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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徐誘之

第11章 采珍珠處水風多

徐徐誘之 奉小滿 8907 2020-12-02 18:22:29

    現(xiàn)在奉天一提到唐府,說的其實是原唐府的二房,奉九的父親,唐度這一房。

  唐度是晚清探花,風神俊秀,在京城時與奉九的母親,山東都督云凜的嫡小姐云或清一見鐘情,順利完婚,生了奉九的大哥、大姐和她。

  按唐家這一輩的大排行,女孩兒犯‘奉’字,奉九行六,所以人稱六小姐。

  等到前清倒臺,唐度的翰林院的清貴官職自然就丟了,不過唐二公子是個務(wù)實的,轉(zhuǎn)頭就做起了買賣,很是熬過了一些年的辛苦,除了在外奔波經(jīng)營,還得在府里跟見天兒想搜刮老太爺所剩不多的油水的大哥三弟斗上一斗,到得后來,他已成為南北皆知的商業(yè)巨賈,近年來更在奉天、北平和天津開起了錢莊,甚至未雨綢繆地把家族勢力擴展至海外,儼然已成勢。

  在族中長老的主持下,唐家三房人口得以順順利利分家,不但分得干脆,還能分得兩個兄弟心服口服——都別府而居了,卻是一順水地前后住著,往來得比分家之前還要熱絡(luò)幾分,以前偶爾的口角全都不見,這就不能不說是唐度的本事了。

  這一天,奉九家出了件大事。

  說起來,自念了新學堂一直到大學都能保持滿勤的大姐,甚至連假期都經(jīng)常推說有事不歸的大姐,居然還在學期中就從北平回來了。奉九見著即使穿著素雅依然艷麗大氣如牡丹的大姐,立刻一溜煙地跑上去,抱著人家的肩頭不撒手,扭股糖似的撒起嬌來。

  至于為什么抱著肩頭而不是腰,概因奉九身高高了大姐一頭不止,抱腰實屬為難她。

  其實大姐自小待她頗有些嚴厲,但奉九還是對大姐一如既往地充滿了孺慕之情,尤其十歲上母親去世后。而且,不得不說,長大后的大姐和母親看起來越來越像了。

  唐奉琳雖身高不高,但個性一向開朗強勢,任誰都不敢小覷。

  不過,此時的她倒象是有滿腹心事,只是微微笑著抱了抱奉九,又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隨手把帶回來的一大盒沉重的京八件兒交給她,讓她和奉靈、小侄兒不苦一起吃,隨后就進了父親的書房。

  奉九把耳朵貼在書房厚重的酸枝木大門上,想聽點下巴嗑兒,偏恨門板太厚隔音太好,只能隱隱聽到里面有爭執(zhí)的聲音,過了好一會兒,父親板著臉出來了,跟沒看到門口杵著的二女兒這個門神一樣,直直地走了出去,少頃大姐跟著出來,臉上帶著淚痕。

  奉九大吃一驚,正想說點什么,大姐擺擺手,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關(guān)嚴了門,一下午都沒出來。

  到了天色欲晚之時,奉九聽到大姐在客廳里打電話——至于為什么不在自己屋里打,是因為她一上大學,父親就把她屋里的電話給撤了——還把自己和奉靈都轟了出去,聲音壓得很低,含混不清,奉九和奉靈竭力偷聽,也沒聽出個子午卯酉來。

  大姐隨后好像在等什么人的電話,來來回回踱著步,眉頭緊鎖,好象有什么解不開的愁事兒,奉九輕手輕腳過去問,她也不說。

  到了第二天中午,她就坐著家里的車出去了,到了傍晚才回來,隨后一頭扎進自己的院里不再出來,敲門也不開。奉九有些憂心地問父親,父親自跟大女兒談完話,一直保持著一副生人勿近的嚇人模樣,但既然最心愛的女兒問了,他還是勉強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面孔,安撫地說大姐很快就會回北平讀書去了,這次回來,只是有沒升學的奉天本地原高中同學有急事找她,不得不處理。

  對父親的話……奉九自然是一個字兒都不信。

  可讓人揪心的事兒還在后面:到了隔日,天色已大亮,正趕上休息日,大姐按計劃應(yīng)該返回學校了。奉九去找大姐,進去才發(fā)現(xiàn),房門洞開,大姐連個影子都見不著了;而她院里的下人都還沒起來,這可古怪了,奉九趕緊出去喊人。

