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鄒第二節(jié)數(shù)學(xué)課講空間向量和立體幾何的習(xí)題，求賽因Sin，克賽因Cos，夾角，這些不算難點，數(shù)學(xué)課簡單的幾個知識點。
這本來是一節(jié)化學(xué)課，化學(xué)老師識趣的讓給班主任讓路，鄒老師可以連著上數(shù)學(xué)課，反正文科生的高考沒有化學(xué)，會考也很簡單。
“生物老師都讓了兩次課給譚老師了，蘇老師為何還要固執(zhí)的給我們上高二物理呢，高考不考，給別的老師做個人情不是更好，童老師對物理課虎視眈眈?！倍沤疝D(zhuǎn)著筆，英語老師童老師也想多點時間給大家講習(xí)題。
“反正沒人聽課，我們自習(xí)，他講他的能量守恒，互不干擾，這樣挺好的?！备呙冒讯沤鸬舻剿@邊的筆拿給她。
“可是他點我回答問題呀，我哪看得懂高二物理，我連高一物理都是混過去的，考試都是靠視力好，能瞄一眼算一眼?？墒切γ婊⒕拖矚g逗我，明知道我沒聽講，偏偏每堂課都要點我名字回答問題，我哪兒會啊，不是把人整死嘛?！倍沤鸷霸骸罢媸窃炷酰┰┫鄨蠛螘r了?！?p> 陸讓轉(zhuǎn)過身來：“金金姑娘，你們再說話小心被點名，今天老鄒臉色很難看?！?p> 是哦，老鄒有點反常，寫了滿滿一黑板的習(xí)題都是自己算出來的答案，，全程沒有提問。他好像在憋著一個什么事情。杜金和高妹趕緊閉嘴，筆也不敢再轉(zhuǎn)了。
姚思古和黃琪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黃琪手里捧著一個紅色的盒子，這不是募捐箱嗎？
老鄒看了他們一眼，繼續(xù)把最后一個直線與平面的夾角算完，放下粉筆，讓到一邊。
黃琪和姚思古走上講臺，把募捐箱放在正中央，黃琪張了張嘴，眼圈突然紅了，姚思古上前一步，代替黃琪說話。
“有一個事情，求大家?guī)蛶兔?，我們高二?）班皮喜，生病了，血癌，通俗的說就是白血病。他現(xiàn)在病得很嚴重，這里有一些我們從醫(yī)院復(fù)印的單子，已經(jīng)是晚期了。有的同學(xué)可能認識他，有的可能不太熟悉，現(xiàn)在，每天化療的費用就上萬，他家境很普通，生病住院以來花錢很多，家里已經(jīng)負債近十萬了。他根本不愿意打擾大家，現(xiàn)在意志比較消沉，他本人不同意募捐，他一直都是這樣，熱心幫助別人，但是從來都不愿意打擾別人，這次募捐，完全是我們高二（3）班自發(fā)想要幫助他，眾人拾柴火焰高，我們只想救救他，給他信心，打敗病魔，昨天，發(fā)燒病危，他差點就沒熬過來，不幸中的萬幸，最后還是從鬼門關(guān)把他拉回來了?！?p> “什么！誰！”高妹問杜金：“誰?。堪籽。课沂遣皇锹犲e了？”
“是的，是皮喜?！标懽岄_始吧嗒吧嗒掉眼淚，萊萊也低下了頭。
姚思古接下來說的話，陸讓已經(jīng)聽不太清。
白血??？這不是電視劇里才有的疾病嗎？藍色生死戀，恩熙，俊熙，這是電視劇啊?，F(xiàn)實生活中怎么可能真的有人患這種病，而且，怎么可能是皮喜，他很健康啊，一直都是上躥下跳，活力四射，踢球還一直都是前鋒，怎么可能是皮喜，不可能，聽錯了，聽錯了。
杜金瞪圓的雙眼開始黯淡下來，她問陸讓。陸讓點了點頭，她也是無意間問了一下幫她扛水的姚思古，為什么最近都沒看見皮喜來上課，姚思古說皮喜住院了。
“這不可能，電視劇才有白血病，我長這么大，從來沒遇見過，小學(xué)，有溺水的，中學(xué)，有溺水的，白血病，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他們胡說的吧，今天是愚人節(jié)嗎？愚人節(jié)，對吧？”
