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效青霉素!”她興奮地喊道,“拿好!我找找針頭!”說完她又潛入了水底。
“青霉素!青皮有救了!”我喊道。
剛剛的陰霾一掃而散,我忽然又覺得這個世界沒那么糟糕,連臉上那冰冷的玻璃都變得清晰干凈起來。
霍菲再次浮出水面,她找到了另外一支青霉素,還有針頭。艙內(nèi)的水幾乎貼著玻璃了。她示意我們要趕緊離開,我將繩子挽在手里,隨著她向外游,船體不斷地向下沉著,船艙內(nèi)最后的空間被海水塞滿,發(fā)出“嗚呃”的聲響。
眼前這艘豪華快艇若鯨落一般,伴著這聲悠長的嘶鳴,沉入了海里。由于離海岸并不遠,我浮出水面的時候,甚至能看到它狹長的船尖漸漸沉向水底。
霍菲大口地喘著氣,她的頭發(fā)散在海水中,冰冷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白皙的她看起來宛如一條美人魚。
忽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一頭扎入了水里,向著沉船的方向潛去。
暴雨在海面上裹著白煙,漸漸遠去。我在水面上焦急地等待著霍菲,她再次潛入水底,定是遺忘了什么東西。
果然,不多時,她從水底浮起,手里多了樣東西。待到她躍出水面,我才看清,那是一瓶白酒。
長長的瓶身上寫著兩個超大的“J&B”兩個字,里面泛黃的液體,若尿一樣。
霍菲將那瓶酒裝進了防水袋里,看著我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她,她才恍然大悟道:“這可不是用來喝的!至少我們喝不了!”
“為啥啊?”我好奇地問,
“這個酒有個外號,叫牙買加大J&B!”說完,她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J&B,我猜這不是漢語拼音的縮寫。我們的酒文化有三千多年的歷史,夏商時期便有了酒的記載。我知道有種酒叫“悶倒驢”,我們最多也就會拿驢來幽默一下。牙買加大J&B,倒是這瓶子的造型十分形象。
“那是一個叫John Crow Batty詩人名字的縮寫!”霍菲說著,我們已經(jīng)游上了岸。
霍菲走起路有些瘸,她的腳剛剛在水下受了傷。我?guī)退榭粗?,只見她左腳的腳踝處被玻璃割了條大口子,傷口處的皮膚已經(jīng)翹起,里面還在向外滲著血?;舴谱诘厣厦摿诵?,咬著牙,用力按壓傷口,鮮紅的血順著抬起的腿向下流著。
“嚴兵,把那瓶酒給我!”她說,我遞過去那瓶尿黃色的酒。
“這個管用嗎?”我問,
“這個酒是牙買加朗姆酒,度數(shù)有八十度!”說完,她擰開蓋子,徑直將酒倒了些在受傷的腳踝處。
“啊——”她咬著牙,低聲喊著。
那一定很疼!我將瓶口湊在鼻下,一股濃烈的酸味順著鼻孔直沖腦門。我們用來消毒的酒精也才七十五度。我很難想象,這瓶酒用在青皮身上,將會是怎樣的鬼哭狼嚎,他肩膀上有一個比核桃還大的窟窿,我希望他最好先能喝下這酒。
“我們得趕緊回去了,但愿青皮能夠好起來!”她疼得咧著嘴說道,
“你腳上的傷怎么樣?”我問
“沒事!消了毒,傷口很快就會愈合的!多虧了有這酒!”她說,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的?”我架著她,一邊走,一邊問,
“我在船艙里發(fā)現(xiàn)了這些酒瓶的碎片,說來也巧,若不是玻璃割破了我的腳,我哪能想起來那里面還有酒!”她的手臂攬在我的肩上。
與霍菲在一個公司里共事了近五年,此刻倒像剛認識她一般。我能感受到她的體溫,她的呼吸,她的氣味,她的勇敢與堅強。羅漢生前說過,霍菲有著與牧淪一模一樣的性格。
“霍菲,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牧淪的事情?”我問,她停了下來,傷心的點了點頭。
“那你……也知道羅總……”我試探著問道,羅漢已經(jīng)離開了我們,倘若霍菲還不知道,她有必要知道羅漢是她的親生父親。
因為牧瀾已經(jīng)不在了,霍晨曉至今下落不明。
“他是我的父親……”霍菲又傷心地哭了起來。
“我上小學的時候就知道了!就是不敢認他……”霍菲停下,嚎啕大哭起來。
此刻她才清楚,這是一件令她非常后悔的事情。在她心里,一直想有個完整的家,家里有父親與母親。
霍晨曉夫婦就是她的父母。她一直在心里說服著自己,她心里怕著,甚至怕這一天的到來。
知子莫若父啊!天底下沒有哪個孩子的心思能瞞得住自己的父母,羅漢至死都沒說出口,他覺得欠著霍菲一個完整的家,自己沒有權(quán)利去剝奪霍菲僅剩的那點幸福。
“別難過了,霍菲,我能體會你的感受!”我安慰著她。
霍菲比我幸運,至少她還有霍晨曉夫婦,我亦比她幸運,至少,我還記得母親的模樣。
“你不會懂得!你不會懂得!嚴兵?!被舴茡u著頭,她的淚甩到了我的臉上,那可能也是我的淚。
我怎么會不懂?我是那個能夠觸摸到殘缺棱角的人。
“霍菲,我跟你一樣,我最后記得她的樣子,應該是我六歲的時候。唉——她時常來夢里看我,就好像前幾天發(fā)生的事情一樣!”我嘆著氣說道。
我不太愿意提及母親的事情,她過世了很多年,甚至連青皮我都不愿與他講,那對于他來說,也是時刻汩汩流血的傷口。
“你母親也不在世了嗎?”霍菲擦著眼淚問,
“嗯,她走了很多年了……”
“生病了嗎?”