  等大管家和吳媽來了后才發(fā)現(xiàn),那三個下人都莫名其妙地一直酣睡,直到被冷水潑醒才醒過來,個個一臉懵懂,一問三不知,而大姐已不知所蹤。

  唐大風知道事態(tài)嚴重,不敢怠慢,趕緊通報唐度。

  幾個下人回憶說,昨晚喝了三小姐從北平帶回來的茉莉花茶,不知怎么地就睡起來沒完了。

  唐度立刻過來,里外查看,眼里漸漸淬起兩汪寒冰,忽然看到奉九在對他偷偷打手勢。

  唐度讓其他人下去,只留下二女兒。唐大風一出門,趕緊把幾個下人聚在一起,厲聲要求他們把自己嘴管嚴了。

  奉九從兜里掏出一封信遞給父親——這是她進來后發(fā)現(xiàn)大姐不在,走到床邊在枕頭底下隨手一摸摸出來的。

  唐度狐疑地看了二女兒一眼,奉九睜著大眼,一副天真無辜相,內(nèi)里卻是贊嘆不已——大姐太威風了!居然把寧少帥給踹了!退親了!

  她一拿到信,怎么可能忍得住不看就上交?

  唐度一目十行地看完信,勃然變色。

  奉九抖抖肩膀,小心地避開正處于暴怒邊緣的父親,腳步輕快地回自己屋了。

  過了幾天,大姐也沒有任何消息,但奉九并不擔心:大姐的智力是一等一的,做事嘁哩喀喳干脆果斷,還有點防身的本事,所以在哪兒都能活得很好;不過更重要的是,奉九除了偷摸拿信,還順手翻看了她那個很是不小的首飾盒,里面大姐從小到大因為種種理由收到的數(shù)量巨大的首飾及銀票也都不知所蹤了——錢財不缺,還有什么可害怕的。

  不過,奉九眼見著父親的神色也頗有些怪異,明明是震怒、沮喪,卻也還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暗喜,甚至連著大哥的神態(tài)也是這樣,又擔心又高興的。

  奉九剛開始覺得奇怪,忽然轉(zhuǎn)念一想,倒也說得通:按說,女方逃婚,已然是把東三省最大的實權(quán)人物給得罪了,這事兒真是不小。

  但曾經(jīng)慘痛的家族史告訴唐府掌門人,看似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的時候,就是要成為活靶子被人惦記上的時候,絕對是危機重重啊。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老帥和日本人的關(guān)系非常微妙,表面上對日本人恨不得言聽計從,實際上那些讓他割讓東三省土地的實事兒,一件沒干……早晚是個事兒。

  實際上,就奉九冷眼旁觀,父親和大哥早已開始往美國轉(zhuǎn)移自家產(chǎn)業(yè)了,要不唐大風的兒子唐知愷怎么會學起了英文,并被派到美國去打理唐家在那置辦下的實業(yè)呢,聽說他還和大哥保持著一個月至少兩封信的通信頻率。

  寧府現(xiàn)在固然是萬眾矚目,不過誰知道什么時候就敗了,這些年一敗涂地的軍閥簡直如過江之鯽,唐家這親家的身份,你好我好時是護身符,萬一寧家倒了霉,一損俱損,那就成了催命符。

  未來的事情,誰敢說得準。

  所以,父兄這種暫時輕松的心情也可以理解,得罪一時,總比把整個家族都拖進火坑得罪一世強。

  很快,奉九丟開了這份瞎操心,因為在她的少年歲月里,還有那么多好玩兒的事兒要做,大姐和家族的事情,還有那么多能人關(guān)切著,自己就別費這勁了。

  她時不時去問問大哥,給自己申請美國大學的事兒有沒有消息了,因為家族里對外的事情都是大哥承辦的,他能力強人脈又廣,大哥也會及時地把申請進度告知于她;不過奉九沒注意的卻是,近來大哥雖然還是冷著臉告訴她沒什么新消息,她也就怏怏地回去了,可等她一轉(zhuǎn)身,大哥目送她的目光卻是變得越來越復(fù)雜。