“他在市人民醫(yī)院?！标懽屨f:”這周他情況不是很好，我們準(zhǔn)備等他穩(wěn)定一點，下周再選幾個同學(xué)作為代表去探望，人太多怕影響他休息?！?p> 杜金說：“好，我要去，我一定要去?！?p> 杜金到處找錢，口袋有十塊，抽屜里還藏了幾個硬幣，然后她捧著錢，帶著陸讓的5塊，高妹的十塊，萊萊的5塊投到了募捐箱。
杜金沒有馬上走下講臺，她擦了一下黃琪臉上的淚水，開口之前，她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緒。
“皮喜，他喜歡唱歌，來來去去就兩首，王力宏的《唯一》，老掉牙的一手《村里有個姑娘叫小芳》，因為我們高一（3）班有個小芳，他喜歡逗她?！岸沤鸩亮艘幌伦约旱难蹨I。
“皮喜很壞，真的，特別壞，我們班吧，以前就兩個最壞的學(xué)生，一個是鸚鵡學(xué)舌的皮喜，老師說完他總是跟在后頭說最后幾個字。還有一個壞家伙，是我，我在課堂上老是忍不住大笑，擾亂課堂紀(jì)律，老師都得停下來等我，我沒笑完，這課也上不了。我和他，半斤半兩，臭味相投。而且，那時候，我倆成績還墊底，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他還墊底，他這人，對學(xué)習(xí)的熱情很一般，做人嘛，最重要的是開心。他喜歡TVB的警匪片，所以學(xué)會了這句粵語，他這人，沒什么追求，就想著以后找份好工作，結(jié)婚生子，給父母好好養(yǎng)老就像，他是獨生子?！?p> “他就是大家眼中的差生，真的，一直都是倒數(shù)，成績穩(wěn)定，沒有意外的話，讀完高中，他就要和校園說再見了。但不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不能說再見，我不想要他現(xiàn)在就跟我們說再見，一點兒都不想，考不上大學(xué)又怎樣，你會因為父母是農(nóng)民就嫌棄自己的父母嗎？你會因為心地善良的同班同學(xué)成績不好，考不上大學(xué)就任他受到命運不公的審判，提前剝奪他的生命權(quán)嗎？他想活下去，我們想讓他活下去，他跟你，跟我一樣，17歲，他不想死，他沒有做錯什么，他有機會活下去。”
“除了成績，他真的是很好的一個學(xué)生。他愛說話，但是從來不頂撞老師，只是喜歡鸚鵡學(xué)舌，他也從來不欠作業(yè)，只是喜歡抄一抄別人的就湊合著交上去，他說遲到總比不到好?？墒俏覀兙褪窍矚g他，非常喜歡他，因為他是大家的開心果，他沒有煩惱，從來都沒有?！?p> “只是沒想到，現(xiàn)在，老天給他一個超級無敵大的煩惱，這個煩惱直接來收走他的生命。老天真夠狠的。你們不認識他不要緊，我告訴你們，皮喜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他有血有肉，有特長，有缺陷，有射門進球的光榮時刻，也有被罰站被粉筆頭打中的狼狽時刻，和他同學(xué)一年，我很榮幸，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我很榮幸和這樣的人一起在高一（3）班?！倍沤疬煅柿?，停頓了幾秒。
”我們非常欣賞他，欣賞他的熱情，跟所有人都合得來，讓他幫忙，只要能幫上，他絕對不會推辭，能辦到的他都會出手。他也很有趣，總是逗我們玩兒，莫名其妙的迷上了《周易》，抖著一個老烏龜殼子給我們算卦，騙得我們團團轉(zhuǎn)。