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梓燁在加古城連夜縱馬趕了回來。眼看著就要進宮門了，一個穿著布衣的人在他面前站定，說是有事商量。
對方正是當時洛錫留在京都的另一個人，收到洛冰之將軍的來信，沒日沒夜地守在宮門口十里外的地方。
如果錯過了，整個洛家就沒了。一想到這里，更是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寧梓燁表面淡定，心里卻似被棒槌了一樣難受。
只要洛錫沒事，以后能不能相見也不重要。
寧梓燁一到皇帝的寢殿，就感受到了陰沉的氣氛，皇帝坐在自己的桌前，遣散了貼身伺候的公公，一見到寧梓燁，目光就如同剜刀一般，狠狠地割向了寧梓燁。
“太子，你可知召你回京是為何？”
寧梓燁跪在地上，沒有抬頭。
“知道。”
事情已然到了這樣的地步，眾人皆知，為了堵住悠悠眾口，這次戰(zhàn)役不管是死是活洛錫的身份都會被查清楚，太子怎么也算是承陽門的主角，洛錫是男是女，太子不可能不知道。
“洛錫是女兒身？”
“不是?！?p> “啪！”北寧皇帝手掌在桌面上狠狠一拍，旁邊的臺燭也跟著顫動。
帝王之氣，不怒自威。
“太子！膽敢撒謊！”
寧梓燁看向皇帝，面露委屈：“父皇，洛錫怎么會是女子呢？我們在虞城時，經(jīng)常一同洗澡，一同訓練換藥。洛錫怎么會是女子？！”
要論演戲，寧梓燁當排第一。
那種震驚，惶恐，荒謬，委屈的表情，想來還不知道洛錫的噩耗，讓皇帝不由得懷疑是不是自己判斷失誤。
“你知道，洛錫以身殉國了嗎？”
這話一出，寧梓燁委實愣了一下，沒想到會這么直接，但在皇帝看來，這個小表情卻剛好撇清了自己的嫌疑。
說罷便起身往外邊走去，寧梓燁連忙跟上。
洛冰之獨子戰(zhàn)死沙場，自己又為國盡忠三十載，父子上陣殺敵，皇室質(zhì)疑猜忌。百姓不知感恩，讓人寒身寒心。
洛冰之等人被攔在皇宮門外，繳器卸甲，確認無誤后才被放行。身后十余人跟著，將棺木抬到了大殿外。
文武百官都站立兩側(cè)，低著頭竊竊私語。
洛冰之的頭發(fā)稍稍有點松散，在微風的吹拂下有些凌亂，嘴角的胡渣也沒有處理，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終于被壓垮了的樣子。
這原本是大不吉利之事，奈何皇上認定洛錫是女兒身，想要讓洛冰之在文武百官面前顏面掃地無話可說，認為這是讓洛冰之交權(quán)的絕佳時機，絲毫不顧及此人獨子為國殉身，也忘記了往日的情分。
洛冰之下跪行禮，寧梓燁在一旁站定。洛老將軍一夜之間仿佛蒼老了十余歲，六十歲的年紀，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
要不是事先知道洛錫沒死，這會兒的寧梓燁恐怕已經(jīng)崩潰。
“老臣，參見皇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洛卿平身。得知洛錫以身殉國朕不甚惋惜。命洛卿帶回京都厚葬?！?p> “謝皇上隆恩！老臣替小兒寫謝過?！甭灞蛟诘厣?，彎下了老腰。
京都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卻一句也沒有傳到邊關(guān)，若不是洛錫提前留了兩名探子聽到風聲并報了信，今天等著的，恐怕就是滿門抄斬了。
不只是皇帝，整個京都的人都以為，邊關(guān)消息閉塞，沒有人知道京都關(guān)于洛錫的傳聞。
事實上，整個邊關(guān)除了洛冰之和洛錫，確實無人知道。
“近日，洛卿父子在邊關(guān)上陣殺敵，京都卻傳出了一則荒謬的言論。說洛錫洛小將軍是女兒身，朕大怒，奈何滿朝怨聲載道，全然不顧洛卿父子為北寧立下的功勞。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出于下策才讓洛卿先過來一趟，讓眾愛卿死心，委屈洛卿了。”
