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的時候很溫暖。
葉香的公寓,暖氣開得一如既往地足。我在被窩里用力伸展了一下身體。絲絨床單貼在身上,很是光滑熨帖。身旁是她溫?zé)岬纳碜?,軟軟的,蜷成了一副嬰兒的睡姿。床太窄小了,挪不開身。我的雙腳能抵著床頭的木架,不小心翻身的話,很容易就能滾到床下去。我慢慢側(cè)過身,將被子夾在手臂下裹了裹,調(diào)整了一個舒適的姿勢。然后用手枕著頭,正對著她的臉。
葉香還在熟睡。呼吸淺勻,眉目舒展,雙頰帶著淡淡的紅暈。睫毛一根根的,細(xì)密地彎在她的眼下,微微顫動著。我伸出左手,輕輕撫了撫她的臉。她的唇吮了吮,帶著一股孩子氣。
有一年五月,她給公寓的管理公司留言,我當(dāng)時正好在開窗通風(fēng)。黃梅天,很悶熱,讓人五心煩躁?!岸嗪玫奈逶绿彀?。南風(fēng)從窗外吹來,溫暖而舒適,夾雜著雨的氣息。真是美好的一天!就是有點(diǎn)熱。是的,很熱。今早經(jīng)過暖氣片的時候,我無意中拿手貼了貼,發(fā)現(xiàn)它竟然是發(fā)燙的,現(xiàn)在還是!原來即使到了春末,它都還在晝夜不停地辛苦工作。不知道它的主人知道它這么勤勞嗎?你誠摯的,Miss Ye”。我問她,時間多得沒處用,please turn off the heat,五個詞非要寫成這么長一段話?她抬臉朝我嬌笑,說閑著也是閑著。
是啊,閑著也是閑著。這些年來,我說話做事已經(jīng)被她深刻地影響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正對面的飄窗上,掛著一幅水墨畫印染的窗簾,上面是桂林山水,濃濃淡淡。飄窗上擺著幾盆多肉,吊著一筐綠蘿,錯落有致。上面的掛釘還是我上次來的時候,弓著腰站在窗臺上敲上去的。她喜歡這種調(diào)調(diào)。不過才四百多平方英尺的地兒,40平米還不到,每一處都整得象個小盆景。每樣?xùn)|西都有每樣?xùn)|西規(guī)定呆的位置,入眼必須賞心悅目,精致妥帖,紋絲不亂。書柜里的書,高低有序,連抽屜里喝湯的勺子都是一根一根銀白發(fā)亮,平行著擺放的。我想,等我們正式結(jié)婚之后,我一定也會被她整成一個漂漂亮亮的物件兒,老老實實地坐在沙發(fā)上。我的睡衣顏色必須要和沙發(fā)的配色和諧,我的臉,上面的痘坑也會被她那些瓶瓶罐罐里不知所謂的各色東西填平。
昨晚的事讓她很興奮,她一直不肯睡,也不許我睡。我實在熬不住,即使她拿手指來撐開我的眼皮,或者來抓住我戲弄我也不行。后來她終于放過了我,起床去擺弄電腦。半夜里,我的手機(jī)猛然叮的一響,我迷迷糊糊拿起來看。窗外的光照進(jìn)來,她躺在黑影里,一動不動。我知道她在裝睡。渾身緊繃,呼吸聲均勻得跟排練演習(xí)一樣。就著手機(jī)屏的微光,我快速掃了一遍她寫的東西。然后往后一躺,翻身抱住她,又睡了過去。
有時候我真的不明白,為什么葉香要這么愛美。
我面對著晨曦,仔細(xì)地看她的臉。
