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

徐徐誘之

第8章 戲劇節(jié)

徐徐誘之 奉小滿 8400 2020-12-02 18:22:29

    從上一次與包不屈當(dāng)面說清楚后,此人表現(xiàn)得很消停,也沒找虎頭的麻煩,奉九表示很滿意。

  而寧瑞卿也沒再約她,奉九表示非常滿意。

  不過,倒也有新鮮事發(fā)生:有那么一天,與大姐有婚約的寧家公子寧錚到了家里拜訪,其他各房的妹妹們聽到風(fēng)聲,都跑到奉九家里,躲在客廳后面的小隔間興奮地偷看,很快被大哥發(fā)現(xiàn),低聲訓(xùn)斥她們的無形無狀,統(tǒng)統(tǒng)趕了回去。

  奉九對軍閥完全不感興趣,只是怡然自得地在書房里該干嘛干嘛,根本沒去。

  到了四月份,同澤中學(xué)一年一度的戲劇節(jié)又要開始了。

  這也是同澤高三年級的學(xué)生們最后一次參加戲劇節(jié),到了六七月份,很多人都會奔波在參加各大學(xué)入學(xué)考試的路上了。

  感興趣的同學(xué)都全力以赴,不想讓自己的學(xué)生時代留下任何遺憾。

  寧帥對教育的投入是有目共睹的,得到了各界的交口稱贊,整個東三省的教育界都因此受益。他在財政吃緊的情況下,寧可壓縮軍費,也要按時按額把教育經(jīng)費發(fā)放到位,這對于把打仗當(dāng)作主流日常工作的各路軍閥而言,實在不同尋常。

  大概因為老帥自己就是吃了沒受過教育的虧吧,除了簽名還算熟練,其他時候,跟別的稍微有點文化的軍閥交往起來,聽人一掉書袋他就頭大。

  聽說他老人家攏共才上了一年私塾,所以才會如此熱心教育,也算得上是個“為家為國則計深遠”的了。

  據(jù)說少帥完美地繼承了父親對教育事業(yè)的態(tài)度:寧氏父子對教育不只是給錢給人,還會具體關(guān)心日常運作,比如校長如何選拔,開設(shè)課程是否符合新的教育要求等,往往會直接關(guān)切具體的教育環(huán)節(jié),也正因如此,教育口的官員都不敢怠慢,工作態(tài)度稱得上兢兢業(yè)業(yè),這個時期的東三省教育,呈現(xiàn)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讓人驚喜。

  所以同澤中學(xué)校長接到通知,說奉天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同時也是寧軍第三軍第三師第七旅的寧旅長將到校觀看戲劇節(jié)演出時,并沒有感到驚訝,可能今年就是正好輪到他們了。再說同澤的戲劇節(jié)一向很出彩,學(xué)校方面也不用刻意叮囑,學(xué)生們的演出水準之高,素來是有口碑的。

  曾經(jīng)有個同澤學(xué)生在讀期間,一直就是戲劇節(jié)上最閃耀的星,后來大學(xué)沒畢業(yè)就跑去演電影,早已成了全中國家喻戶曉的大明星,這位著名校友就是奉九的二堂哥,比她大了六歲的唐奉允,藝名叫做春山。

  同澤學(xué)生家長里,有權(quán)有勢的不少,所以每年的戲劇節(jié),都有不少位高權(quán)重的家長不請自到前來觀看,但各方來賓也都很低調(diào)地直接在臺下就坐,校長也不會做特別的介紹。

  在戲劇節(jié)演出上,沒人有特權(quán)——由學(xué)生們組成審查委員會,每個節(jié)目都要過審,先行篩掉一部分水平較差的。

  此次奉九除了參演英文劇,還有一個單人節(jié)目——“西洋評書”,這是她自己起的名,她想著從小就給堂弟堂妹和不苦講故事,總是很受歡迎,而之所以想自創(chuàng)一種表演形式,是因為她回想了一下,到目前為止,同澤的戲劇節(jié)上還沒有過女生說評書的——的確是,唱京韻大鼓的都有,但都覺得說評書顯得過于豪邁,所以還是棄了。

