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一周的末尾。一整天都在對付兩個難纏的客戶，連口水都來不及喝。臨到黃昏時，嗓子干得要冒煙。渴，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欲望，之一。但是，我仍然很成功地忍了好幾個小時，不是么。我站起身，在桌上找到一壺冷茶，仰起頭，猛灌了一氣。
冰涼的液體乍然從身體的中心地帶裂帛而過，激得我渾身一顫。
我往椅背上靠去，緩慢而深長地嘆息著。水，浸潤了干裂的喉嚨，竟然沒有想象中的舒爽。它還是那么疼。它是否是想讓我明白，有時候等待并不能解決問題。拖延也不能。
我掏出手機，給她發(fā)了個消息。
“這就是當年，你和陳城相識的經過？”
咻地一聲，信息發(fā)送的聲音好象是一把劍。不過，如果它真的是一把劍的話，我并沒有信心它能夠刺穿她身上裹的那層銅墻鐵壁，到達我想要它到達的深度。是否這把劍的刃會因此而卷起，那也要看它自己的運氣了。
手機沉默著。信息的接收者沒有任何回音。
下班之后，我照常去進行我的那些每日例行項目。我在跑步機上跑了五邁，又擼了一會兒鐵。滿身大汗之后，我脫掉衣服，赤裸著走去沖涼?？粗∈依锬敲姹怀睔饨竦溺R子，我伸手抹了一把它的表面。鏡子里，一個頗為丑陋的男人抬眉看著我，神情冷硬。他看上去面相有點顯老，抬頭紋明顯，渾身肌肉糾結。眼神里，閃爍著一種無所顧忌的利芒。
她把她自己，描述得那么羞怯！那么無害！我砰地一聲關上了鏡門。
溫哥華的天氣很好，終年溫和濕潤，叫人舍不得離開這里，特別是生活多年習慣了之后。雖然已經是下午接近六點，太陽還高懸半空，距離黑夜還早，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在悠閑中慢慢揮霍。我到冰箱里拿了一聽喜力，站在陽臺上，默默地對著西方映紅了半空的晚霞，深深吸一口氣。
晚風拂面，感覺十分愜意，這是一天中我最喜歡的時光。
它總是讓我想起以往的日子，在大洋彼岸的日子。
而如今，日日夜夜，我的生活差不多就是這樣，如一潭死水?？峙氯右粐峊NT進去，也激不起一點浪花。
手機震動了一下，我打開來看。
“你是否聽說過這樣的話----所有的小說都是自傳，所有的自傳都是小說。所以又何必當真，簡直讓人忍俊不禁。閣下這樣，又怎么能做一個成功的讀者？”
我哼笑了一聲。手指移動，輸入一段回答。
“模樣一般，沉默寡言，戴著一副黑框近視眼鏡。這位作者究竟是在寫自傳，還是描述人物時恰好一時手癢，借用了本人的高大形象？”
一片寂靜。她似乎被我對細節(jié)的詰問難住了。很顯然，她所期待的不是這個。
對此，我也已經習慣。對著西方的漫天紅霞，我仰脖又灌了一口，有點微苦的滋味?？罩械脑葡祭?，漸漸暈出了一張人臉來，面色酡紅，彷佛是某個人的樣子。
是的，到哪里都不愿意放過我的樣子。
晚上看了一部警匪片，很無聊，讓人昏昏欲睡。
又是泉州的那條老街。是的，我記得那條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和河邊垂柳馴服地低著頭的樣子，絕不會認錯。水有些暗綠，幽幽晃動，深不見底。一只瘦窄的木船，在搖晃中滑行在河面上，劈出一路筆直的水波，漣漪向兩旁四散開來，箭頭般地朝前射去。撐篙的人背影窈窕，纖纖一握，戴著一頂闊大的竹斗笠。那件草綠色滿是皺褶的外衫，正掛在她的身上飄飄蕩蕩。一陣風吹過，勾勒出她腰身細致的曲線。我的心陡然一緊，不知哪里憑空出現(xiàn)的一雙手，左右交叉，一下子握緊了我的喉嚨。我想要呼喊，卻發(fā)不出聲音。連呼吸也一下停止，忽然感覺透不過氣來。正在驚惶的時刻，她終于朝我回過臉來，微微一笑，儼然還是當年那副人面桃花的模樣。
她朝我遙遙伸出了一只纖長柔軟的手臂。我不由自主，腳步向著她，輕飄飄地迎了上去。
我的脖子猛然往后一晃，蹬地一下，我醒了過來。電視還在開著，正放到片尾，隆隆的槍戰(zhàn)聲，愈激烈，愈無聊。我揉了揉脖子和肩膀，拿起手機看了一眼，沒有新消息進來。
我知道，有的時候，我必須退讓。必須由我重新開始對話。
我的手指編輯了一行字，給她發(fā)了過去。
“剛才做夢又夢見了你。很煩人，又得去洗澡。能不能麻煩你以后不要動不動就打擾別人的夢境？”
等我洗完了澡再回來的時候，手機上有了她的一行回音。
“凌云，有時候我真的希望自己能恨你。盡管我知道，你心里一定還愛著我。”
屏幕上的黑字在白底上跳躍著，但它們似乎進入不了我的心。是的，我的心它現(xiàn)在就像一面沒有裂痕的鏡子。堅如磐石，明如皎月。
這樣的話，她一定曾經多少次說給那個人聽吧？
“我想你誤會了。我愛的是當年那個十六七歲的黃毛丫頭，并不是你。還請你不必自作多情?！?p> 話發(fā)了出去，我把手機一摔。今晚不用再管它了。
夢按照它自己的意圖持續(xù)了下去。
她面帶微笑，向我伸出柔軟的臂。她將身體輕輕地依偎在我的臂彎，柔聲問，
“怎么現(xiàn)在才來？我在夢里等了你很久?！?p> “有多久？”
“從我們分手的那一天開始，到現(xiàn)在，我算一算”，她微微歪著頭，那雙含笑的眸子閃著亮光，“可不就是一整個暑假么。這一整個暑假，你都不到我的夢里來?！?p> “我知道，你到了大洋彼岸，你忘了我?！彼穆曇衾?，有著淡淡的淚意。臉上是泫然欲泣的樣子。
“一整個暑假？”我側過身來，用手臂扶住她的雙肩，用冷硬而嚴肅的神情對她說，“何止一個暑假？你拋開我，已經整整九年。你知道這九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么？而你，你是不是早就忘了我？早就痛痛快快地和你的那些個男朋友，什么陳誠，混到一起去了？”
“陳誠？”她一臉懵懂地問我，“誰是陳誠？”
“就是在我離開越城之后，那個撬走你的男生。是你一起去上自習教室的那個人?！?p> 她沉默著，表情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