是的,她長著滿臉淡淡的雀斑。手臂上也有一些。怎么說呢,我對天然的東西比較沒有抵抗力。何況這些雀斑并不影響她的容貌。我認(rèn)識她的時候,她才七八歲,那時候更明顯,一臉一身都是??墒悄莻€時候我就覺得她長得很美。我們男生都這么覺得。那個時候我們最喜歡逗的女孩子就是她,經(jīng)常成群結(jié)隊跟在她的身后,變著法子地捉弄她??墒撬贿@么認(rèn)為。她覺得我們是因為她丑才欺負(fù)她的。確實有人喊過她“麻子”。小孩子么,人來瘋,這么喊可以引起她激烈的反應(yīng)?;蛟S大家就是喜歡看她哭。她的小臉上,眼睛里盛滿淚的樣子,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美。我從來不知道,她會因此而差點(diǎn)休學(xué)。很久以后我告訴她,那些雀斑在她的臉上很和諧,瑕不掩瑜,讓她的五官有一種玫瑰花般的層次。她總是不相信,覺得我花言巧語在騙她。有一年,她折騰了一種含有蘆薈的什么祛斑膏,結(jié)果整張臉又紅又腫,眼皮都腫得透亮。我陪她到醫(yī)院去打抗過敏針,路上我氣狠狠地說,什么時候你把這些雀斑整沒了,我就不要你了。她傻愣愣地站在那里,抱著我嚎啕大哭。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看著我們,有人說,小伙子,快哄哄她,不能刺激病人。
是的,她是有病,凡事都要反著來。折騰自己也折騰我,屢敗屢戰(zhàn),不眠不休。
十幾年過去了,她還記得我當(dāng)年喊過她麻臉姑娘,耿耿于懷。她怎么不記得自己當(dāng)時叫我黑胖子呢。而且,她也不懂我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讓任何一個外人評評,那難道不是很明顯的示愛嗎?我也不懂,有哪個男人還能當(dāng)眾更加不要臉一點(diǎn)?可是她偏不。認(rèn)真地認(rèn)為我就是在說她丑,即使我后來改口了哄她也不行??傊豢谝Ф?,我覺得她長得不好看。其實我不好奇為什么她的父母五官平平,到了她這里就會基因產(chǎn)生了突變,我比較好奇的是,她腦袋瓜里的腦回路到底是怎么長的,怎么和我象是兩種完全不同的生物。
我躺在床上,回味她寫的那些東西。只有一句話,在我這里過不去。
“而葉香也,葉香也確實有過她的徘徊和動搖,但那不是對陳城?!?p> 我伸出兩指,捏住了她的臉。她的唇嘟了起來,我搖了搖,她皺眉嘟囔了一下,頭搖擺起來,想要擺脫我手指的控制。我一翻身壓住她,用力按住她亂動的雙臂,低頭咬住她的一邊。她叫了一聲。我抬頭看到,她星眸微睜,里面透出一種羞澀的惱意。她紅了臉,揮舞著雙臂來推我。
那個人,是否也曾與她如此靠近,耳鬢廝磨?
那個人,是否也曾讓她費(fèi)盡心機(jī),想要迫使對方來牽住她的手,一輩子不愿放開?
我滾落到她的身旁,抬頭看著天花板,不發(fā)一語。一種苦澀的感覺在我心里慢慢地蕩開來。
她可能察覺到我的情緒,湊過來,乖巧地貼近我,
“大熊,你說,我們什么時候去市政廳領(lǐng)證?”