  申請早已經(jīng)發(fā)出了,為了保險起見,除了哈佛,奉九同時還給衛(wèi)斯理等幾家小而美的文學院發(fā)了申請函,以備萬一得不到哈佛的垂青,還有備選方案可用;至于推薦人,找的正是奉九的英文教師,小西關(guān)教堂的林神父,哈佛畢業(yè)生,他對奉九這個平生僅見的天才學生一向鐘愛有加,所以奉九是有很大希望被哈佛成功錄取的。

  奉九對哈佛的執(zhí)念,起源于她一直很鐘愛的語言大家林語堂和吳宓先生,他們都曾求學于哈佛的比較文學研究所,林先生曾說他“一頭扎進魏德諾圖書館,如饑似渴地閱讀,仿佛是‘一只闖入蟠桃盛宴的猴子’般滿足”。這句話極大地鼓舞了奉九,她想象著自己也有這樣的機會,在哈佛這所“大學中的大學”的知識叢林里,像那只快活的孫猴子,在枝干間擺動跳躍,盡情享受果子的盛宴。

  又過了好一陣子,大姐仍毫無消息,父親和大哥撒開人馬遍尋不到,不過,“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奉九萬分佩服大姐的本事。

  看著家里的生活一切如常,她的心也慢慢放下,老帥看來還是大度的。

  奉九今早起床,照例先發(fā)了一會兒呆,從小到大,她的起床氣一直有點重。沒過一會兒,唐家最早睡早起的小主子唐不苦就跑得地動山搖地到她這來了,奉九的起床氣立刻煙消云散,一把抱起睜著黑葡萄大眼的小侄子,把他林檎果般紅潤的小胖臉親得叭叭山響。

  小家伙摟著最喜歡的六姑姑的長脖子,小身子碰碰直撞姑姑的胸脯,嘴里發(fā)出哼哼唧唧的小豬呼嚕一樣的聲音,滿臉是笑,別提多得意了。

  大哥長奉九足足十歲,早已成家,現(xiàn)時四歲的侄子,小名“不苦”的就是奉九最心愛的。

  這娃兒生下來不容易,大嫂難產(chǎn),孩子生下來渾身青紫,產(chǎn)婆倒拎著左一巴掌右一巴掌的打不出聲,不得不遺憾地宣布,這孩子沒救了。

  那頭奄奄一息的大嫂還在急救,一向冷硬的大哥可好,哭得什么似的,只管抱著太太哀哀懇求,讓她加把勁兒,別丟下自己,后來干脆把初生兒往旁邊隨意一放,根本沒把兒子放在心上。

  這時候是里里外外一團亂,也沒人在意未出閣的姑娘不能進產(chǎn)房的規(guī)矩了。

  奉九喜歡和氣溫婉的大嫂,剛剛一直在外面急得團團轉(zhuǎn),等她終于不顧規(guī)矩地沖進來抱起小侄子,看著他半死不活的樣兒,趕緊自作主張給他摩挲胸口,又掰開嘴巴往里吹氣做人工呼吸,其他丫鬟仆婦看著六小姐怪異的舉動,當然也是早見怪不怪了——洋學堂里就沒教什么正經(jīng)玩意兒,由著她把新生兒死馬當活馬醫(yī)。

  沒想到歪打正著,原本以為必死無疑的侄子活過來了,奉九喜極而泣,這時大嫂象是也和孩子有心靈感應(yīng),慢慢地恢復(fù)了神智,原本以為母子雙亡的悲劇,終于逆轉(zhuǎn)成了皆大歡喜的喜劇。

  全家上下一致認為,奉九居功至偉,理所當然由六姑姑給侄子起名兒。

  奉九推拒了一番,但覺著起個小名還是可以的,想起二侄子差點又重新回去投胎的經(jīng)歷,奉九年紀不大卻一臉慈悲地點點頭:“就叫‘不苦’吧——苦盡甘來,一輩子都不再受苦了?!?p>  大嫂后來發(fā)誓說,當她死去活來,將將能認明白人時,第一眼就看到一輪氤氳著滿滿慈悲的佛光自奉九身后輝映而出。

  奉九:“……”

