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同桌李響
周一的早晨,莫筱秋帶著撿到的意外的驚喜——白色水粉顏料盒來到學校。還沒進校門,筱秋就被門口值勤的學生攔住了。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女生,和旁邊一起值勤的女生說:“你看她,上學還涂口紅!”
“你,停下!為什么上學化妝,涂口紅?”
“我沒有!”筱秋很是莫名其妙。
“怎么可能不是,你看你嘴唇紅得!”值勤學生不依不饒。
“我真沒化妝,不信你們看!”說著筱秋用手背使勁抹了抹嘴唇,然后給她們看。
“還真不是!”值勤女生也覺得不可思議,怎么能有美得這么天然,像化過妝一樣的人物。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高挑兒的身材,隨性的短發(fā)清清爽爽的散落在肩上,一雙黝黑的杏眼,瞳孔和眼白黑白分明,如清澈的泉水一般似乎能眉目傳情,高挺的鼻梁,櫻桃小嘴,紅得嬌艷欲滴,“唇不點而朱,眉不畫而黛,膚若凝脂,色若桃李”,說的就是這樣的人兒吧。同樣是穿校服,人家怎么能穿出一股隨性又灑脫的樣子,連紅領(lǐng)巾都熨得像新的一樣。兩個女孩看著筱秋已走遠的背影,不禁感嘆世界的不公。
對于別人對自己長相的評價,筱秋從來不放在心上,因為好看不能當飯吃,也不能換饅頭米飯,更不能換想要的安逸生活。就因為這長相,在小學五年級時的一個暑假,筱秋還吃過虧。
那年夏天,筱秋被選拔上了參加小升初的外國語學校考試,每個學校的前幾名才有機會去考試,為提高升學成績,幾個學校聯(lián)合辦了考前輔導班,統(tǒng)一到其中一個學校免費培訓。那個夏天天氣很熱,學校都已放假,只留下了輔導班的加課學生,零散地分布在五樓的幾間教室里。筱秋班就筱秋一個人來聽課。假期不用穿校服,那天筱秋穿了一件百褶短裙,那是筱秋最喜歡的一條裙子,素雅的花色,簡潔的樣子,配上媽媽從街口裁縫店討來的廢布料加工成的米色短袖襯衣,這是筱秋除了校服外唯一一套自己的衣服。說起裙子,還是爸爸同事帶妻子出去旅游,人家覺得好看買的,爸爸同事的妻子特別喜歡女孩,但偏偏生了兒子,所以見到筱秋和筱夏就眼饞得很。尤其喜歡筱秋,出去玩還想著給筱秋筱夏捎回兩條裙子。她也是爸爸同事及妻子中,唯一一個筱秋覺得還算親切的阿姨。穿上心愛的裙子,筱秋和筱夏可高興壞了,一到暑假,出門一定穿上。裙子穿得很仔細,即使穿臟了,晚上洗一下,擰得干干得,用夾子夾起來,晾到窗前,北方的夏天,一晚上也會晾干。
下課鈴聲響起,筱秋想去洗洗臉清醒一下,沒想到五樓停水了,于是她跑去四樓,樓梯間基本沒有什么人,有點昏暗,筱秋快跑了幾步,沒想到剛下到樓梯中間,就被兩個男生擋住了去路,一個高個男生很胖很壯,長相不知道怎么形容,打眼一看突然在腦海中蹦出“猥瑣”兩字——后來證明,這個詞相當貼切。另一個矮個兒男生戴個眼鏡,看上去倒是很老實的樣子。兩個男生并排擋在并不寬敞的樓道中間。筱秋沒多想,去矮個男生那邊走去,想側(cè)身過去,但矮個兒男生明顯跨一步上前擋住了筱秋,于是筱秋轉(zhuǎn)向高個男生,想快速離開,但高個男生明顯沒有閃身的意思,反而向筱秋迎面踱來。筱秋本能的向后轉(zhuǎn)身,想退回到五樓,但高個男生竟伸出手來,朝著筱秋的裙子……,筱秋害怕極了,當時也傻了,楞在那里,想跑,但腳又不聽使喚,內(nèi)心緊張得要死,嘴也不聽使喚,想喊,但不知怎么就是沒喊出來。
正在這時,五樓樓道傳來一個男生的口哨聲,口哨聲很響亮很清脆,不知為啥,筱秋覺得口哨聲一點也不讓人反感,本能感覺樓上的人沒有惡意。這時筱秋整個人一下子回過神來,抬腿就跑向了五樓。
樓道的窗戶射進一道陽光,正好照在樓上男孩的身上,因為是逆光,筱秋只看到一個比自己高的男孩的輪廓,沒看清長相,也不想看清當時任何人的長相,飛快地向五樓教室跑去。四樓兩個男生反應(yīng)過來后,立馬想往上追,但看到五樓的身影,怕別人認出來,于是對視一下,往樓下跑去。
從那以后,筱秋再也沒穿過那條心愛的裙子,再也不想去碰它。媽媽覺得奇怪,但筱秋沒敢給媽媽說,自己暗暗下定決心,再也不穿裙子了。
所以筱秋從來不覺得長得好看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反而是處處很低調(diào):走路很快,從不刻意打扮,穿衣服從來都是校服,而且從不輕易對別人笑。
去年夏天的那段記憶是筱秋不愿去回憶又總是忘不掉的黑洞,筱秋覺得自己一下子從一個天真的小女孩變成了一個長大的姑娘,知道了哪怕學校也有很多不開心的回憶。除了學習的快樂,又多了幾分戒備和謹慎。
