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在很久以前,其實也像一個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想著自己明天是不是應該下一場雨,是不是應該用薄霧擋住自己沒化妝的臉
天空笑的時候,所有云朵都像漂浮在海洋里的魚兒一般,慵懶地臥在果凍一般剔透的天空上,滑過來滑過去
像海洋一般藍,卻如同眼淚一般透明
我遇到追的時候,恰逢一個最叛逆又最自以為是的年齡。自以為是到什么程度呢,追說的話我只聽取了最胡鬧的那部分,她的話里究竟埋了些什么,我卻從來沒試著挖挖看。
畢竟我是在離家出走的時候遇見了追。那時,我那顆本來就不怎么成熟的心全都被想和父母對著干的別扭占滿了,但凡有別的什么東西想進來,大概都會被我脆弱的自尊彈回去
在高考失利,爸媽數(shù)次勸我復讀遭到我拒絕后,我們大吵一架,氣頭上的媽媽狠狠扇了我一巴掌,然后從小到大沒受過委屈的我瞬間爆發(fā),什么行李都沒帶在,直接摔門離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坐的是哪一班公交車,只知道自己摸著黑踩著臟兮兮的雨水跑了很久,在意識模糊的時候憑本能隨便上了一輛正好停在自己附近的公交車,然后一路睡到終點站,接著拖著酸痛的腿開始走路,還是碰見公交就上,然后坐到終點站,如此循環(huán)。直到撐不住了,就躺在長椅的臟水上睡了一覺。校服么,在我眼里就是應試教育惡心人的一個縮影,臟就臟吧。
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到了海邊。
很奇怪,我們這里并不是沿海城市,這公交車到底是繞了一個怎樣的山路十八彎,才能繞到這里來的?
不過這不重要,我餓了。手機因為有GPS已經(jīng)被我扔了,所以掃碼付錢是不可能的。我姑且還是不想死,所以求生本能大概比什么都優(yōu)先
“那個,你能……”
她落荒而逃
“你是哪家的孩子?怎么穿的那么臟?要不要我聯(lián)系你家長?”
我落荒而逃
討了一圈下來,我自己都開始覺得自己心懷不軌了——畢竟比我多的多的人都這么想。我隨波逐流的庸俗個性居然在這種地方起了作用?,F(xiàn)在想想突然更能理解追的想法了。
沒辦法,我現(xiàn)在還有兩個選擇。第一,放棄逃跑,準備好去跟父母真人對抗,
第二個,繼續(xù)不要臉地討飯吃。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討飯吃只是生理上的不適,復讀大概是身心的雙重折磨
于是,我看了看無論何時都一如既往溫柔如水的天空,就當是給我這悲涼的人生一點小小慰藉。我也不知道天空與大海有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化學理論誰都會,但我總感覺,當在眨眼時,只將藍色和一望無際抿進腦子里的感覺,是有點不同的情感色彩的。
我一邊勒緊褲腰帶,一邊自嘲地笑了下。這么矯情,沒見你作文滿分啊。
“剛才我遇見一個要飯的,就直接上來跟我要東西吃,明明就有手有腳,還挺年輕的……”
“估計是個神經(jīng)病吧。你怎么不跟他說,去找那個神經(jīng)病,他們神經(jīng)病物以類聚,估計會有話說?!?p> 像烏鴉嘎嘎一樣的女人嬉笑聲使我不由得向著聲音的來源猛地扭頭,然后我就后悔了
因為我那時的眼神一定很兇惡來著。可電鋸一般的眼神并沒有震懾到那些嘴碎的人,而是直接撞上了一名看上去有點小憂傷的少女
她原本光著腳坐在海岸邊的石頭椅子上,用一個很別扭的姿勢注視著不斷翻卷出白色泡沫的海岸線
“怎么了?”
這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的手有點發(fā)涼,心臟有點不安分,連帶著海風也開始莫名地凝固在我和她的距離里。我一時間腦子里像走馬燈一般閃過很多東西,比如說命運的邂逅,言情故事的開始,奇幻故事的開端,以及,她的聲音很好聽
雖然天空無聲,但我覺得她的聲音就像天空。
那時的我有點想知道,當時的我為什么不覺得那個聲音會更像海洋
天空不可能一輩子都這么無憂無慮下去
水汽和云朵告訴天空,它是有責任的
它要包容世間萬物,要為每個生靈的祈愿撐起保護傘
“如果不這么做的話,他們的笑容就會在你眼前消失殆盡。”
天空放棄了自己悠然自得的時間,它用盡全身力氣張開懷抱,不斷將森羅萬象攬入懷里
田野也好,沼澤也好,森林也好……
“加油,再努力一點。不努力是不行的。大家都是這么做的,這說明這樣才是正確的。不能只有你一個游手好閑。你又不是最努力的那個,沒資格抱怨?!?p> 拼命努力干就好了
追說的的確沒錯?,F(xiàn)在看來,我那為人所不齒的狂妄與自以為是真的并非一無是處,比如說,它能讓我毫無羞恥心地大大方方向一個陌生女孩子自來熟地搭話
經(jīng)過簡單的打招呼,女孩告訴我她叫追
“喂,你的名字只有一個字嗎?”
