有!這里……”牧淪一連拔了四五根白頭發(fā)捏在手里,遞給了牧瀾。
“淪兒啊,是不是還生我氣呢!”牧瀾問,
“沒有!”
“媽去世的早,爸又剛走,我就只剩你了……”牧瀾說,
“我知道!”
“姐管著你,也是為你好……”
“嗯——”
姐妹倆從小就愛互相給對方梳頭,牧瀾也最喜歡牧淪給梳頭,她手上的勁拿捏的恰到好處,梳完的頭發(fā)又亮又干凈,頭便覺得輕了,心里頭也特別敞亮。
“淪兒啊!我在學校里就特別懷念你給我梳的頭?!?p> “嗯,我也好久沒給你梳頭了!”牧淪說,
“一晃你都這么大了,在我眼里,你還是個孩子!”
“是啊,你都有白頭發(fā)了!”牧淪說,
“你也老大不小了……在這里有中意的人了?”牧瀾忽然拾了個敏感的話題來講。
“沒有!姐,你別亂猜了!”
顯然,牧淪還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已經(jīng)見過羅崎兩次。
“沒有中意的人,你打算自己在這里終老啊!”
牧淪沉默著,她手上的勁松了。
“我同事的弟弟畢業(yè)有三年多,在市里的公交公司上班,工作穩(wěn)定,收入高,還是國營……”牧瀾說道,
“我不要!”牧淪說的很干脆,
“人長得還可以,家境也好,父母都是市文化局的!”
“那也不要!”牧淪說道,手上的梳子加快了速度?!耙ツ闳ィ∧闳ソ惴蛞膊淮饝。 ?p> 說起霍晨曉,牧淪想笑,姐姐如此愛嘮叨的習慣,他是怎么忍受的?
“姐,你倆還沒動靜?”牧淪忙岔開了話題。
“嗯,問題可能在我,你姐夫去醫(yī)院檢查過,他沒毛病。”牧瀾的神色有些黯淡,結婚一直沒有孩子,這事在她的心里痛著。
“你沒去看看嗎?”
“嗯,看過,年紀越大,越不好有了!”牧瀾嘆著氣。
“我要是遇上喜歡的,立馬就生!堅決不等!”說到這,牧淪竟有些興奮,手上的勁使得有些大了,弄疼了牧瀾,
“哎——呦——你個瘋丫頭,輕點!”
“不疼!不疼!”牧淪趕緊摸著姐姐的頭發(fā)安慰道,
“那我就多生一個給你!”牧淪說道,“生完就給你帶!反正我都是你帶大的!”
“傻丫頭!孩子怎么能送來送去的?”牧瀾說道,她雖然沒有孩子,牧淪卻像是自己的孩子。
第二天,牧瀾與霍晨曉離開中學,她始終沒有說起大學里發(fā)生的事情,也不再提及讓牧淪回去?;舫繒缘挂彩侨}其口,他的表現(xiàn),牧瀾甚是滿意。但是她不知道,霍晨曉的衣兜里多了幾封書信。
那是牧淪拜托他帶給羅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