  大嫂是虔誠的佛教信徒,能看出佛光,這可不稀奇。

  從此后,奉九看不苦就跟自己的孩子一般,而不苦天生和她投緣,粘她粘得緊,一年中倒有快一半的時間是跟小姑姑一起度過的。

  不苦跟姑姑膩了一會兒,又回去接受西席的教導(dǎo),待到中午,由丫頭護送著,歡天喜地地又來找姑姑,說鏡湖里補充了新的錦鯉,拽著奉九去看熱鬧。

  奉九欣然前往,完全忘了為什么時隔不久又需要放錦鯉了。

  走之前,她猶豫了一下,拿眼睛找了找,看到臥室外的書房桌上放著秋聲剛端來的一碟槽子糕,順手就端走了。

  不苦在前面跑,奉九在他身后緊跟著。

  七拐八拐順著九曲回廊到了鏡湖,不苦回頭看了看奉九,小手指著湖面興奮地說,“六姑姑,快瞧,多好看!”

  的確,滿池錦鯉,紅白黃黑相間,有的呆呆地一動不動,有的費力地豎起身子擺動尾巴用嘴去夠一朵朵的清荷,靈動非常,日頭照在池水上,潑辣辣地響動,真是“佁然不動,俶而遠逝?!?p>  以前它們吃配好的魚食,今天給它們換換花樣,吃個中式糕點,槽子糕。

  于是他們一人捏點了點槽子糕往水里拋。

  饞嘴的錦鯉“呼啦”一聲迎了上來,各個把嘴張成一個大圓洞,你撞我我撞你地互不相讓,競相吞食。

  沒一會兒一碟兒槽子糕都進了水,姑侄倆拍拍手,喂食的喂得盡興,搶食的搶得開心,遠遠望去,好一副“人魚同樂圖”。

  可惜好景不長,沒一會兒,奉九慢慢地收起了笑臉,不苦也是,倆人呆呆地望著水面:原本的一池秋水明凈澄澈,忽然一點點地泛開了一大片油污,而且漸漸擴散開來,面積越來越大,就好像油輪在海面上漏油了一般。

  “這槽子糕的油居然這么大?”奉九倒吸一口冷氣,不苦趕緊有樣學樣,也倒抽了一口涼氣。

  “不苦啊,你爹,是不是,最煩別人弄臟湖水?”奉九心里沒底了。每天這個時辰,正是奉九大哥唐奉先視察他的專屬領(lǐng)地——魚池的時候。

  “是啊,姑姑?!彪y得不苦也有傻眼的時候。

  “風緊,扯呼……”奉九一甩頭,低聲下令,一向默契的姑侄倆正準備腳底抹油,未料一轉(zhuǎn)身一抬頭,就看到一尊大佛早已堵在路上,奉九大哥,也就是不苦的親爹,正烏云照頂一般死瞪著她倆。

  寧諍這天難得清閑無事:軍部沒什么會議要開,也沒到視察軍營的時候,他一大早起來先去馬場騎了會馬,回來洗了澡后用了早點,接著進書房練了半個時辰的字,又把各種報紙撿重要的看了看,再然后,支長勝看著他在庭院里踱來踱去,于是就耐心地等著他吩咐。

  “去把洪叔請來?!?p>  洪管家很快就來了,寧諍直接問最近跟唐府有沒有什么往來,奉九最近的行蹤他是知道的,今天應(yīng)該沒有出門的計劃——需要出門上的鋼琴課也不在今天,跟媚蘭逛街逛書店也因她家里事情未了而停止了。

  洪福說巧了,正好老帥讓把剛剛從吉林的山貨鋪子送來的老山參給唐府老太太送去,聽說自入了暑,身子骨一向不大康健。都快入伏了還吃人參?支長勝沒敢吱聲。

  寧諍把活攬下來,開車去了胭脂巷。

  唐府世代書香,當初從科舉轉(zhuǎn)到經(jīng)商,發(fā)跡了后,就仿著無錫蠡園的式樣,造了一座園子,起名“武陵園”。

  蠡園的主人是滬上首屈一指的“面粉大王”王堯臣,雖家道中落卻能奮發(fā)圖強,從一個店鋪伙計做到福新面粉公司的總經(jīng)理和大股東的位置,唐度是非常敬佩的,兩人在王堯臣還是另一家小面粉公司駐東北代表時就已熟識,結(jié)為莫逆。