  但奉九也沒想象傳統(tǒng)評書那樣一拍驚堂木二話古今的樣兒,她想有點新氣象。

  于是戲劇節(jié)上,同澤男中女中的師長、同學(xué)和來賓們就見識到了一種新的評書演繹形式,其實更準確的說應(yīng)該象是后來收音機普及后的小說連播,奉九用平靜克制的聲調(diào)娓娓道來,再加上她驚人的記憶力,給大家演繹了足有十分鐘左右的中文版《簡·愛》。

  她挑選的,正是簡·愛從姑媽家回來見到羅切斯特先生那段,就是后世流傳已廣的那個著名片段——“雖然我貧窮,不美,但我們的靈魂是平等的,就好像我們都要走過墳?zāi)?,平等地站在上帝面前”時,整個禮堂鴉雀無聲,繼而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大家都被這種新奇的表現(xiàn)形式吸引住了,而這一段更是主要表現(xiàn)了“人人生而平等”這個在中國還很新鮮,很吸引人的西方平權(quán)理念,這種娓娓道來的方式確能深入人心。

  寧錚此時也正坐在臺下:他今天從軍營直接過來,所以帶的是負責(zé)軍部事物的侍衛(wèi)畢大同,他偷眼溜著寧錚的臉色,寧錚則一直很專注地看著舞臺之上,弄得身后簡直壓不住興奮之情的同澤女學(xué)生以為寧錚對所有的節(jié)目都很有興趣,但只有畢大同看得分明——那個在冰場見過的唐奉九上臺時,主子的眼睛和注意力才是真的合二為一,一瞬也不肯離開。

  貧窮?不美?唐家六小姐?畢大同簡直要翻白眼兒了。

  奉九一鞠躬下臺,又趕著和鴻司等幾個同學(xué)一起,演出了英文版《出走的娜拉》,其實奉九并沒有很喜歡這部出名的戲劇,奉九只是想著,娜拉是離開了家,然后呢?她拿什么養(yǎng)活自己?作為一只被豢養(yǎng)了太久的金絲雀,她沒有一技之長,如何自立?不過其他人不在乎,他們覺得被圈養(yǎng)的娜拉有勇氣出走已值得歌頌和鼓勵。

  奉九沒有演娜拉,她只是把小說最高潮的一段改編成了英文劇本,作為編劇和里面女仆的扮演者,參演了戲劇,娜拉則由媚蘭扮演,而鴻司則扮演了一個小說里沒有的角色——娜拉的年輕崇拜者,在他的鼓勵下,娜拉勇敢地走出了家門。

  奉九是促狹的,只有鴻司看出了奉九的想法,他拿到劇本剛讀完,就抬頭看了看奉九。

  這個機靈的姑娘,已用她的才華,隱晦地表達了對娜拉魯莽行為的不贊成和對同學(xué)們的妥協(xié)與淘氣。

  他好笑地望著奉九,奉九看到他的笑容,急忙豎起食指在唇邊輕輕一壓,鴻司微微點頭,很乖覺地給她保守秘密。

  同學(xué)們的表演都很精彩,畢竟有的小組足足排練了兩個月,有的甚至準備了一學(xué)期。

  除了傳統(tǒng)戲曲比如京韻大鼓、奉天落子、京劇、黃梅戲…….其他的節(jié)目大多都是莎士比亞、王爾德、托爾斯泰的舞臺劇,雪萊、濟慈、泰戈爾、徐志摩、冰心的詩朗誦,甚至還有安徒生的童話劇……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兩個小時的表演一晃而過,等到全部表演結(jié)束,由八位評委組成的委員會商議一會兒后,很快給出了評選結(jié)果,《出走的娜拉》得了一等獎。

  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聽得出是實至名歸,但也有些嗡嗡的議論聲,畢竟奉九的西洋評書平靜卻充滿張力,不是傳統(tǒng)的大家耳熟能詳?shù)臇|西方戲劇形式,但勝在新穎,內(nèi)容抓人,沒得一等獎有點可惜。

  正在這時,有個老師匆匆忙忙跑上臺,又遞給校長一張折疊的紙,校長接過打開,也是一愣,馬上笑著宣布,“‘西洋評書’《簡·愛》,并列一等獎。”