洛冰之抬頭看向皇上，似乎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位老友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老友了。
相差不多的年歲，自己已經(jīng)風燭殘年，一身傷病，而對方，神采飛揚，體態(tài)豐腴。
以前總覺得他累，想用盡自己的力量幫助他?，F(xiàn)在將他推入深淵的，竟也是他。
他寧愿讓洛錫“死”，也不想以真面目示人求他饒洛錫一命，正是想著滿朝百官會為難他；他可以理解京都的言論，甚至可以理解百官要他抬著孩子來大殿，只是沒想到他會同意，他會像現(xiàn)在這樣高高在上無關(guān)痛癢地陳述這件事。
還是說，這一切，原本就是他授意？
他的臉上，沒有一絲悲痛。
他們，已經(jīng)截然不同了。
君臣君臣，終究是有貴賤之分的。
洛冰之站了起來，走到一旁。示意仵作上前驗尸。
棺打開時，眾人紛紛側(cè)目后退，深怕晦氣沾到自己身上。
寧梓燁雙腳像是不受控制地向前，湊了上去。
下人本來想攔，卻被皇上用眼神制止。
太子和洛錫的關(guān)系不用多說，他倒想看看太子的表情真不真實。
寧梓燁走上前去，看見一張毫無血色的臉，渾身的血液也跟著倒流。
太像了！太像了！簡直一模一樣！
那一瞬間，寧梓燁有些恍惚。
洛冰之只是垂著頭，全程沒有袒露出任何的表情。
“洛錫”已經(jīng)換上了干凈的衣服，在脫掉最里面一層衣服時，能看到洛錫渾身大大小小的傷痕數(shù)十道，各種各樣的，大大小小的，承載在這個瘦弱的身體上。致命傷口被包扎著，已經(jīng)被染得鮮紅，揭開一看，肚子上一個碩大的窟窿，如今已經(jīng)有些泛白。眾人看了捂住嘴鼻，停止呼吸，心口直反胃。
洛錫的致命傷正是肚子上的那個窟窿，當時戰(zhàn)場上的將士都看得真真切切，做不得假。
明明知道是假的，寧梓燁還是不受控制地紅了眼眶，看著洛冰之顫抖地問：“洛錫受了這么嚴重的傷？”
回答他的還是一片沉默。
寧梓燁收回眼神，低頭的一瞬間眼淚砸在了地面上。
即便是假的，寧梓燁還是有些心痛。
仵作站在殿下，向宦官匯報結(jié)果，宦官再向上一級匯報?；实壅驹谧钌厦妫媸且稽c晦氣也沾不到。
得知結(jié)果并不如自己心中所想，皇帝大為震驚。
洛錫是男子？
怎么會？之前多番查證，怎么會出錯？
“可查仔細了？”
“回皇上，確實無誤，洛將軍身上的胎記都在您所說的地方。從死亡時間、身上的傷痕來看，確實是洛將軍本人無誤?！?p> 老太監(jiān)從小就跟在皇上身邊，有時也說得上一兩句話，知道皇帝只是想要權(quán)，并不是真的對洛錫的事毫不關(guān)心，躊躇著開口：“會不會是有人知道皇上的用意，故意陷害洛將軍？”
大皇子這時候的表情就有些繃不住了。
不可能！
“皇上，兒臣這里有云空大陸最厲害的仵作，不如請他來試試？”
北寧皇帝允。
但還是沒有看出任何不妥。
做了一通無用功，皇帝看著大皇子焦急得有些惱羞成怒的樣子，心里怒火中燒。如此一來，就說得通了。洛錫之前在京都從未傳出過這個消息，為何一走就有風聲，各個人證也一股腦地都出來了。
原來！原來！
大皇子和太子不和是早就擺在明面上的事，自己竟然還輕信大皇子！皇帝穩(wěn)了穩(wěn)心神：“眾愛卿看到了，洛錫將軍精忠報國，英勇無雙。封一品大將軍，誰若是再敢妄議洛將軍，絕不姑息！”
說完看了一眼洛冰之，神色有些復雜，想要去安撫，又覺得有些羞愧，嘆了口氣，拂袖而去。
寧梓燁蹲在地上，想摸又不敢摸，就連洛冰之都分不清他是在做戲還是真情實意。
“洛錫，再見?！?p> 再見，我一定會再見到你的。
洛錫。
眾人也有些悲慟，洛冰之父子為了北寧確實犧牲了太多。倘若不論政派，父子倆是條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