  所以一聽說唐兄弟要蓋園子,王堯臣干脆派來了自己的園林設(shè)計師和建造隊,唐度比照著蠡園,又根據(jù)北方的建筑特點,略加修改,成了奉天一景。

  寧諍一身白西裝,抓下頭頂?shù)能涢懿菝?,下了車,門房一看是寧三少,那里敢讓他等?趕緊讓人通稟,老管家很快趕來,解釋說唐家老爺出門會客了,現(xiàn)下陪他去豐澤書房找唐家大公子。

  寧諍一路走著一路欣賞景致,老管家講起了唐府蓋這個園子時發(fā)生的很多趣事,寧錚仔細聽著,不時發(fā)問。

  待離書房還很有一段距離的時候,寧諍就注意到書房外的墻邊,貼著兩個身影,一高一矮一大一小,他的眼力極佳,馬上辨出來,正是奉九和一個沒見過的小不點兒,看樣子就是做錯了事被大人罰站。

  但就算是罰個站,這兩位也并不老實,姑侄倆正在“競老頭”,也就是用“石頭剪子布”的規(guī)則比劃輸贏,誰贏了誰就可以彈對方一個腦崩。

  很顯然小不點兒處于不利狀態(tài)。

  這姑娘是個沒正形的,就看她伸出左手,把大拇指和中指曲起,捏成一個圓圈兒,往嘴邊一送,哈了哈氣,右邊站著的矮了好幾頭的小東西馬上皺眉閉眼,滿臉惶恐之色,一副逆來順受嗷嗷待宰的模樣。

  他額頭中央白凈的面皮已經(jīng)微微發(fā)紅,可見這心狠手黑的大姑娘完全沒有因為他年紀小而手下留情。

  再看看這小不點兒與奉九七分相像的臉龐,雖說一眼就看出是個男孩兒,但容顏秀麗鮮妍,寧諍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自從遇到奉九,他已經(jīng)把以前從不關(guān)心的唐府的情形摸了個門兒清——這就是那個赫赫有名的唐不苦小侄兒了。

  唐大風一路上伺候貴客,不免時不時半側(cè)著身子倒退著走,等到發(fā)現(xiàn)寧三少眼睛眨也不眨地直視前方,不禁有些疑惑地回過頭,待看到貼墻而立的兩個熟悉的身影時,登時牙疼不已。

  唐大風清清嗓子,肅穆地說:“寧三少,我家六小姐平日里最是個知書達理的,她在同澤中學念書好著呢,德智體美勞全面發(fā)展,每年都被評為榮譽生。今天這樣,只是偶爾,偶爾頑皮一下……”硬拗了幾句,擦了擦額頭,偷眼一看,寧諍“嗯”了一聲后鄭重點頭表示贊同。

  兩人對望一眼,隨即頗為默契地移開了眼光,分視兩邊。

  奉九剛哈了氣要再彈不苦一個腦崩兒,忽然聽到說話聲,轉(zhuǎn)身抬頭,剛好看到了正往這邊走的不速之客,奉九立刻背轉(zhuǎn)身雙手抱胸,眼睛盯著眼前豐澤書房獨特的花窗,好像是恰好路過書房,忽然對這修了也有五六年的書房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一樣。

  不苦正緊閉著眼睛癟著小嘴等著來自六姑姑狠狠的疼愛呢,等了半天沒動靜,他一眼睜一眼閉地悄悄觀察形勢,卻看到自家大管家和一個高個子年輕叔叔正向他們走來。

  唐大風只能叫人,奉九別無他法,只好轉(zhuǎn)過身,面上瞬間展露一副驚訝的樣子說道:“呀,是寧先生來了?我兄長正在書房里,你們慢談?!?p>  她滿面笑容地點點頭,忍住心里的洶涌,難道大姐逃婚的事他就這么不計前嫌地過去了?順手拉過還一臉懵的不苦就要告辭。

  這時門一響唐奉先邁步走了出來,想來是聽到了門口的動靜。

  他有點詫異寧家三少爺怎么親自上門了,心里一沉,于是一邊跟寧諍互致問候,一邊不經(jīng)意地看了奉九一眼,奉九只能止步,好在唐奉先遲疑了一下后,擺了擺手,到底還是讓奉九帶著不苦離開了。

