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高放
篝火臺粗和鐵桶,燃柴和噼啪聲
噼啪綻開往四下薄薄的黑土散射未熄炭火
炭火的未熄……
車載音響鼓噪不停,含混慵懶嗓音的爵士藍調(diào)能有效驅(qū)散駕駛困意的同時又不至于像一些更律動和密集的鼓、快嘴般加速蒸發(fā)精力。我在吃過早餐后就出了城駛上主路,倒不是多么急不可待,是因為的確沒有別的待辦之事。那些在五十歲前塞滿每一天情欲和價值實現(xiàn)的追求已經(jīng)熄滅冷卻了很久,這會兒我只是個閑老頭。有人說過:“有著明確目的地且不趕時間的旅程就像雞尾酒盡后余下的橄欖,你甚至可以慢慢品嘗?!鞭D(zhuǎn)表在70碼停了好久,寬闊的主路上偶有幾輛慢速卡車轉(zhuǎn)眼就在西行的車后鏡里不見。我還不至于肥胖,但在駕駛座上坐久了,垂垮向髖部的肚子總是有些動靜,加之近來車子的發(fā)動機小毛病不斷,在變速時總會有些頓挫感,這些都能讓我在放松的呃逆中回味起早餐時配著面包片的藍莓果醬,在罐瓶里被砂糖掩蓋的酸澀這會兒順著喉嚨反流讓我嗆了好幾回。
“媽的。”想起四年前導購夸張的向我展示這輛雪佛蘭,聲稱它的駕駛體驗在過彎時就像是騎著條無骨的魚!因為實在無法想象騎著一條無骨魚是怎樣的情景,我當時就被吸引住了,但要是這會兒他在路邊,我保準用“鰭”和“尾”讓他嘗嘗揚灰。正這么想時,柏油路旁真出現(xiàn)了一個豎著拇指想要搭車的年輕男人,我沒帶減速從他身邊駛過時,后視鏡里瞥見了他隨車扭過身子,向我上豎的拇指直往下翻。這倒是枯燥旅途中的趣,我可能是不愿意太快抵達終點吧,當我倒車到路旁男人身前搖下車窗時,這個邋遢的混蛋牛仔嚼著口香糖盯著我瞧,臉上看不出有我想象的該有的窘態(tài)。
吐掉口香糖,他雙手支在車窗上好好看了我一眼先行開口“老爹,你有七十歲了嗎,讓我看看你的駕照?!边@錯誤估判讓我好氣又好笑,淪落荒郊的家伙還在乎著這個。我重新掛擋,他手伸進了車子里,馬上改口了語氣迎著笑“先生,我的意思是你想讓我坐在前座還是后座?!薄澳闼麐尩惯€是個紳士”,他把不大的背包放在后座,高個子身材在擠進車時費了些力氣,車門關(guān)上時,鞣革和煙草的氣味馬上填滿了車內(nèi),好在并不嗆鼻?!拔蚁胫赡艽钌吓说能?,還特地嚼了口香糖”,他把座椅活動空間調(diào)到了最大,笑著說道。
“你往哪去?我往羊角鎮(zhèn)?!蔽覇栐挄r他接過地圖看了好一會兒,這個問題像是難到了他,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好思考的,猜不透這個濃密毛發(fā)下的男人是個看不懂地圖的白癡還是無處可去的流浪漢。等了好久他才開口:“你可以喊我馬魯卡”。年輕男人說話時語氣里有著抑不住的升調(diào),看到我扭頭向他時的皺眉,這家伙馬魯卡才補充道“如果這是你第二個問題。”
“我沒打算問?!边@是實話,哪怕知道了也不容易記住,僅僅是個過路人,而我記憶的容器將滿,多放入一粒沙子也是奢侈。我一半的后悔搭上這個“灰袋鼠”了?!盎卮鹪摶卮鸬木托小!薄昂孟壬?,我曬了一早上,影子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他抱怨時眉毛擰在一起,但嘴角依舊翹著弧度,“你讓我歇歇。這會要有瓶冰啤酒,給神父懺悔時憋住的話我都能與你說!”話說到這,我十有十分后悔搭上這個不靠譜的家伙,只好顧自開車。一時間車內(nèi)沉默下來,只有車載音響還在放聲。