“算是吧……”
“你知道我跟青皮為什么這么要好嗎?”我問,
霍菲搖了搖頭,她哪里知曉?那是我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的事情,因為我欠青皮的。
“因為我欠他的……”我低著頭,眼睛濕潤了。
“為什么???”霍菲關(guān)切地問道,
“唉——說來話長……”我的淚涌了出來。
那年冬天,我才六歲,正是與潑皮們天天打鬧在一起的年紀。進了臘月,院子里的水井常常被凍住。
所謂的水井,便是在門前的院子里向地下打一根長近十米的鐵管,鐵管的頂端被焊接上尖尖的頭,頭上鉆滿了米粒大的孔洞,那些孔洞是用來阻隔地下水層中的沙石。地面的管子上擰好一個井頭,這井頭里面裝著活塞,邊上用杠桿的原理做了個把手,按壓把手時,井頭中的活塞上下運動,便會將十米深的地下水抽上來,水順著井頭上的壺嘴源源不斷流出來。這種活塞取水的井叫做壓井。
壓井雖好用,但唯獨冬天不行,深入地下的管子里的水經(jīng)常被凍住,這樣一來,人們便只能去松子江里挑水吃。
那年臘月,特別冷,呼嘯的北風幾乎將凍干了地面上的一切,唯獨松江邊上幾個地下冒著泉水的地方?jīng)]有結(jié)冰。
青皮家與我家的井都在院子里,井管里有水,從上到下凍得硬邦邦。他母親與我母親約好去松子江邊挑水。
母親穿了厚厚的棉衣,戴著厚厚的棉帽子,呼著熱氣就出了門。那是我一生中記得最清楚的她的模樣。
她還很年輕,說話聲音干脆、響亮,笑起來,那笑聲能拐好幾道彎。她與青皮的母親說說笑笑地就去了松子江邊挑水。
松子江邊有溫泉的地方靠近岸邊,那里冬天不會結(jié)冰,一直向里延伸至河道中間,那中間的水流湍急。
西山下的人們都會去那挑水。天氣太冷,水桶里灑出來的水在河邊結(jié)成了冰,當上面再淋上水的時候,就變得非常濕滑。
母親身上的棉衣穿的太厚,行動起來多有不便。待青皮的母親將桶裝滿了水,挑走后,她去打水。誰料腳下的冰淋上了水,她腳一滑,整個人都摔進了水里。
母親大聲地呼喊著,冰冷的水很快就浸透了她的棉衣。青皮的母親見狀扔下水桶,她趕緊去拉母親,不料也滑進了水里。
母親不會游泳,她在水里越撲騰,就離岸越遠。青皮的母親在水里去拉母親,兩人被水流帶進了河道中間,江底的水打著旋渦。大抵是母親身上的棉衣穿得太多,她沒有那么快沉入水底,卻被渦流裹挾著,順著河道中間的急流就沖了下去。
松子江上的冰,已經(jīng)封了近一米厚,只有這段流水的地方,水流湍急,常年不凍,過了這段水流,前面便是一米厚的冰層。
母親被江底的渦流卷著向前走,正好要進冰層的時候,被渦流帶出水面,她死命地抓住兩邊的冰。正好這時有砍柴的人經(jīng)過,用爬犁上的繩子,拖著母親上了岸。
青皮的母親被流水卷入了冰層下面,直到開春,冰化了,都沒找見尸體.
母親被救上來后,肺里進了水,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的時候,就陷入了昏迷,她沒熬過小年,便撒手人寰……
“青皮的母親后來也沒找見?”霍菲問,
“嗯,沒有?!?p> “他知道嗎?”她問,
“知道!”
霍菲沉默著,她找到了與自己有著相同感受的人,不止是我,還有青皮。
物以類聚,再貼切不過。
“想她嗎?”霍菲眼里含著淚問,
“嗯……”我再也忍不住,別過頭去,淚濕了肩。
我怕守不住最后的那一層細紗,心底所有的悲傷、苦楚,若洪流一般涌出。我不想讓人看到我最無力的一面,那是無論我做什么,都改變不了的事情。
而眼前的女人,她的內(nèi)心深藏著與我一樣的洪流,那洪流中充滿了思念、期盼、等待、失落與無助。
那是從孩子的時候就開始攢著、積蓄著。越長大,就越怕,怕面對這些早已命中注定的事情。
“謝謝你!嚴兵!謝謝你與我說這些!”霍菲竟然轉(zhuǎn)過身,緊緊地擁抱了我。
那一刻,我閉上眼睛,仿佛站在她的內(nèi)心,看到了那如潮水般涌動的洪流。我不是這個世上最孤獨的人。
霍菲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我與她,想見的人都在另外一個世界,唯有思念化成千絲萬縷的痛,抽絲剝繭般隨著時間消逝。
人越成長,越覺得離思念的人越遙遠。母親的樣子,只在我的夢里才清晰。
我輕輕地拍著霍菲的背,眼前還有個人就要斷氣了,我們得先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