  掌聲又一次響起,比上一次的更加熱烈,看來在場的人也都認同奉九的表現(xiàn)力,正在后臺的媚蘭興奮地一把抱住了奉九,比剛才聽到自己擔(dān)當(dāng)女主角的娜拉得獎還要高興。寧鴻司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沒一會兒也上去對奉九表示祝賀,整個后臺充滿了松弛又興奮的情緒。

  接著就是頒獎,一等獎自然由今天光臨的奉天教育委員會副委員長——寧錚頒出。

  寧錚手里拿著獎狀和裝著獎金的信封,走上臺,雙手遞給獲獎?wù)?,奉九被鴻司和媚蘭一推,只好上前接過,兩個人的手不免微微碰到,寧錚的手部皮膚很熱,奉九則迅速地把手縮了回去。

  他的眼睛磊磊落落地與奉九對視,奉九的表現(xiàn)也讓人不解,好像一直知道寧瑞卿就是寧錚似的,完全沒表現(xiàn)出驚訝、驚喜或什么其他的情緒來,寧錚的眼睛緊了緊。

  奉九鴻司和媚蘭三個人向臺下連鞠了好幾個躬,笑得很是燦爛,寧錚的眼睛在奉九和鴻司之間來回掃了掃,又略微凝神看了一下即使打扮成樸素的女傭仍然很美麗的奉九,象征性地說了幾句場面話,就離開了。

  臺下同澤女中的女生們都快壓不住了,她們亢奮的尖叫聲快把禮堂蓋兒掀翻了,老校長揉了揉耳朵,不禁大皺眉頭,但又不得不表示理解,教育工作者嘛,對孩子們必須無條件地——愛。

  女生們可顧不得平時最愛戴的老校長的耳朵了:這是她們頭一次有機會這么近地看到名滿全國的少帥,果真是一等一的俊秀,穿著軍裝更顯得英挺不凡,騎上白馬就是王子。

  其實奉九并沒有寧錚認為的那么冷靜:她和媚蘭從戲劇節(jié)表演一開始,就一面串詞兒,一面時不時在舞臺側(cè)面探頭探腦看熱鬧,很快,奉九就注意到了坐在第一排的“寧瑞卿”,不禁大為驚詫,待聽到旁邊女同學(xué)興奮地壓低聲音告訴她,這就是寧軍少帥寧錚后,奉九表面不顯,心里卻已掀起了驚濤駭浪。

  這不就是未來的大姐夫么?那么前幾天上門拜訪的也就是他了?不叫寧瑞卿而是寧錚?就是那個著名的花花公子?原來如此。

  有點可惜了,明明言談舉止都很出色的一個人......

  算了不想了,畢竟這是“大人們的事兒”,與己無關(guān);而早已訂婚多年的大姐好象也從未對此發(fā)表過任何意見,大概,也不是不滿意的吧?不過,奉九有個預(yù)感,一向主意比天大的大姐可能不會順順利利地嫁給這位寧少帥。

  對了,得趕緊讓大哥幫著挑件禮物給寧先生送過去,冰場救命之恩和上次欠的那頓飯還沒還呢。

  奉九很快將這個念頭拋諸腦后,全身心地沉浸在熱鬧精彩的戲劇節(jié)余慶的氛圍里,只有同樣看到了寧錚,而且深諳三叔為人的寧鴻司若有所思。

  寧錚很快與校長道別,臨走前,狀似無意地又看了還在舞臺上的奉九和鴻司一眼。鴻司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回視自己的三叔;奉九則逮著機會頑皮地沖他一笑,表示自己都知道了,也理解。

  寧錚不由得也笑了一下,這才離開。

  曲終人散,同學(xué)們?nèi)齼蓛勺叱隽诵iT。

  參與“娜拉”這個節(jié)目的同學(xué)們都很興奮,其中淘氣得全校出名的小瘦子鄭如峰跳著高地提議把獎金花掉,眾人轟然附議,于是大家決定去學(xué)校外的“龍門館”大吃一頓。

  五六個同學(xué)興奮地交談著,議論著,慢慢地,鴻司和奉九落在大家的后面。

  媚蘭走在奉九前面一點,偷偷地往后看了一眼談得正熱絡(luò)的兩人,捂嘴一笑,趕緊趕上前面的同學(xué)。

  鴻司認真地說:“唐奉九同學(xué),你真的很有藝術(shù)天賦,千萬不要埋沒了。大學(xué)想讀什么專業(yè)?”