  唐奉先把寧諍讓進書房,站在門口忍不住閉了閉眼,這才舉步進門,兩人互相試探著,對談了好一陣兒,漸漸熱絡(luò),唐家大哥對于寧諍對當前中國各系軍閥爭斗的形勢,及日俄在東北地區(qū)纏斗的判斷讓他很是贊賞。

  當然,他不會談到自家妹子在自己書房門口站崗的原因,大家都是文明人,自然就此揭過不提,而已帶著不苦回到屋里舒舒服服坐在窗前吃茶果子的奉九不禁想著,這位寧先生還是有點用處的。

  唐奉先面上不顯,實際上早已明了寧諍到訪的原因——圖窮匕見,護不住了——心里一聲長嘆,很是識趣地同意言笑晏晏的寧錚很自然地提出要跟六小姐見個面的請求。

  看著寧錚在門口聽差的指引下向奉九的“聽荷院”走去,唐奉先這頭立刻搖電話讓太太趕緊去把不苦帶走。

  奉九有點納悶兒大嫂怎么這么快就把不苦接走了,以往怎么也得等到晚上快睡了,不苦才能回自己父母身邊,至于不回去直接跟自己睡,那也是常有的事兒。

  不苦走了沒一會兒,秋聲面帶異色地進來通報說寧三少來了,她這才覺得有些詭異。

  寧錚跟大姐的婚事黃了,而且還是以一種非常不體面的方式黃的,看得出父親對寧家很是愧疚,再有寧家早已成為東北的實際統(tǒng)治者,得罪這樣一個大人物當然是非常危險的,雖說唐家自有考量,但捏把汗一直是有的。

  不過,據(jù)說老帥表現(xiàn)得十分大度,說到底時代進步了,父母之命也過時了,就這么輕輕揭了過去,看著父親前一陣子大松了口氣,感激之余又有愧疚之意,奉九覺得這事也就這么結(jié)了。

  當然,這都是表面的說辭,至于緊跟著老帥理直氣壯地要了唐家所有十四歲以上嫡女的照片一事,三房的大人們有志一同地沒讓孩子們知道。

  寧錚這次名義上是給自己祖母送人參的,怎么轉(zhuǎn)頭又到了自己這里?奉九不覺得他和自己能再有什么交集。

  自從冰場相遇和吃火鍋,再有就是戲劇節(jié),哦加上上次奉靈掉荷花池里,這才是兩人的第五次見面。

  “奉九,又見面了?!睂庡P的聲音很是清亮好聽,碎銀子一般,跟奉九一樣,只要他想,就可以沒有東北官話那種濃重的口音。

  秋聲一邊想著怎么寧三少一進來,好象客廳都變得明亮了似的,一邊退了出去準備奉茶。

  奉九心里想著的卻是剛才我罰站你不是都撞見了?然后又覺得“奉九”這個稱呼從他口中說出來,有點刺耳,帶著一種不合時宜的親密。

  但這只是暗地里的心理活動,面上,她還是笑意盈然地說:“寧先生,好久不見了?!?p>  寧錚看著她,忽地一笑:“我們沒那么不熟吧?你還是叫我寧錚吧?!庇泻尾豢??奉九覺得這不是事兒,跟喊同學沒什么不同。

  “我今天來,其實是有件事想跟你商量。”寧錚在奉九對面的圈椅上坐下,雙手隨意交叉在腹前。

  “請說?!狈罹疟3种⑿Γ睦镆稽c也沒有概念。

  難道是寧錚其實對大姐情根深種,猝不及防遭遇心上人悔婚,所以現(xiàn)在跑到自己這里來求助,打算撬點情報出來再續(xù)前情?

  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滿腦袋跑火車的戲劇性思維不好,于是趕緊打住,正襟危坐,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兒。

  雖未深交,但這位寧三少應(yīng)該也是個不拖泥帶水的性子,這也是奉九覺得跟他其實還有點投緣的原因。

  單看他周身的做派,奉九難免有點兒惋惜寧錚做不了自己的姐夫,不過一想到要是嫁進寧家,大姐那未來可期的灰暗乏味甚至極有可能風雨飄搖甚至血雨腥風的日子,馬上又覺得大姐做得極正確。