冬天的西雅圖,天色陰暗,灰色的云低低地浮在半空,壓力沉重的樣子。光禿禿的枝椏,橫七豎八,叉在眼前。我站在窗前,啜著黑咖啡,聽她舉著迷你吸塵器,滿屋子上上下下地?fù)v鼓。吸了地,床前的毛毯,沙發(fā),書柜,再來吸吸床單。就沒有那個小東西不能到的地方。我不來回走動的話,估計她會舉著它,在我身上也上下吸吸。我總是在她靠近的時候快步走開。停了吸塵器,她又把所有床單枕套拆掉,裹成一團(tuán),塞進(jìn)洗衣機(jī)。隆隆作響。
在一片轟隆聲里,我回頭對她說,
“結(jié)婚之后,我能有自己的一間屋子么。地下室也行。讓我能放自己的東西,隨便我怎么擺弄?!?p> 她直起身子,臉上的表情變幻,象是在深思熟慮。過了一會兒,她勉為其難地說,
“那一個月能讓我進(jìn)去打掃一次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你別翻我的東西就行?!?p> 她白了我一眼。“我知道,你還留著老情人的照片?!?p> 她說的那個人,是娜塔莎,我過去的室友。剛到米國的時候,我租的是一個五人合住的房子。三男兩女,娜塔莎是其中一個女孩,俄國后裔。是的,我們之間曾經(jīng)有點(diǎn)曖昧,但實際上并沒有發(fā)生什么??梢哉f,我和娜塔莎在照片上比在平時生活里要親密。我有一張環(huán)著她腰的照片,好象一對情侶那樣。那時我才到米國,和葉香分手一個多月。我承認(rèn),嫉妒讓我失去了神智。我迫不及待地想找一個愿意與我擺些親密姿態(tài)的女生,照一些讓人想入非非的照片。當(dāng)夜我就在朋友圈發(fā)布了出去。我知道,葉香并沒有刪除我的微信。她的寂寞無聲讓我興奮,從此我時不時就發(fā)些這樣的照片。有時是娜塔莎,有時是其他女孩。系里的小秘也和我拍過這樣的照片,人家孩子都有兩個了。
我想起了她寫的那句話,聲音里帶了一點(diǎn)刺。
“是啊,總有那么一兩個老情人可以藏在心里回憶回憶,那就不是你手上那個玩意兒可以到達(dá)的地方了。”我示意她又重新抱在手里的吸塵器。
她婉然一笑,“是嗎,我試試?!?p> 她舉著那個玩意兒,象是舉著一只劍,朝我大踏步走過來。我放下杯子,輕而易舉地將她手里的那東西拿走。然后我抱住她,倒到了床上,扯她的衣服。她掙扎著說,晚上吧,我才換的床單。
我將頭埋在她的脖頸處,低低問她,
“讓你徘徊動搖的那個人,不是陳城,會是誰?”
她輕輕動彈了一下,在我耳邊竊竊私語,
“是你心里的鬼。”
我將雙臂撐在她的身側(cè),一瞬間向后退去。
葉香伸出雙臂,勾住了我的脖子,將我拉回了她的身側(cè)。
“凌云,你懂不懂什么叫做寫小說?”
我一笑,“本篇故事,純屬虛構(gòu),如有雷同,實屬巧合?!?p> 她坐起來,推了一把我的胸壁,
“是你偏要人老實交代。一點(diǎn)一滴、事無巨細(xì)都要寫出來,才能過關(guān)。真的寫出來了,你又是這樣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沒勁?!?p> “那你告訴我,那個人叫什么名字?”
“我怎么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子烏虛有的人,我隨手寫的,還沒來得及編他的名字?!比~香用手梳著垂到頸側(cè)的頭發(fā),歪著頭,“或許可以叫他凌雨。跟你做一對親兄弟,怎么樣?”
我淡淡地問她,“是陳一心嗎?”
她的神情一緊,顯然被我戳中了心事。
“你怎么知道?”她喃喃地說。
“計算機(jī)系帥哥,追到了醫(yī)學(xué)院的美女,又轉(zhuǎn)過頭來追你,腳踏兩只船,是這樣嗎?”
我站起來,套上黑色T恤,把它拽下來,遮住自己的腹肌。
我的身后,忽然傳來一陣咯咯的笑聲,象一串銀鈴。
我回頭去看,葉香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笑得渾身震動。她側(cè)過身來,捂住了肚子,難以自制樣子。人們常用花枝亂顫來形容某種不堪入目的笑,可是,用這個詞來形容此刻的她,真的很合適。
像是一段清晨滴露的嫩枝,綠葉晶瑩,上面綴著三五個嬌艷的花骨朵,在清風(fēng)里輕輕地?fù)u曳。
她一邊用手掌揩淚,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我,我受不了了。我要仔細(xì)回憶回憶,回去再添幾個314里男生的名字,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我也要享受一把被人簇?fù)?,眾星捧月的感覺,彌補(bǔ)一下現(xiàn)實里的遺憾?!?p> 她的小臉上,洋溢著一種興高采烈的神采。
終于,她停了笑,斜著身子,用手臂撐起了自己的腦袋,得意洋洋地問我,
“凌云,你真的以為,其他人都跟你一樣眼瞎么?”
葉香的聲音里,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甜蜜。一種幾乎可以說是同情和憐愛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