還有，他最喜歡中午一下課就敲飯盆，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陣響聲，就在我耳朵邊敲，那時候他坐我隔壁組，真的，敲飯盆，弄得很煩人，為這事兒，我沒少踹他?！?p> “可是我們還是很喜歡他，他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同學(xué)，活生生的命，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這個可惡的白血病，只有電視上才有，是不是醫(yī)生誤診了，是不是皮喜憋大招，給我們一次愚人節(jié)禮物?？墒墙裉觳皇怯奕斯?jié)，他的病情通知書，化驗單，繳費清單，這些都是真實擺在這里的。不相信的，可以上來看看這些單子，我懇請大家，請大家?guī)蛶退??！?p> “我作文向來不好，說話也沒什么邏輯，可能今天我講的，打動不了你們，我只是有感而發(fā)，我們都是人，就算家里的小貓小狗生病了，也會有惻隱之心。皮喜，他是一個人，我們的同類，請大家救救他，不管多少，我杜金，替他謝謝你們?！?p> 陸讓眼前模糊了，她看見一個龐大的身軀在忙碌，她眨了眨眼睛讓眼淚落下。
是王知節(jié)，他在焦急的籌錢，他一個一個的找那些人問，巴不得親自去翻每一個人的兜，確保他們真的出力了，關(guān)博也在幫忙吆喝，男生們快點掏錢。
皮喜在高二（5）班大多數(shù)人眼里，不過是一個陌生人，認識他的人，只有12個。讓這些不富裕的學(xué)生把生活費拿出來捐給陌生人，的確有些強人所難，一塊兩塊的，女生們多少意思了一下。
陸讓趴在課桌上，把頭埋起來，腦子里嗡嗡的只回旋爸爸的嘆息：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姚思古看見王知節(jié)跟人爭執(zhí)，他跑下講臺，抱緊王知節(jié)，把他拉了出去。
王知節(jié)和姚思古在陽臺，兩人誰也沒說話，就那樣呆滯的看著講臺，等著杯水車薪燃起皮喜活著的希望。
黃琪和杜金不停的鞠躬致謝，陸讓抬起頭，高妹氣呼呼的說：以前咱們樓上高一（9）（10）班的人不捐，說跟咱們樓下的不熟。
陸讓朝那邊望去，起身，她站住了，握緊拳頭，紅著臉，惡狠狠的對他們吐出兩個字：捐錢！
曾波冷笑了一聲，被同桌給拉住了。有人掏兜了，給了陸讓五塊，又一個五塊。冷笑的曾波，也掏兜了，他的錢包里找了找，沒有零錢，同桌謝光起說算了，給關(guān)博一個面子，捐了捐了。下周拿了生活費，我上去幾次網(wǎng)吧，給你買一個禮拜飯。
曾波把100塊給了陸讓。
很多年后，高妹說，她永遠記得那個場景，“陸讓，我覺得你那會兒真的是要吃人，他們不給錢，你要掀桌子，扯他們頭發(fā)?！?p> 陸讓說：“是的，我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誰不給錢我就撲上去撕他的臉，我跟他們拼了。”
17歲的人，不懂什么道德綁架，不懂什么是說話的藝術(shù)，沒有人在乎把其他班的人得罪了，沒有人在乎陸讓其實是個狠人。只要事情逼迫到了極限，她能拿出當(dāng)年騎摩托車擋住校車的魄力，他們高一（3）班的人，只想救皮喜。
大家都埋在書堆里復(fù)習(xí)，黃岡出品的試卷永遠都做不完。
大家等著周末，第一批人去醫(yī)院看皮喜，然后能帶回來一些好消息，他們打算號召第二次募捐。
杜金是第一批次探望皮喜的人，回來的時候她挺高興，說皮喜狀態(tài)蠻好的，能吃能睡，就是瘦得有點嚇人，臉都是青的。
“他還有不少頭發(fā)，就前面禿了，后面頭發(fā)還可以，化療結(jié)束就會重新長出來了。”杜金高興的說，似乎看到皮喜正在康復(fù)。
陸讓聽了也就高興了，那第二批次就先讓高妹跟著高二（3）班的人去，說不定她下個月回家就能直接去皮喜家里看看他，她跟陸老爹說好了，家里準(zhǔn)備了一些農(nóng)產(chǎn)品送過去。
大家都不去想電視劇的結(jié)局，都只想著科學(xué)，科學(xué)已經(jīng)很發(fā)達了，什么病都能治好。