  “過三天,也就是五月十六,我父親會讓人上貴府提親?!睂庡P也是猶豫了一下才開口。

  “???給誰啊?”奉九腦子有點轉(zhuǎn)不過來,這大半年以來,她一直覺得大姐既然跟他不成了,那寧唐兩府應(yīng)該就不會再有任何有關(guān)婚事的事情發(fā)生了,畢竟結(jié)親又退親還是很尷尬的,這也是至少在中華文化圈范圍內(nèi)一種不成文的規(guī)定。

  不光是她,而是所有人應(yīng)該都會作如是想。

  “給我,向你提親?!睂庡P說完,腰身稍微繃直,一雙閃著星光的黑眸定定地望向奉九。

  但見奉九一向靈動的大眼里忽地被一片呆滯所覆蓋,很顯然,她沒能立時消化得了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

  直到寧錚繞過茶幾,緩步走到正坐在對面官帽椅上的奉九面前蹲下,她的眼睛才重新調(diào)整焦距,呆呆地凝在眼前的寧錚的臉上。

  寧錚斟酌著開口:“我是說,我家長輩要來替我向你求親。我怕你會感到突然,所以今天特意上門,先跟你說一聲?!?p>  寧錚看著奉九原本平靜的表情忽然破碎了,原本一動不動的胸脯瞬間一上一下起伏得歷害,好象只有大大地喘了幾口氣后才不至于被憋死似的。

  奉九騰地一下剛想站起身,就被寧錚牢牢按住了雙腿,她的眼睛倏地變紅了,憤恨地低頭瞪他,雙手也努力去掰開他的手。

  “我父親不會同意的!”奉九腿不能動嘴可沒閑著。

  “令尊和我父親都已同意了,后天過來就是下聘了?!?p>  “什么時候的事情?”奉九的眼淚出來了,她預(yù)感到這次的事情沒法善了。

  “就是前些天?!彼赃@一個月以來,寧府動不動就送魚翅燕窩的就是因為這個?虧得自己還以為是老帥生怕跟原本關(guān)系不錯的父親因此事生了嫌隙而極力安撫,她又后知后覺地想起今天父親臨出門前,看到大哥罰自己站時說了句:“還罰站啊,都快到出嫁的年紀了……”話未完就已滿臉惆悵的樣子……

  奉九恨不得以頭撞墻,這件事沒有任何真實感:她是覺得寧錚人還不錯,不,按世俗的眼光看,很不錯,所以大姐逃婚時,她還有那么點惋惜之感,但落到自己頭上?完全不可想象,她壓根不想要這樣的丈夫。

  奉九忽地渾身都沒了力氣,整個人還處于懵懂震驚的狀態(tài),寧錚看著她的神情,并沒做過多解釋,雖然不舍,但再呆下去毫無益處,他看著奉九,輕輕道:“有什么事情,下次再說;今天我來,就是想讓你知道,這一次,我們家不會再接受退婚,你要明白?!?p>  寧錚安撫地拍了拍奉九的肩膀,站起身,躊躇了一會兒,終于還是低頭在她清新好聞的發(fā)頂印下一吻,這才離開。本想進屋奉茶的秋聲在聽到寧錚的話后就一直站在外面沒敢進去,此時看到寧錚的舉動,不禁驚訝地捂住了嘴。

  奉九恍若未知,她只覺得頭發(fā)被碰了一下,而等她神識歸位后,寧錚已經(jīng)走了。

  坐了好久,她才慢慢站起身,這才發(fā)現(xiàn)忠心耿耿的秋聲已在她身邊不知站了多久,正用擔心的眼神看著她。

  “姑娘?”秋聲的眼神里真心實意的關(guān)切,讓她心里一暖。

  “怎么能這樣?咱奉天人不興這樣的?。總鞒鋈ザ疾怀审w統(tǒng),讓人笑話!”

  可體統(tǒng)都是給無能為力的人遵守的,對于上位者來說,自己就是體統(tǒng),還要什么別的體統(tǒng)?

  奉九的手有點不受控制地哆嗦著,她慢慢張嘴咬住手指,盡量冷靜下來,細細想著,這幾天一定發(fā)生了什么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而現(xiàn)在,自己為了挽救自己的命運又能做些什么。

  奉九定了定神兒,還是起身找父親去了。

  她在父親和大哥共用的豐澤書房外徘徊良久,心里忽然想著,大姐當初從北平回來找父親,是不是就是這種心情呢?

  “門口是誰啊,九兒么?怎么還不進來?”

  她終于還是推門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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