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穿著寬大儒袍,頭戴東坡冠留著一嘴美髯的高大男子,年齡三十多歲,生的一張國字臉,眉目端正氣質(zhì)不凡,三吳名士之氣撲面而來。
這人倒是不拘放蕩,嘴里還叼著個晶瑩剔透的葡萄,悠悠地走到兩人面前,互相行禮過后,鄭森和閻應(yīng)元各自道出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虞山先生的弟子?”
“僥幸拜入錢師門下,此次回鄉(xiāng)路過杭州恰聞陳懋中客居于此久聞先生大名,特來一見?!?p> 鄭森拱手稱贊,陳子龍出身官宦世家,祖輩皆為朝廷官員家中藏書萬卷,文名享譽江南,乃是屈指可數(shù)的大家之一。
“哪里來的大名,不過坊間之徒亂吠爾!”陳子龍攤著懶散的身子自嘲笑道,眼神在兩人間掃視,心中猜測鄭森的意圖。
久仰大名前來拜見他是不怎么信的,南京大儒眾多鄭森的師傅錢謙益就是最富盛名的一個,不在南京國子監(jiān)好好讀書,跑來杭州見他,更別說還帶著個江陰典史一起來,是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先生自謙了,森于同安縣讀書時便拜讀了先生的幾社初至五集文章,與森益處甚大,后來先生又與幾社諸子同作《皇明經(jīng)世文編》,避虛就實經(jīng)世致用,實乃天下學(xué)子福音?!?p> 鄭森一番吹捧,讓陳子龍?zhí)崞鹆伺d趣,他不禁直起了身子,正襟坐起道:“那你對此有何看法?”
“先生可知森從何處得知先生住處和現(xiàn)狀的?”鄭森避而不談,反倒向陳子龍問道。
“除了復(fù)社詩會上那些只知流連煙花地的酸文人還有哪里?
陳子龍對東林復(fù)社這些空談?wù)`國的文人士子著實沒有好脾氣,哼哼說著。
“先生答錯了,森只用了五兩銀子就從府衙小吏口中得知了先生的消息?!?p> 陳子龍皺了皺眉頭,“便是這樣又如何,此等小事從街上小民處也能問得,有何可說的?”
說到這里,鄭森起身在廳內(nèi)漫步,夸夸而談道:“確實只是微末小事,并且世人習(xí)以為然,然而這本就是該殺之罪,太祖時這小吏早已人頭落地,剝皮填草了!”
當(dāng)社會上的大多數(shù)人對貪污賄賂習(xí)以為常的時候,那這個社會也快到了滅亡的時候了。
“早已不是太祖時候了,朝中諸公無力,我等在這空談又有何用?”
陳子龍有些煩躁,他本于崇禎十三年就出任紹興府司理兼諸暨知縣,為官期間政績顯著,平定了盤踞浙,閩,贛三省交界多年的山民暴動,后來又在年初招撫了諸生許都暴動,被授兵科給事中,然而浙江巡按左光先不顧他的勸阻,違背了陳子龍當(dāng)初許下“自縛來降,當(dāng)待以不死”的諾言,執(zhí)意斬首許都,這讓他心灰意冷,沒有前去赴任,閑居在杭州。
這些個官員辦事不行搶功一流,陳子龍已經(jīng)看透,索性不再摻和,作詩書畫沉醉其中。
“這些森都知曉,便是因此才前來拜訪先生,鄭家于臺灣大島有民數(shù)萬戶,田地?zé)o數(shù)但缺人才管理,森請先生前往臺灣治民一方,榮華富貴應(yīng)有盡有?!?p> 鄭森轉(zhuǎn)悠著,猛地高聲說道,目光炯炯眼中誠摯看著陳子龍。
哦?
坐在椅上的陳子龍很是詫異,盯著鄭森看了半天,帶著笑意開口,“哈哈,鄭森啊鄭森,你不過年及加冠就拜入虞山先生門下,想來也是一方俊杰,怎得說出如此笑話....“
講到這里,陳子龍凝眉向前傾著身子問:
“我為何要去那臺灣?”
鄭森笑了笑,很快收起。
“自萬歷皇帝末時天氣就日漸寒冷,一年甚過一年,其中更夾著大旱,大澇,蝗災(zāi),百姓流離失所食不果腹,再加上三大征耗空國庫,關(guān)外戰(zhàn)事迭起,天下動蕩已久,如今北地李闖立國稱帝席卷關(guān)中河南,朝廷卻無一兵一卒抵擋李闖,崇禎帝登基十七年了,一年比一年糟糕,局勢糜爛至此,先生認(rèn)為還有翻盤可能嗎?”
鄭森面目漸漸冷峻起來,一字一句說的鏗鏘有力,字字戳在了堂中兩人身上,一時間竟無人說話,只聽到微不可聞的呼吸聲。
“我鄭家經(jīng)營海貿(mào),歲入千萬,戰(zhàn)艦千艘?guī)Ъ资f,比那昔年曹孟德又如何?”
“我可聽聞鄭家在福建置地千里,兵士嬉樂,早失了當(dāng)年縱橫海上的雄心,比之曹孟德差遠(yuǎn)了!”
陳子龍冷聲回到,這大逆不道的話讓了一時愣了神,如今反應(yīng)過來,心中有些厭惡,想要盡快將兩人逐出去,免得引火燒身。
“正是如此才來請先生的,有兩位的輔佐不說中興明室,起碼保住半壁江南不成問題?!?p> 鄭森還要說話,就被陳子龍打斷,“兩位請回吧,我要休息了,陳子龍從未見過兩位?!?p> 他起身揮揮袖袍,臉色凝重,就要離開。
“唉,閻兄,又是如此了?!?p> 鄭森見狀,嘆了嘆氣,“陳兄,由不得你了,我鄭家兵士已包圍了陳府,若陳兄不答應(yīng),只好得罪了?!?p> 陳子龍聞言猛地回頭,看向作無奈模樣的鄭森和垂頭不語臉色尷尬的閻應(yīng)元后,臉色變換不定,蹭蹭跑來一個下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了片刻,他才沉下目光來。
“倒是一件奇事了,如此我便同你前去那臺灣,看看你這自詡曹阿瞞的鄭森有什么能耐!”
氣急之下,他反倒笑了起來,只是語氣包含了不少怨氣。
走過兩人身邊時,陳子龍停了一下,看著閻應(yīng)元道:“閻兄想必也是被你如此劫來的吧,這么說我們可是難兄難弟了,哼哼。”
閻應(yīng)元苦笑著回了一句,“陳兄知道就好?!?p> 陳子龍的家眷細(xì)軟收拾了一陣,入夜之前隨著鄭森等人出了城,上了海船,一路向南。
上船時陳子龍還在鄭森身邊哀嘆,說鄭森別說曹操就連袁紹也比不上,還有些今后流落海外,日后身死之時請他幫忙把尸身運回松江安葬之類的。
言外之意不外乎鄭森成不了事。
聽到陳子龍這話,鄭森只回了一句。
“閻兄恐怕也是這般想的吧,不如我和兩位打個賭,下月京師就將被李闖攻下,而后關(guān)外韃子大敗李闖入主中原,怎么樣,若是這預(yù)言成了,兩位再不可敷衍于我,定要全力輔佐我成就大業(yè)?!?p> “若是不成呢?”
“不成?我自人頭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