  奉九一笑:“我喜歡文學(xué)、語言和歷史,大方向應(yīng)該就是這樣。”

  “那,你是不是要出國?”

  “嗯,我想去美國,哈佛?!?p>  “哈佛的中國史研究開展得的確很好,很多古代文獻保存得確比國內(nèi)強,而且研究的課題內(nèi)容也很廣泛;如果想讀西方文學(xué),也是那兒更好;但如果是中國古典文學(xué),當(dāng)然還是國內(nèi)好,北大、南開,都不錯?!?p>  奉九說:“其實,我想去美國讀書,主要還是想走出去看一看,看看那個我沒見過的新世界,”忽然又變得靦腆起來:“當(dāng)然,還得看我能不能申得下來?!?p>  鴻司笑著搖搖頭,:“你這么強大的英語能力要是還會申不過,那國內(nèi)就沒人能過了?!?p>  奉九被夸得有點不好意思,撓撓耳朵,“謝謝寧同學(xué)這么看好我,那我更該努力了,可不能讓這么多對我有信心的同學(xué)們失望?!?p>  鴻司本以為奉九會說讓“你”失望,沒想到卻變成了“同學(xué)們”,雖然并不意外,但心里還是涌上了淡淡的失落感。

  “唐奉九,”他猶豫著開口了,因為他覺得現(xiàn)在是個很好的契機,他總得給自己一個機會,尤其今天意外地在學(xué)校看到了三叔,看到了他看著眼前這個出色的女子的眼神……“明年我也中學(xué)畢業(yè)了,我也想去美國讀大學(xué),到時候,我去找你啊,你會不會嫌我煩?”

  奉九漸漸停下腳步,轉(zhuǎn)頭看著他,眼里有研判,有猶豫,終究還是疏朗一笑:“怎么會?如果我能去上的話。自然會是熱烈歡迎老同學(xué)?!?p>  說話間已經(jīng)到了飯店,這是一家外表看起來非常普通,但廚子很靠譜的飯店,價格也適中,很適合學(xué)生們偶爾來打牙祭。

  跑堂的把他們讓到唯一的一個包間兒,屋子正當(dāng)間兒擺著好大一張圓桌,同學(xué)們依次落座,因為是學(xué)生,也沒有點酒水,只是上了茶水。

  大家開始熱熱鬧鬧地點菜,一人點了一個,又加了兩個湯和兩盤甜品,鄭如峰是鴻司的同班同學(xué),為人最是會來事兒、有眼色,笑嘻嘻地說:“我要給女士們點鍋包肉,雖說這兒的大師傅的手藝可能比不上鹿鳴春,當(dāng)然鹿鳴春做的是什么味兒我也沒嘗過,”大家一陣笑,鄭如峰接著說:“但也是相當(dāng)不錯了,這兒的老板以前可是鹿鳴春的二廚。”

  在奉天,只要有女人與小孩兒在,鍋包肉就是必點的菜,還有一樣就是雪綿豆沙。其他人也都點了普遍受歡迎的菜,一頓飯下來,大家說著相熟的同學(xué)的趣聞,互相打趣著舞臺上的表現(xiàn),席間其樂融融。

  等最后結(jié)賬時,這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發(fā)的那點獎金不夠用了,奉九豪氣地說:“我來?!?p>  戲劇社的同學(xué)們馬上鼓掌:這幾個同學(xué)里,家境不算富裕的至少占了一半,而奉九的父親號稱“奉天財神爺”,唐家最不缺的,只怕就是錢了,富賈一方絕對稱得上,富可敵國也勉強,所以只要是跟同學(xué)們出來聚餐,奉九總是很自覺地搶著付帳,反正零用錢也多;但她剛要起身,左邊的袖子就被拽住了,低頭一看,一直坐在她身邊的鴻司站起身來,“讓女同學(xué)結(jié)賬,我們男同學(xué)可不答應(yīng)。”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奉九當(dāng)然不可能再跟他爭,這也是奉九頭一次跟鴻司一起吃飯:雖然平日里不能說是太熟,但看他平時的穿著和作派,尤其是他還有一輛漆黑發(fā)亮的自行車,那就說明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應(yīng)該很不錯,所以她毫不扭捏地從善如流了。

