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四·道玄
早餐是巷子口板凳上剛剛出鍋的胡辣湯配油條。
油鹽濃重，碗里還飄著一片又一片的辣椒，稱不上什么絕妙的好味道。荀青原本還擔(dān)心李白會吃不慣，可沒想到李白卻動作分塊，三下五除二的解決。和他本人白衣如雪的畫風(fēng)分外不搭調(diào)。
荀青才端起碗喝了第一口，還沒有從宿醉的頭疼中清醒過來，便燙的舌頭伸出來。
“你不嫌燙么？”
“大家這樣吃才爽快，哪里像你，每次都要放涼！”鍋子后面的攤主念叨著，又給李白和荀青分別添了一勺：“忙什么去了，這么久才回來？你姨還以為你搬走了，整天念叨……”
“哪里能走啊，房租還欠著呢?！避髑鄵项^。
“道玄公那里去過了么？”
“吃了就去?！?p> “那就快點吃，別老讓老人操心，記得替我們帶個好?！睌傊鲹u頭，又給他們添了兩個餅子。
臨末了，李白要結(jié)賬的時候，就被揮手趕了出來。
“阿狗這孩子從小孤僻的要命，這還是第一次見他帶朋友回來……哎，可惜是個男的。這頓算我請?！?p> 攤主搖頭感慨，手里的動作不停，忙活著：“回頭記得來照顧生意啊，小子?！?p> “一定，下次幫我多放辣椒！”
李白笑起來，揮手道別。
一直到上了長安城內(nèi)的軌道奚車，李白才終于想起來，回頭問：“道玄公是誰？”
“一位長輩，老師去世之后，全靠他的提攜，我才考上機(jī)關(guān)師。如果沒有他，我們這幫沒有戶籍的遺民說不定連個出頭的機(jī)會都沒有……”
荀青嘆道：“他為人很嚴(yán)肅的，等會兒說不定還要被罵一頓，你千萬記得態(tài)度放尊重一點，如果要說長安城里誰還能幫我們的話，恐怕就只有他了?！?p> “這么厲害？”李白疑惑。
荀青斜了他一眼：“長安所有的機(jī)關(guān)師里，他至少能排到前十，你說呢？”
“果然厲害！”
李白雖然不是很懂，但還是感覺好像很厲害的樣子，最后再問：“但他們?yōu)槭裁匆心惆⒐纺?？?p> “……”
荀青的神情一滯，神情越發(fā)的挫?。骸岸际悄菐讉€熊孩子鬧出來的事情，連先生的名字都能寫錯，早知道就不教他們讀書認(rèn)字了……搞的大家都開始叫我阿茍。
李白想了一下，頓時恍然，贊同的頷首：
“有一說一，確實很茍?！?p> “喂……”
如果長安城的險峻和古怪要排名的話，那么崇仁坊絕對是名列前茅。
作為機(jī)關(guān)工坊匯聚的坊市，這里有著長安城最多的機(jī)關(guān)師，不論是什么時候，貴族還是寒門機(jī)關(guān)師在這里激烈的進(jìn)行著角逐和斗爭。不論是各種新型的民用機(jī)關(guān)再到奢靡的機(jī)巧造物，每一天都有新型的機(jī)關(guān)面世。
而為了彰顯出自己的杰出技藝，連機(jī)關(guān)工坊都千奇百怪。
而在其中，道玄公的工坊絕對是最奇怪的那個。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八棱鋒銳的巨大立方體，可其中卻自上而下分割出了數(shù)不清的模塊，在貫通了地下暗河的水力推動之下，整個工坊的軸心都在無時不刻的轉(zhuǎn)動著，龐大的力量推動無數(shù)機(jī)關(guān)運轉(zhuǎn)，就連整個工坊都在隨之回旋。
當(dāng)管道中熾熱的高壓氣體從汽笛中噴薄而出時，便迸發(fā)悠長而低沉的鳴叫。
就好像并非冰冷的死物，而是活生生的什么東西一樣。
具備著難以言喻的生命力。
“這個真是漂亮啊?！?p> 李白站在門前，仰頭凝望著無數(shù)運轉(zhuǎn)的結(jié)構(gòu)，贊嘆道：“這個工坊，是仿造長安建造的吧？”
他思索片刻，伸手指向正前方：“那里應(yīng)該就是崇仁坊了，右邊下面這一塊應(yīng)該是我們住的地方，大理寺在右上角，最上面是什么地方？為什么什么都沒有？”
“那里是未央宮?！?p> 一個蒼老的聲音回答：“常人膽敢窺伺禁中，是要被斬首的，小子，你心中連一點敬畏都沒有么？”
