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得很早,那時天剛亮,街上除了宿醉的流浪漢外便是騎車的送奶工。餓著肚子閑逛,在剛擺出了展板的報亭前,那些二折頁的旅游手冊吸引住了我,這兒離“布瓦尼瀑布”只有一個鐘的車程。我想起了在南部國家公園里見識到的瀑布,云中的融雪匯入山間溝塹,在嶙峋的亂石坡、造物主的臺階前一瀉千里。我愛極了瀑布,無論是濺起沾濕頭發(fā)的雨絲,還是那些振聾發(fā)聵的水拍響。那些吵鬧不停的聲響不同車行鐵軌,斧鋸樹樵,而是在清冽的冷空氣中似有魔力般能夠通透耳間鼓膜,共振在靈體肉間,就好像飛機(jī)起落時不停吞咽的那般。
這或許能夠讓胡安好受些。我想到了這便打定了主意,又想到了不耐煩的上司、電話里的鮑勃還有那些將要登門的訪客,我想同他們說:“去你們的,可不是今天?!?p> 回到旅館,胡安在海伍德的幫助下穿戴齊整,他老態(tài)盡顯,房間到旅館門前柜臺的一路上,胡安在每個停下腳步的間歇就得找椅子坐下。他蹣跚著挪動腳步,平靜的臉上看樣子不會再生氣憤怒了,海伍德遞給了他一根櫸木枝作拄拐,我期望胡安得拿這玩意抽打海伍德的屁股,事實上前者只是安靜地接過。我感覺不太好受,海伍德說:“我們得給這枝手杖染上些顏色,它和你的膚色太相近了。”
駛出城市的特快公路,車子從黑土地開向黃土地。海伍德還對行程表示過疑問,胡安則是完全忘了此行的目的,只剩下安靜地端坐著。在收費口前停車時,我掏錢買了門票,連著兩天的開銷都是由我付賬,而關(guān)于這個,一個老頭不記得所有事,另一個老頭則完全不在乎。
那顯然是個開發(fā)中的公園,臺階拓荒般地深入次生森林中,在平整的磚石路旁則是絞碎翻耕的燈螢草和凸露土被的斷樹根。偶有幾處坡勢還都設(shè)下了扶欄,那些遠(yuǎn)看像是古樸的爛木樁,等觸碰時才發(fā)現(xiàn)是水泥做的,再湊近看時又顯十分逼真,紋理脈絡(luò)無不細(xì)致,隔間前后各不相同。海伍德同我在這些水泥樁的制造上有了爭論,我想那該是由實物脫模而來,海伍德則認(rèn)為那該是繪制和雕鑿。我還有個立馬被自個否定的想法,那不會是真實的木樁刷上泥漆——我沒法掰動那些樹皮。“爛木樁”是水泥做的,好在附滿了上邊的青苔是真切的。
我們走得不快,過好一會才深入腹地。在鋪設(shè)道路的盡頭便是那“布瓦尼瀑布”,等到照面見著時讓人大失所望,那不是畫頁中瀑布的模樣,只是幾道可憐的小水柱,沒有濺碎的浪花、濕氤的氣霧,甚至都沒有些聲響——就是幾道安靜的、軟弱的水柱,看樣子我們來的不是時候,那是瀑布的旱季。
“就像老頭流涎水?!焙N榈逻@么說。我刻意不看向一旁坐在石堆上的胡安,他還沒糟糕到那份上……可要真有那么一天,我想胡安大概會拒絕喝水直至渴死,好在眼下他還只是安靜地待著。
緊接著身后來了兩位結(jié)伴的背包客,我讓開了道路,可他們也不再前行了?!斑@兒還不賴,是吧?”他們把帽子掛在樹枝上,親切地請我們抽煙。這些年輕人不斷從包里拿出東西來,壓癟的橘子派、照相機(jī)、酒盒、罐頭,就是沒有餐布?!拔铱梢越o你們拍照,但是你們得付相紙的錢?!闭f實話我覺得這提議不錯,可沉默了一天的胡安在此刻出言打斷,“我們休息夠了?!焙矒沃ドw站起身,卻在身子前傾時出人意料地俯面而倒。這嚇壞了在場的人,海伍德離得最近,立馬架著胡安想要攙抱起他,起身時胡安膝蓋軟了下去,蹬踏的雙腳踩了空,這讓他又摔坐在地上。等到站直了身子,胡安鼻子和嘴唇上掛了彩,外套骯臟濕透。
“得怪這兒的石子路太過濕滑了?!边@顯然嚇到了年輕朋友,他們賠過笑臉,關(guān)切地送上紙巾。有愛的人兒,沒有陌生人能做的比這更好了,可我們的老大哥胡安,落寞的悲劇主角,在此刻毫不領(lǐng)情,無法抑制地自顧狂怒。他拾起架在坐石旁的手杖,惡狠狠地頓杵土地,他全身干巴巴的肌肉隨著用力而震顫,鼻頰的污血滴落在白色衣領(lǐng)上,“狗屎,狗屎……我太老,太累了。我還有些看不清東西……嘿,你們在小瞧我嗎?我可以推起兩百一十磅,我用鐵棍敲碎過狼的頭骨!怪這兒太滑了……該怪我那該死的、快要折碎的雙腿站不??!聽著,我們有三個人,但是我會獨自對付你們……我為什么會待在這,會變成一個可憐蛋,因為我太老了……”年輕人面面相覷,在莫名其妙和無可奈何中開始收拾背包想要離開。我被胡安突然迸射出的激情感染,也跟著興奮起來,我喜歡他那樣,他就該那樣!我知道該怎么做,我裝作不以為意地勸慰他,用手掌拍著胡安的肩膀,“好了,好了?!薄皼]完!太晚了,太晚了……我感覺糟透了,我會馬上死去,但不是被眼瞎、失眠和他媽的綠色藥片……我用吸進(jìn)鼻子的空氣來撐開腦袋里的繩結(jié),我失敗了,它纏繞、攥握地更緊了,該死,該死,該死。但我不怕這些,我會與我媽媽這樣說,因為她也是個強(qiáng)壯、狠心的勇士。”他是個從不嘆氣的老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