  熱熱鬧鬧吃過了飯,飯桌上慢慢安靜下來,眼看著到了畢業(yè)季,同學(xué)們各奔東西的時候,大家也都有點傷感,不過,今日聚餐的幾人,絕大多數(shù)都會繼續(xù)升學(xué),極個別不升學(xué)的,也有一份小小家業(yè)可繼承,前程并不能說太差。

  所以,雖說因為要離開熟悉的同學(xué),熟悉的環(huán)境而不舍,但想到又會結(jié)交新的同學(xué),又有大學(xué)這個最吸引人的目標(biāo)在,于是剛才的傷感很快就一掃而空,氣氛重新變得熱絡(luò)起來,這就是青春年少吧?

  ——以為自己有大把的時光可以揮霍,以為世界是自己的,等著自己去征服,去改變。

  等吃過飯,已是晚上七點多了,男同學(xué)都嚷嚷著要送女同學(xué)回家。大家開始七嘴八舌地報各自的地址,本著就近原則,很快就分配好了。忽然鴻司微笑著說:“我也和唐奉九是一個方向,還是我送她吧。”

  其他幾個人愣了愣,男生開始起哄,只有鄭如峰壞笑著說:“行,這機會讓給你,你可得把唐大小姐好好送回家。”因為剛剛報了地址,明明鄭如峰離奉九家的胭脂胡同更近些。

  奉九趕忙說:“那怎么好意思?我還是叫輛黃包車回去好了?!?p>  一貫最能插科打諢的鄭如峰一擺手,“就讓他送,我看他剛才暗搓搓地盤算著自己把虧空補上,又生怕吃虧,所以這頓可沒少吃,現(xiàn)下正好消化消化。再說了我還要去姥姥家取給我家包的餃子呢?!贝蠹叶汲猿孕α似饋?,誰不知道胃口最大卻又干吃不胖的是他鄭如峰才對。

  媚蘭則由她的鄰居王興直護送著回去,奉九放了心,跟暗暗沖她打手勢的媚蘭和其他人道了別,鴻司慢悠悠地騎了自行車到她面前,故意慢了下來,奉九的運動天賦是一等一的好,跟著自行車小跑幾步瞅準了再一個起跳,輕輕巧巧地坐上了后座,這個后座是鴻司自己特意加裝的,鐵絲編織,寬大又結(jié)實。鄭如峰看了好生羨慕,隨即嘻嘻哈哈地跟他們說了再見。

  鴻司的自行車有八成新,騎了兩年了,車圈雪亮,充氣式輪胎是英國鄧祿普的,上上下下干干凈凈,一看平日里就沒少精心保養(yǎng),待奉九問起,得知是鴻司自己負責(zé)日常養(yǎng)護,包括換車胎、車鏈子和調(diào)剎車閘時,免不了對他的動手能力表示贊賞。

  民國時期,自行車還是稀罕物兒。廢帝溥儀在紫禁城里騎自行車的照片曾被發(fā)在報上,許多中國人才頭一次知道了世上還有這種奇形怪狀的交通工具,因為一前一后兩個圓形的輪子,人一騎上去看起來頗有幾分滑稽,還曾被稱作“陸上哪吒”。

  奉九家除了幾輛福特汽車,也有幾輛上海同昌牌自行車,以備下人們出去辦事方便之用;她大哥奉先那輛,更是特意從英國定做的“漢堡”,也就是俗稱的“五人牌”——墨綠色的二八大踹,做工極好,曾讓虎頭眼饞了很久。