一個月之后，皮喜走了。陸讓認得閹雞匠，他已經(jīng)瘦得脫了相，皮喜媽媽也一起來了，兩個人，頭發(fā)花白。他們?nèi)ジ叨?）班給學(xué)生行李感謝，在辦公室跟譚老師說了一陣話就走了。
王知節(jié)大喊皮喜爸媽走了，杜金和高妹他們都跑到窗戶那邊去看，閹雞匠穿了一件老式的藏青色中山裝，他坐在28型自行車座上，把腳墊在校門口的花壇邊，皮媽媽小心的坐在車后座，他才扶正自行車，上去瞪一腳離開。
陸讓突然想起伍子胥過韶關(guān)一夜白頭，原來，人的頭發(fā)，真的會一夜之間全部花白。
他們家摩托車也賣了。陸讓以前看見遲到的皮喜被閹雞匠送過來上課，他家的摩托車很新?，F(xiàn)在，皮喜家一朝回到解放前，人也沒了，錢也沒了。這對中年喪子的夫妻，若干年后，變成彎腰駝背的失獨老人。他們也不會想到，十年之后，竟然還有高一（3）班的幾個男生去探望他們，如果皮喜沒有死，他們的兒子也會跟這些孩子一樣，開著私家車，帶著孩子老婆，一家人幸福的在一起。
電視劇里，白血病的主角，最終都是救不活的，17歲的少年，化成了一抨灰，他的身影定格在了2002年那場雪景里，他像大鯤，飛入鏡頭，綻開最燦爛的笑容。中午下課鈴響敲飯盆的少年走了，足球賽拼命射門的前鋒走了，音樂課扯著嗓子高歌的少年走了，他最愛唱這一句：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世界都變心，回去談何容易。
那一天的晚自習(xí)，大家都很安靜，下課鈴響起，王知節(jié)突然在課后大聲唱《唯一》，像瘋子一樣怒吼：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世界都變心，回去談何容易。這是12個高一（3）班的人才懂的懷念。
他在向皮喜做最后的告別。
杜金在宿舍也唱：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兩個世界都變心，回去談何容易。
她說：要不要喝酒？陸讓搖頭：沒喝過，怕吐。
“啤的，不醉人?！?p> 杜金替陸讓拉開了易拉罐。陸讓說，我會，她替杜金拉開，噴了一些到臉上，兩人笑了一下，交換了啤酒。
杜金說：“那年暑假，你記得吧，去給你家收割水稻。我們在皮喜家吃的飯。我想起他那句話，先干為敬，你們隨意。來，我先干為敬，你隨意。
杜金碰了一下陸讓的啤酒罐。
“好。“陸讓閉上眼睛，一口悶了。
“皮喜媽媽也是很好的人，那次她特意騎著自行車過來喊你們過去吃晚飯，就是怕我家里負擔(dān)太重，她還把我也叫過去，替我干活，結(jié)果我還去他們家吃飯。皮喜媽媽做的荷包蛋真的很香，為什么，好人不長命？”陸讓眼眶濕潤。
“我們班49個人，現(xiàn)在，48。“杜金把高一的那張集體照拿出來，指著皮喜罵：”你說你是不是逃兵，就這么害怕高考？你太慫了你，高考啊，你不參加高考了？來，逃兵，是吧？把他名字給我圈起來，皮猴子，你太慫了你?！?p> 陸讓的頭靠著杜金，啤酒的潲水味讓她作嘔，杜金把陸讓放倒，自己站起來，拍打著自己的床鋪，邊拍邊叫：慫，慫，慫，就是不想?yún)⒓痈呖?，是吧，你跑了，你就是不想?yún)⒓痈呖?。筆呢，圈起來，把他名字給我圈起來，不參加高考的家伙?！?p> 陸讓捂住嘴，含混不清的說：”金金姑娘，你踩著我頭發(fā)了，站開一點，讓路。我給你找筆，把他名字圈起來?！瓣懽屆銖娬酒饋恚热ハ词珠g沖臉，擦干，一下子就清醒了，酒不醉人人自醉。
她把濕毛巾直接蓋在杜金臉上，“躺一下，還有二十分鐘自習(xí)。“他們還在奔向高考的路上，有人消失了，有人暫時離開，有人掉進深淵，她們不敢回頭看，只能一直向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