抓住太陽的犄角
在巨冠樹下燃起黑夜的火把
火光隨著鉀灰翻騰
在無風的上騰氣浪中往光亮不及里飄…
“你不是真有啤酒吧?”馬魯卡緩平了氣息開口打破沉默。在年齡增長的日子里,作為一個刻薄的老頭,面對麻煩的交流時我總有些暗里揶揄的壞心思,當然這些僅能自洽的規(guī)則因為隱蔽和狗屁不通而從未被人發(fā)覺。我決定模仿馬魯卡的語氣和他那一點西部的口音“不行啊不行,難不成讓我握著方向盤光看你喝?上帝也不愿意?!瘪R魯卡撓撓頭接受了這個說法,“說的也是”。他把靴子上的鞋帶解的更松些再系上空結(jié),后仰倒靠時小臂搭上半開的車窗,用指節(jié)在玻璃上跟著樂聲敲八分音符節(jié)拍。“沒有啤酒,也沒有男人雜志吧?”馬魯卡拿膝蓋頂了頂儲物盒,我想他沒上手直接抽開還是有些分寸,但他話還沒停,“打賭十塊錢,要我說里面只有假牙盒和氣霧劑,可能還有吃剩一半的橘子?!薄拔也挥媚切?,我也不看成人雜志。”想到后者還有些有趣的引申,在不長的話語間隔后我也樂了,對馬魯卡講:“我不是不行?!?p> 看來馬魯卡在意話里的說辭,他認真地向我表達了不當玩笑絕非本意的抱歉,性能力總是男人那年紀里一件扯上尊嚴的重要事。于我而言,軟趴趴的東西對應的是軟趴趴的興致,反倒不太在乎且適合在笑話里出現(xiàn)。
時值正午,長坡盡頭后還能遠眺見兩三公里外的公路,但折射的熱光疊在眼前坡道之上難以對焦??莺指牲S的沙蓬草灌叢在四車道兩旁一直隨車作快速地往后閃回,偶有幾簇草根還帶著點余綠的灌叢不致使閃回成了停幀的畫面,車前窗上蒙有一層薄薄的灰,好在沒有什么妨礙。一時間太陽又高了些,平原上的風總是無力的,汽車碾過沙石時會留下短短的車轍印,但瀝青路上更多的還是隨著陽光而明暗的油污和龜裂痕跡。
“我能用摩托車在地上畫DP公司的標志?!瘪R魯卡終于找到了最舒服的坐姿,停止了座椅吱嘎的細聲,這座椅的毛病我很久前有所留意,但久到上一次是何時都無從記起了。馬魯卡提到的DP公司標志是一段水平方向有些錯開的不對稱雙螺旋,在我看來那從不像是有規(guī)律幾何圖形里的一段截取,總覺得交叉后分開的線條會在廣告牌外會如樹枝杈蔓般展開?!捌鋵嵑芎唵?,你只要給摩托車換上光頭胎,在繞柱時剛側(cè)過前半身位,嘿,你看我,這樣。再在反邊翹起的把手上重重一壓就行?!蔽冶乔缓吡寺曀闶遣恢每煞竦幕貞?,但馬魯卡得意的勁頭不受影響“簡單倒是簡單,但老爹你可算了。我可不想被扯上教唆老頭危險駕駛的麻煩?!彼济珨D弄時不寬的額頭上總會現(xiàn)滿橫紋,如果這也是摩托軋過的便好了。“你可以給孫兒吹牛時作談資,小家伙們就喜歡聽這些?!蔽蚁肫鹆巳ツ晗奶?,鮑勃在電話那頭說他也當上了父親,“昨天下午的事呢,一直都在手忙腳亂,這會兒才能抽空打電話。”我正想著這事時開過了一個岔口,待回過神來已駛出好些公里只好調(diào)轉(zhuǎn)回頭,好在這段路程馬魯卡倒沒再多言語。
過了正午,直射的陽光讓人得翻下遮陽板,在這之前公路飯店的廣告牌一閃而過。饑餓讓垂壓的肚皮從褶紋處開始內(nèi)收,本想著問一句身旁這意外的旅伴,可話到嘴邊又改了主意——我的車可不就該我做主嗎。在駛向公路飯店的路上,馬魯卡卻不合時宜地問:“呃,我們找家飯店歇歇腳吧?”被戳中心中所想讓我沒由來的不痛快,我實在不想表現(xiàn)成是采納聽從了馬魯卡意見的樣子,以致已到眼前的歇息處成了不及兩眼的一瞬。
老來的幼稚!更年老的我此刻回想起這些,更像是回憶發(fā)生在別人身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