進到教室的筱秋,快速地坐到了自已的座位上。筱秋的座位也是幾經(jīng)波折。同桌換了好幾個,基本上一年一個,因為筱秋上課從來不交頭接耳,同桌是誰,對她都構(gòu)不成“不良”影響,所以,班主任老師愛把某些不太聽話的學生安排在聽話的學生旁邊,美其名曰帶動后進生的學習熱情,幫助其提高成績,但顯然成效甚微,因為在筱秋看來,學習成績從來都不是因為和誰同桌而決定的。從一年級的第一排,到現(xiàn)在六年級的最后一排,筱秋的同桌基本都是男生,而且是不守紀律的男生居多。李響,就是五年級到現(xiàn)在,筱秋的現(xiàn)任同桌。李響長得高高大大的,家庭條件很好,從他每天基本不重樣的穿著打扮就能看得出來。六年級的學生,每天西服外套、毛呢大衣都屬于他的正常穿搭。
已經(jīng)坐在座位上的李響,今天有點不一樣,平時都是和班里其他男生有說有笑,打打鬧鬧的,不上課不消停。今天卻破天荒地很安靜得待在座位上。
筱秋有點意外,但也沒說什么,照例把作業(yè)本放在桌子中間,方便同桌“參考”。沒辦法,誰讓同桌經(jīng)常的貼心幫助呢,尤其是進入高年級以來,美術(shù)用品基本都是借用同桌的。再加上作為學習委員的筱秋,身負收作業(yè)的“重任”,為了不讓班里同學“落隊”,少讓老師“操心”,不要因為個別學生的個別不交作業(yè)行為而耽誤整個班級的學習進程,筱秋都會借同桌“參考”一下。久而久之,成了同桌兩人之前心照不宣的默契。其實李響很聰明,就憑他“參考”了這么久筱秋的作業(yè)都沒被老師發(fā)現(xiàn),就證明他還是有腦子的。他從來不全部照抄,而是有選擇的“參考”。完成作業(yè)為目的,至于正確率,一定要符合一名后進生的標準。
“你今天,有事?”還沒上課,筱秋忍不住問李響。
“沒有!”就是不高興,李響也從不對筱秋發(fā)脾氣。是的,李響對筱秋的態(tài)度明顯和對別人的不一樣。甚至比對老師的態(tài)度都好。筱秋起初也很納悶,自己也不怎么和李響說話,為什么他對自己一直很客氣?
后來有一次,李響突然對筱秋說,“你和別的好學生不一樣!”
“有啥不一樣?因為我不大說話?”筱秋問道。
“因為你眼里沒有看不起!”
“有啥看不起的?都是同學呀!”筱秋也覺得莫名其妙。
“反正就是不一樣!”李響并不覺得這個不怎么說話,不愛笑的同桌無聊,反而覺得同桌與眾不同。
“今天是我爸的忌日!”李響表情凝重的說。
筱秋心里一驚,想說點什么,但一時又不知道怎么接比較好。
反而是李響接著說起來,“我爺爺在我爸三歲時走的,我爸是在我三歲時走的,等到我兒子三歲時,我也可能會死?!?p> 從沒直面過生死的兩人都沉浸在哀傷中。筱秋想到自己的親人。最最疼自己的姥爺,去年去世了。最最親愛的媽媽,經(jīng)常干活干得體力不支,性慢氣管炎讓媽媽時常喘不過氣來,冠心病、高血壓、腿部靜脈曲張、腰間盤突出,渾身上下沒有好的地方。有時晚上咳嗽厲害得躺不下,但干了一天活又很累,媽媽就靠坐在床頭,靠一會,睡一會。有一陣子媽媽住院,爸爸依舊出遠門,運貨。筱秋和筱夏兩個女孩自己住在筒子樓里,也就是同學們起別稱的“鬼樓”。簡易筒子樓特點就是一層四戶,共用一個廁所,筱秋家是一層中面積最小的,一間臥室,一間廚房,且臥室和廚房是分離開的,中間隔著走廊。平時媽媽在廚房做飯,里面一戶的人家回來是可以直接聞到菜香,看到炒得什么菜的。媽媽和筱秋姐妹三人相依為命,媽媽從來沒有自己的娛樂時間,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了照顧好家,照顧好兩個女兒上。媽媽一住院,筱秋覺得天都塌下來了。有一陣子經(jīng)常半夜睡不著,胡思亂想,想到媽媽如果哪一天離開自己,那該怎么辦。想著想著就不禁淚流滿面了。怕吵醒妹妹,筱秋就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偷偷地哭。哭累了,就睡著了。
聽著李響說的話,看著同桌有些自嘲有些認命的神情,突然有種想去抱抱同桌的沖動。筱秋難得敞開心扉地說出了自己對媽媽身體狀況的擔心。最拗不過的就是宿命般的輪回。筱秋不信命,但卻為同桌的看似不在意的預(yù)言而倍加傷感。為自己在媽媽的病情面前無能為力而倍感無奈。有時在生死面前,個人的意愿微乎其微,不值一提。
“我相信你不會!”筱秋口氣中透著肯定。
“真的嗎?”李響仿佛真的在詢問筱秋的答案。
“當然!”筱秋的回答。
上課鈴響了。兩個人的對話沒有繼續(xù)。但只有兩個人知道,他們是共同分享過內(nèi)心最深處的秘密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