追搖搖頭:“不是。但你就這么叫我就行?!?p> 聽起來可真夠滑稽的。但書到用時方恨少,看著她好像認真又好像是敷衍的恍惚神態(tài),我居然想不出什么恰當?shù)脑~語來調(diào)侃她
“那個,有什么吃的嗎?錢我先欠著,到時候再還……”
我說這話其實一點底氣都沒有。到時候到底是哪個時候,也許可能是我在被父母抓回家復讀的一年之后,也許是我茍且偷生找到一些不體面的體力活之后。想到這里,我不禁鼻子有些發(fā)酸。無論怎么選都是死路,這個世界可能是忘了給我這種一無是處的人一條活路了吧。
“我應該能想辦法給你弄到吃的。但我不想離開這里。”
我順勢坐到了離她不遠不近的旁邊,看能不能從她身上死皮賴臉地討點吃的出來:“去對面的小賣店買個面包而已,哪用得著您老離開這啊?!?p> “我說的離開這,是指我現(xiàn)在坐著的這個地方?!?p> 又是一個不冷不熱的回答,我也又一次被噎住了。那時的我就算再怎么囂張,也不能嘲笑她懶吧
“那你平常就坐在這個地方一動不動???干什么啊?不無聊嗎?不會餓死嗎?睡哪???不上學嗎?將來可怎么辦???”
說完這番話,追可算是緩緩扭過頭來直視我的眼睛了。她并沒有在審視我,可她的眼睛本來就像是一個放大鏡,而她則正在順著我被放大的瞳孔往里探查
“不無聊。做白日夢。不會餓死。睡覺的話就睡這里,困了就睡,就枕著鞋子就好?!?p> “做白日夢?你不會不去上學啥也不干的目的就是為了做白日夢吧?”
追點點頭。
“嗯?!?p> “做白日夢……能做一整天?你少蒙我?!?p> “做不了,經(jīng)常被人打斷,比如你。”
追看了半天我茫然的表情,瞇著眼想了幾秒,然后軟綿綿地說
“要不,你也試試?!?p> 我為了討她開心從而坑點東西吃,我遵從追的指示閉上眼(她說睜開眼也行,但容易被干擾),她讓我隨便做點白日夢,比如說實現(xiàn)夢想,比如說報復別人,什么都可以。就閉上眼睛,幻想情景,然后融入進去就好了
用她教,白日夢我上課還少做過么。我不嘲笑她的原因大概是因為我在潛意識里認為她說的話聽起來大概“和父母對立”,所以,我很可能是出于扭曲的叛逆心理才和追有進一步了解的。否則,那時的我大概也會把她當成神經(jīng)病,從而走上不一樣的軌跡
希望如果追知道了,她不要失望吧。不對,她失望才好,畢竟那才是她
我閉上了眼。我隨便想著,我高考并沒有失利,我成功解出了倒數(shù)第二道大題,然后,我考上了理想的院校,我拿著錄取通知書既謙虛又微微滲透出驕傲地到處顯擺——就到這里停住
因為我不知道我的人生接下來要怎么辦了。一直以來,我都把高考當成了人生的終極目標,如果高考真的過去了,我可能會陷入茫然與不知所措
我睜開了眼睛。追也正看著我
“沒什么意思啊,你怎么可能就這樣一整天啊,你到底怎么想的?哎,你說???快說???”
追非但沒生氣,反而像翻卷的浪花般彎彎地笑了。
“你將你的白日夢擴充,比如你自己和其余出場人物的一些微表情和小動作,還有不要去想一個片段而是將前因后果補充完整,還有環(huán)境上無窮無盡的小細節(jié)以及你的心理什么的。這次你盡量讓自己進入一個沉浸式狀態(tài)?!?p> 但我姑且聽懂了一大半。我皺著眉頭敷衍地哦了一聲,然后為了平復心情直視微波蕩漾的海面,海面也好像一塊絲綢一般,微波就像絲綢上的褶皺,海面被風吹得一起一伏,就好像絲綢在風中起舞的樣子。
那為什么我還覺得追更像天空,而不是海洋呢
我閉上了眼睛。
我站在聚光燈下,拿起了話筒,從容地說:“感謝各位來到今天的‘仰望天空’的主題演講大賽。我們從一出生就在仰望著父母那張對我們寫滿殷切希望的臉,直到死去,我們都在朝著仰望之物不斷攀爬……”
當我開始精心構(gòu)思演講的內(nèi)容而不再是一筆掠過,當我開始勾勒觀眾們專注的神情,當我開始注意到我演講時的微表情,當我在我的白日夢里如搭積木一般構(gòu)筑細節(jié)時,我發(fā)現(xiàn),我的白日夢似乎也不像個白日夢
我這一次能看見實木桌子上的紋理,能看見紅中透金的假花,能看見校長系歪的領帶,玻璃門外飛舞的枯葉,還有,臺下觀眾沒精打采的表情和我掌心滲出的手汗
就像一部電影
并且,隨著這些事物的不斷鮮活,色彩不斷充盈,線條不斷涌動,我發(fā)現(xiàn)我的白日夢似乎不再是我自己的了。它們開始沿著一條軌道運行了起來,就像一部機器里各司其職吱吱作響的各個零部件一樣
我的白日夢就那樣朝著我無法控制的方向運行著。我好像真的在看一部由我自己主演的電影一般,也許作家在構(gòu)思情節(jié)時也是這樣的吧
“我想說,天空的偉大之處也許不在于它有多高,而在于它能包容這世間的一切。所以,幸福的高低不一定跟你的身份收入學歷等掛鉤,而在于你的心。”
我也不知道我講了多久,也不記得我講了什么。我只記得有很多東西在眼前掠過,我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地講班上第一名壞話,我嘚嘚瑟瑟地在籃球場上打著球,我趁著班主任在黑板上寫字,對著他翻白眼,我告訴自己下午分三個小時學習,結(jié)果不僅沒學習,連作業(yè)都沒做完……
講完了,掌聲雷動
我悄悄別過腦袋抹了一把汗,將冰涼的手腳縮了縮。這時,我看見了我的母親——她在流淚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白日夢里會有她,這可能要問我的潛意識吧。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會露出那樣的表情,是覺得我說的這番話聽上去太軟弱,沒有達到她的預期,所以她失望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