  奉九看了沒想學(xué)更沒想要,她那時正對騎馬興趣濃厚,但現(xiàn)在生平頭一遭坐在自行車后座上,她才發(fā)現(xiàn),自行車騎起來也一定很有意思,忽然想起上次拿虎頭擋槍,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東窗事發(fā),自己不是想著要給虎頭買好東西抵罪的么?干脆就訂一輛自行車嘛,讓虎頭過癮,自己也能順便學(xué)騎車。

  據(jù)說大哥那輛自行車足足花了六百個大洋,同昌牌那幾輛國產(chǎn)的,也要一百五六,而民國時期,一個中等人家一年的花銷不過二十個大洋,所以說進口自行車算得上是舶來品里地地道道的奢侈品了;至于如果鏈條斷裂剎車失靈,換的配件也都是進口的,價格不菲,所以就算買得起,養(yǎng)護也是一筆不小的花費——因為這個年代的路況不好,坑坑洼洼,顛簸得厲害。至于這條不算窄的馬路還算不錯,那是因為奉天但凡學(xué)校門口的道路,市政府都給修得不錯。

  不過奉九有錢啊,她又回想起虎頭熱切地盯著下人們那幾輛自行車,并偶爾會借用上去騎幾圈兒時的興頭勁兒,不禁為自己一直沒注意到發(fā)小兒的興趣而感到汗顏。

  正巧這時,一輛甩著大辮子的有軌電車沿著鑲嵌在路面上的鐵軌“叮叮咚咚”地從身邊緩緩駛過,奉天是少有的在民國時期就引進了有軌電車的城市,很多住在沿線的人從此以后上學(xué)上班都方便了不少。

  坐在慢慢向前的自行車上,隨著車輪轉(zhuǎn)動摩擦生電,車前后的照明燈也亮了起來,一束光柱照著車后面的路,在這個仲春的夜晚,空氣中彌漫著槐花的清香,風(fēng)吹過,雪白的槐花落了一地,看起來像是白雪覆地;樹蔭底下,有吃過了晚飯的老人悠閑地吹著笛子,不知名的小調(diào)活潑清越。

  奉天在老帥十多年的精心治理下,相對而言生活是安穩(wěn)的。

  鴻司忽然問:“你想學(xué)騎自行車么?我教你???”

  奉九聽了一愣,馬上說:“不用了,謝謝,我還是在家里跟我哥哥學(xué)吧?!?p>  鴻司微微一笑,也不說話了。鴻司和奉九的關(guān)系很有點微妙,兩人雖相識已有兩年,志趣也相投,但并沒有非常親近。

  可兩人又像是有著一種天然的默契,這種默契帶來的親近感,就意味著即使不說話,也并不覺得尷尬——這種感覺說起來簡單,但其實并不容易遇到,正所謂“白發(fā)如新,傾蓋如故”。他們互相認為對方是可結(jié)交的朋友,這對于公認的小暖爐一樣的奉九而言,并不常見。

  奉九看起來活潑伶俐,善解人意,性格討喜,但實際上,知她甚深的家人和好友都知道她并不是那么好接近的——好像跟誰都能投契,令人如沐春風(fēng),但真正的好友寥寥無幾。

  奉九極少與男生交往,但觀察她和男同學(xué)一起做事時落落大方的樣子,看起來并不是因為她有所避諱,倒像是純粹嫌麻煩。鴻司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雖然她在同澤男校及其他中學(xué)都有很多愛慕者。

  但聞著空氣中的甜香,看著樹下無意中形成的一條條的槐花雪徑,感受著五月輕暖的微風(fēng),仰頭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一閃一滅,一輪鴨蛋黃似的明月綴在近乎石青色的穹頂邊上,前面清瘦少年挺直的腰板和清爽的香皂味兒,后座上少女曼妙的身姿和莫名的馨香,這種感覺,無關(guān)情愛,卻甜如詩,美如畫,給正處于少年時代的奉九和鴻司,都留下了終生難忘的鮮活印象。

  車行不到兩刻鐘,奉九說了聲“到了”,自己先利索地跳了下來,唐府門前的一盞盞路燈,把這條平整的小路照得雪亮,連自行車前后燈發(fā)出的光也被遮蓋住了,鴻司也下了自行車,頗有點惋惜——要是奉九住得再遠些該多好。他們現(xiàn)在唐府后角門,奉九每天從這里進門。