“只是高了一些而已吧？”
李白不以為意：“要我說，有好的東西偏偏關(guān)起門來藏著不給人看才奇怪?！?p> “看來確實是個膽大包天之徒了?！?p> 門前面，那個老人冷眼看著兩個不速之客。
荀青愣了一下，下意識的扯了一下李白的衣服，讓他不要放肆，恭敬垂首：“道玄公，沒想到正好巧遇……”
“不是巧遇，是我等你們很久了?！?p> 黑衣的老人甩手，不快的說道。
他坐在一只長著八足的機(jī)關(guān)椅上，十指粗糙，白發(fā)蒼蒼，面目之上滿是斑紋，也不敷粉掩飾。倘若忽略了周身的機(jī)關(guān)造物的話，看上去完全不像是高高在上的機(jī)關(guān)師，反而如同山中砍柴的樵夫一般。
任誰都無法想象，如此粗鄙的老人，會是長安城中赫赫有名的機(jī)關(guān)師盧道玄！
“你的朋友，眼光倒是不錯……最起碼你小子這么久了也沒看出來?！?p> 老人挑剔的瞥了一眼二人，向著他們招手：“跟我來吧，我有話跟你們說?！?p> 荀青一臉苦澀：“您都知道了？”
“我為什么不知道？”盧道玄反問：“前天你被掛在那么高的地方，你以為整個長安誰沒看見你？
別人跟我說我還以為是在瞎扯，結(jié)果還真是你回來了。怎么？是嫌老夫費盡心思給你找的職位油水不夠豐厚？”
“哪里的話?！避髑噢抢X袋，“只是念著長安的事情，心中難安，所以加班把工作全都做完了，趕快回來，只怕晚了的話……”
“只怕晚了的話，你老師的工坊被虞衡司收走？”盧道玄嗤笑：“你和你老師還真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看起來傻里傻氣，卻總學(xué)不會不會放手，難道你還要重蹈他的覆轍么！”
荀青低著頭，沒有說話。
“老先生，你這么說話太過分了吧?！?p> 李白看不下去了，不顧荀青阻攔的視線，開口辯駁：“路都是自己選的，你總不可能安排他一輩子吧？
況且，他老師做的機(jī)關(guān)不也挺厲害么，我倒是覺得沒什么不好?！?p> “喂……”荀青拉了一下他的衣服，可是李白卻沒有回頭，依舊看著機(jī)關(guān)椅上的老人。
等待回音。
直到沉默的最后，盧道玄搖頭，卻忍不住無奈的嘆了口氣。
“竟然跟你們這群毛頭小子置氣，老朽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他深深的看了李白一眼，回頭對自己的晚輩說：“從小沒什么出息，不過這次回來，倒是交了個好朋友?！?p> “??？”荀青茫然不解。
“夸你呢，傻子?！?p> 盧道玄懶得再廢話，驅(qū)使著機(jī)關(guān)走在前面，招手示意他們跟上。
一路穿過了人聲鼎沸的熱鬧車間，還有無數(shù)復(fù)雜的機(jī)構(gòu)，他們來到了一間還算單獨的靜室。說是靜室，是因為這里真的就只比外面安靜了一點，勉強(qiáng)能聽見說話的聲音。
角落里放了一張床，桌子上滿是圖紙。
看起來像是道玄公起居的地方，可只是勉強(qiáng)的用幾面墻板隔離起來，還有一面開窗，正面對著工坊內(nèi)部。
竟然在重重機(jī)關(guān)之內(nèi)，還有一座正圓型的人工湖泊。
一線天光隨著機(jī)關(guān)的運行，從上面照下來，落在巨石的刻度上，便同長安的日晷分毫不差。
水流奔涌著，被機(jī)關(guān)運輸著送向四面八方，彼此交錯，宛如血脈一般。
那樣枯燥的場景，一時間竟然令李白有些著迷。
反倒是荀青魂不守舍的，完全就沒有注意到工坊的精髓所在，和以前沒什么不同，都不開竅。
有了別人家的孩子珠玉在前，自己家的傻孩子就變得讓人頭疼起來。
盧道玄搖頭輕嘆。
這么多年了，怎么就就沒個長進(jìn)呢？
“你的事情，我們稍后再說?！?p> 老人瞪了荀青一眼，看向了李白的方向，平靜發(fā)問：“小子，你又為何而來呢？”
在窗前，李白終于從湖水中收回了視線。