  奉九笑著說“多謝”,跟鴻司揮揮手,囑咐他回去時注意安全。

  鴻司張了張嘴,剛剛一路上他都在積攢勇氣,想著到了人家門口,一定要說些什么;但奉九忽然叫了一聲,原來,角門已開,一個身著不知名男校校服,個子高高的清俊少年正直直地注視著他們,一眼望過去,只覺得他的頭發(fā)和眼睛、眉毛甚至瞳仁,都是少見的漆黑如墨,而面孔則是雪白的,甚至比起奉九的白皙來也不遑多讓。

  奉九小跑著過去,兩人低聲說了幾句,奉九就引著少年走了過來,笑著對鴻司說:“這是我二嬸的侄子,韋元化,也在讀高二?!苯又D(zhuǎn)頭又對虎頭介紹了鴻司,兩人都遲疑了一下,然后不冷不熱地握了握手。

  奉九跟鴻司道別,立刻轉(zhuǎn)身說說笑笑地跟著這個韋姓少年一起走進吊著金漆獸面錫制門環(huán)的角門,守門的下人也知機地現(xiàn)出身來,躬身把晚歸的小姐迎了進去。

  鴻司看著關(guān)上的小門,又抬頭看看墻邊枝葉繁茂,已伸出墻頭的李樹杏樹,稍遠處高大的白楊和銀杏高高矗立,好似剛猛的衛(wèi)士,守護著他心里的姑娘。他沉默片刻,回想了一下剛剛那個英俊少年充滿戒備,像護食的公雞一樣不善的眼神,再想想今天下午戲劇節(jié)上三叔不同尋常的現(xiàn)身,心里不可言說的失落一股接一股,推著車慢慢走出幾步,一偏腿兒上了車往回走。

  此時,如果他再細心一點,就會發(fā)現(xiàn)唐府角門斜對過兒的胡同里,停著一輛烏黑锃亮的汽車,司機座位上,寧錚沉默地注視著剛才這一幕。

  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畢大同合計著,他們剛出席完戲劇節(jié),又去赴了一個小型晚宴,很快就散了,然后,寧旅長就非要跑到胭脂胡同“醒酒”……騙人也不是這個騙法吧。

  他不禁又回想起剛才的小宴上,三少從小的死黨兼死對頭徐庸沒幾盅就喝多了,大著舌頭對主子說:“我是完了,父親逼我結(jié)婚,不結(jié)就斷我財源,那丫頭,自打我小時候定親,我就沒中意過她;你好啊,你爹對你百依百順,說不成親就不成親,我看你要退婚,他都能答應(yīng)!”

  畢大同倒是有幾分佩服徐少爺,自少爺回國,不過才見了第二面,就看出三少要退親了。

  不過,少爺心上的這個唐小姐,行情也是相當(dāng)看好,除了包少爺,還有一位自家侄少爺,家里這又出來個青梅竹馬。雖說后兩位這身家可能比不上三少和包少爺,但人兩個年齡可都跟唐小姐差不多大,又各有同學(xué)、親戚之誼,再說了,看唐奉九小姐的樣兒,就不像個想做大官太太的。

  雖然他畢大同笨嘴拙腮說不出個所以然,但他就是知道,她跟那些個名門小姐,就是不一樣。

  前些天包少爺離開奉天,去外地處理公司業(yè)務(wù)要好幾個月,臨行前與三少爺喝酒,酩酊大醉下紅著臉鬧嚷嚷地說:“寧錚,別以為我不知道怎么的天津公司就出了問題了,你在我這兒使壞也沒用!我告你,奉九,有心上人了……那男孩,比你好看,比你年紀小,人家,兩小無猜,親密無間,你,你也沒戲!”

  他記得當(dāng)時三少爺一言不發(fā),但隨后就找了人細細調(diào)查韋元化,也不知什么時候要有所動作??刹还茉鯓樱贍斶@還和人家大姐定著親呢,想想就替他頭痛,這姻緣,真不知能否遂了三少的心愿。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shè)置
設(shè)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