“為了公道?！?p> 他認(rèn)真的說：“昨天有個無辜的孩子死了，我想要知道是誰干的?！?p> “公道和我無關(guān)，那是鴻臚寺才有的東西?！?p> 老人冷漠搖頭，“這世道，想要活得好，同情就不能揮霍，要留給更重要的人。
你也應(yīng)該清醒一些，小子，死人在長安城里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每天都有，每時每刻……難道每一個你都要管？”
“遇到了，當(dāng)然要管，難道捂住眼睛當(dāng)做看不見？”
李白毫無動搖，昂然回答：“有個懦夫想要殺死我，可是卻不敢面對自己的對手，反而犧牲一個無辜的孩子……
老先生，我只是想知道這是誰干的而已?！?p> “然后呢？去懲一時之快？”
盧道玄不屑的冷笑：“我懂你的想法，李白，對吧？你很年輕，很有勇氣和天賦，你佩著劍，或許劍術(shù)高超，所以你什么都不在乎。
你想要攪合進(jìn)麻煩里，你覺得別人都應(yīng)該和你一樣……可老頭子有家有口，還有這么多人討要生活，我不可能拋下所有人陪你去賭?！?p> 李白皺眉，可是卻終究沒有再說什么。
他嘆息一聲，起身拱手，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告辭，卻聽見荀青顫抖的聲音。
“可是，可是人命關(guān)天啊，道玄公！”
在那里，低著頭的機(jī)關(guān)師鼓起勇氣，“難道充耳不聞便能當(dāng)做什么事情都沒發(fā)生么！”
“總好過卷進(jìn)是非里去！”
老人大怒：“你以為我把你保出來花了多大的功夫，難道就不能聽一次話么，荀青！”
“可我已經(jīng)卷進(jìn)去了啊，道玄公！”
荀青的聲音尖銳起來，失去了語調(diào)，沙啞祈求，“這是我自找的，就當(dāng)是我自尋死路吧。這是我犯的錯……如果不是我的話，那個孩子……那個孩子……”
“就算沒有你，他也會死，荀青，這世上不盡人意的地方難道還少么？”盧道玄怒斥：“不要管那些和你無關(guān)的事情！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那為何當(dāng)初事故的時候，道玄公會救我！”
荀青憤怒的打斷了他的話：“像我這樣不成器的東西，就讓我隨老師一起被燒死不更好么！也不會有今日的麻煩！”
老人愣住了，陷入沉默。
就好像，不知如何回答一樣。
愕然。
反倒是在寂靜里，荀青漸漸愧疚，一時的氣憤過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究竟說了什么。
“對不起，道玄公，我只是……我只是原諒不了自己……”稚嫩的機(jī)關(guān)師耷拉著頭，起身，沮喪的抱歉：“道玄公你幫了我這么多，反倒是我，不該將麻煩帶到這里了?！?p> “就非要執(zhí)迷不悟嗎，荀青?！崩先耸膿u頭，“你已經(jīng)是機(jī)關(guān)師了，是有自己的未來的人。
好不容易泥塘里爬起來，為何還要回到泥塘里去？”
荀青搖頭，自嘲一笑：“道玄公，像我這樣的人，如果不是運氣好，有老師，有你的幫助，又怎么可能有成就呢？
我和那個孩子沒有什么不同，我們都是泥塘里的草芥?！?p> 荀青深深的俯首道別，“對不起，道玄公，如果不能為他償還公道的話，我一輩子都沒辦法原諒自己?！?p> 沉默里，他聽見老人的聲音。
“王車兒?！?p> 機(jī)關(guān)椅之上，老人疲憊嘆息，說出了一個名字。
荀青一愣，茫然不解。
“王車兒，長樂坊一個拐孩子的人蛇?！?p> 他沒有理會荀青，而是對著沉默的李白說：“乞討的孩子，都是被他管著的，如果你們想要找什么線索的話，就去他那里找吧。
我能幫你們的，就只有這么點了?！?p> 沒想到這個如此固執(zhí)的老人竟然會選擇伸出援手，李白恭謹(jǐn)抱拳：“多謝道玄公?！?p> “哈，現(xiàn)在就不叫老先生了？”
盧道玄搖頭，自嘲的一笑，并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揮了揮手：“你們走吧，我想要靜一靜。”
可在他們離去的時候，卻又忍不住抬頭，喊住了荀青。
荀青回頭，便看到了盧道玄蒼老的面孔。
“阿青……人活著，難免會犯傻，年輕人尤其如此。”
那個老人看著他，飽含期冀：“這個世上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后悔了的話，記得一定要回來。老朽這里再怎么樣不像話，也會有你一口飯吃的?！?p> 荀青一怔，只感覺鼻尖一熱，用力的點頭。
“多謝道玄公，我省得了?！?p> 說完之后，他不敢再多留，好像逃跑一樣的離去了，只怕自己會哭出來。
靜室里回歸了沉默，只有遠(yuǎn)方的工坊里傳來了永不停歇的轟鳴。
老人落寞的閉上了眼睛。
無聲嘆息。
在離開工坊之后，荀青一直耷拉著腦袋，沒精打采的。
只是想到自己剛剛對道玄公說的那些放肆話語，他就忍不住自責(zé)，為何會不知廉恥，說出那么丟人的話。
如果沒有他，自己早就在工坊里被燒死了……哪里還會有今天呢？
“剛才你很厲害呀?！?p> 李白忽然說：“沒想到你竟然能說出那樣的話?！?p> 他端著不知道哪兒買的糖炒栗子，吃得碎渣滿身，看上去分外沒什么誠心，令人更加沮喪起來。
“厲害什么啊。”荀青無奈嘆氣，“只不過是口無遮攔而已，我肯定又讓道玄公傷心了?！?p> “不對啊，荀青?！?p> 李白搖頭，神情鄭重：“有的時候，人能夠?qū)⑿睦锏脑捳f出來，就是了不得的勇氣了?！?p> “這種勇氣難道有什么用么？”
“當(dāng)然啊?！?p> 走在前面的李白腳步微微停頓，緩緩回過頭來，神情那么鄭重，眼神也變得鋒銳起來：“荀青，你知道我為什么討厭有人說謊么？”
荀青愕然抬頭。
“因為謊言是虛假的，就像是畫上的霉菌，詩中的敗筆。”
李白輕聲說：“只有不能面對自己的人生，才回去巧言令色的去進(jìn)行粉飾自己的過錯。可謊言哪怕說的再好，也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東西。
它或許能得到一時的慰藉，到最后，卻只會害人害己——荀青，倘若什么都不說的話，別人不會知道你想要什么，最后，你就會開始說謊。
倘若什么都不做的話，就不會有未來這種東西，才會有人自甘墮落，甚至還會編造出很多聽起來很有道理的話來欺騙自己。
那樣的人，在云中、在玄雍，在很多地方，我見過無數(shù)次?！?p> 他說，“我討厭那樣的人?！?p> 荀青，愣在了原地。
“雖然確實有些狼狽，但我還是覺得應(yīng)該恭喜你，荀青?！?p> 那個少年伸手，拍著荀青的肩膀，認(rèn)真的告訴他：“倘若這個世界上有把握命運的道路的話，那么你已經(jīng)跨出第一步了！
因為你具備做出選擇的勇氣?！?p> “……我信你個鬼！”
荀青白了他一眼，只覺得這個家伙實在是滿口鬼扯?？刹恢獮楹?，卻感覺心里稍微舒服了一些。
眼看著他吃東西那么香甜的樣子，頓時便氣不打一處來，劈手奪過了半袋，惡狠狠的塞了兩顆進(jìn)嘴里。
反正都上了賊船了，干脆先吃個飽！
然后，到了晚飯的時候，荀青看著眼前琳瑯滿目的菜肴，摸著自己被糖炒栗子塞滿的胃，流下了悲憤的眼淚。
吃不下了……
等李白把一大桌子?xùn)|西全部掃光，而且還外帶了兩壺好酒，一路哼著歌兒，和荀青到了地方的時候，荀青悲傷的發(fā)現(xiàn)，自己又餓了。
寂靜的長夜里，他的肚子咕的一聲，引來李白的矚目，那種仿佛在看豬精的眼神令他的眼淚幾乎快要掉下來。
可很快，一個冷掉的紙包遞到他的面前，裝滿了食物。
“吃嗎？”李白關(guān)切的說：“我還給你留了點?！?p> 荀青一看，沒忍住，差點哇的一聲哭出來。
怎么又是糖炒栗子！
他從未曾如此痛恨過栗子，可手卻不整齊的伸了出去，含淚接過。
“我吃……”
他要為長安，消滅掉這個可惡的萬惡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