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玄幻言情

九州志異殘淵卷軸

第十八章 我待你從始至終,就只有兒女心思

九州志異殘淵卷軸 招招搖搖 10812 2020-12-08 10:00:00

  “嘣……”此時屋外傳來一聲刺耳的瓷片落地聲,我不由得一驚,反正此刻已然了無睡意,不如去找蒼崋問個清楚。

  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雪來,屋外依舊是白茫茫的世界,我關上門,躡手躡腳的走在廊下,余光卻瞥到院中亭子里有火光點點,我駐足一看,爐子上正溫著酒,一個酒瓶摔碎在地上,四仰八叉的散落著,斜靠在長椅上的蒼崋正神情恍惚的灼灼盯著我,看不出喜怒。

  我心里大感詫異,蒼崋何曾這樣醉酒過?我趕緊踏著雪飛快的奔進涼亭,好在跑得快,身上尚未感覺到燒灼的疼痛,而蒼崋見我沖著他跑過去,卻揚著嘴角,起身一把將我拉進他懷里,寬袍廣袖的伸手想要替我遮擋陽光。

  然而此刻已是黑夜,我又奔得急,根本毫發(fā)無損。躲在他懷里,一股濃烈的酒氣簡直撲鼻而來,我趕緊起身推開他,不知是蒼崋未站穩(wěn)還是他喝得太多,總之決然不是我推得太重,反正他就那么被我推倒在長椅上,繼續(xù)灼灼的盯著我。

  “平日里只見你循規(guī)蹈矩,一副謙謙君子做派,今夜是吹了什么神風,竟跑來這里喝得老醉?”

  蒼崋提著酒壇子,依舊灼灼的盯著我,盯得我渾身不自在,“喂,你師姐我問你話呢。”

  蒼崋還是不回答我,他盯得認真,我伸手摸了摸臉頰,想到晚上可沒吃夜宵,不會留了飯粒,那他老盯著我干嘛?我不禁憤懣,一腳踹在他小腿上,“蒼崋啊蒼崋,莫不是你本就是個登徒浪蕩子,在風起山時刻意掩飾過?可嘆師父平日里還生怕我把你帶壞了,瞧瞧你這色瞇瞇的樣子,喂喂,你還記不記得你有個師姐呀?!闭f完,我又是一腳準備踢他另一條腿。

  誰知這次蒼崋有了準備,我這一腳伸出,他卻立刻抬腿避開我的腳,然后順勢將我腳一腳抬高,他快步起身站在我身后,扶著我的腰,我“啊……”的一聲,整個人往前將傾未傾,腿被蒼崋駕到長椅上的橫欄,以一種很不雅觀的姿勢站立著,“蒼崋,你個臭酒鬼,你膽子大了,連你師姐也敢調戲?!蔽遗鹬袩?,也不管腿被搭得老高,先是一拳朝著身側的蒼崋臉上揍去,蒼崋反手一握將我手握得死緊,我借力將腿收回,又朝他踢去?!跋娜~辛,我沒醉。”

  “唔,那又怎樣?”我踢出去的右腿正中他左腿,他卻怔怔的只是看著我。

  “為何懷胤看得,我卻看不得?他抱得,我卻抱不得?夏葉辛,你一貫厚此薄彼?!贝丝趟罩业难羰遣恢獙嵡榈?,大約會誤會我二人談情說愛也不一定。

  “胡說,子懷……額……懷公子從未與我這般拉扯過。再說,我與他不過是朋友之宜罷了,算起來,這世上除了你,你師姐我何曾被人戲耍捉弄過?!蔽矣殖榱顺槭?,“快放開我,否則可別怪你師姐我不客氣了?!?p>  “那他給你的玉佩又是怎么回事?”蒼崋說罷,推開我,搖搖晃晃的斜靠在了長椅上,猛灌了一口酒,眼神飄飄忽忽望著遠方。

  “額……我那日不是已解釋過,那實在是個誤會?!鼻浦n崋一臉的悵然若失,我不再與他胡鬧,便走近他問道,“你……你今日為了何事這般作態(tài),師父說,借酒澆愁愁更愁,只有那些總是逃避之人才借酒醉人醉己,誠然師父的話不能全信,但你看沉風大哥,可見酒是越喝越清醒的,你莫不是近鄉(xiāng)情怯,心里高興的吧?以我之見,風起山兩年都忍過來了,那時也未見你這般失魂落魄過,所以蒼崋你到底是高興的還是難過的?”

  “夏葉辛,若我從此不回風起山了,你會如何?”蒼崋卻不管我的疑問,回過神來直直的盯著我。

  “你不是說你要一直陪著我么?”話一出口,我方覺自己果然是個愚笨的,“也是,你如今是晉國公子崋了,要是師父知道你竟然是晉國公子崋,想必他做夢都會笑醒的,不對,便是做夢都想要連著清虛殿一并搬到王宮去?!蔽倚α诵?,“要師父真有此想,你會同意我們搬去王宮吧?你也知道,風起山……一年四季,便沒甚好吃好玩的,你若是不在,我一個人對著師父,多么的孤單寂寞,再說,是你自己說的不離開我們,怎么,你想反悔?”

  “我是永遠不會反悔的?!鄙n崋嘴角上揚,溫柔淺笑,“葉辛,你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都只能因為我蒼崋,行么?”果然蒼崋是高興的,一想到不用回風起山,不用省吃儉用,我心里忽然也覺得前途坦蕩起來,等等,蒼崋說什么來著?

  “蒼崋,你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然而蒼崋分明深情的凝望著我,我有一刻覺得頭皮發(fā)麻,心里咯噔咯噔響個不停。

  “夏葉辛,你是希望我醉了還是沒醉?”

  蒼崋眼神迷離,卻依舊直愣愣的望著我,我被他盯得心虛,便試探問道:“你是說,要讓我一世無憂?管我吃喝玩樂?按理說,你雖貴為公子崋,卻又是我?guī)煹?,你若是惹我憂惹我痛,你的良心不會跟著痛嗎?!?p>  “夏葉辛,我說的話便那么似師弟對師姐說的話么?”

  蒼崋的話說得極云淡風輕,虛無縹緲,但不知怎的,鉆進我耳朵硬是聽出些膽戰(zhàn)心驚之感,饒是我覺得此刻應該立即截住他的話頭,但心思千回百轉,著實不知道如何收場,又想到往日我惹急了師父,總是蒼崋來替我收場,很有一番經(jīng)驗,但此刻我又著實不好意思問他要些經(jīng)驗,頓了半天,頓出來一聲“唔……”

  “夏葉辛,你到底是真不知還是假不知?”

  我沒好氣的回望著他,問道:“你想我知道什么?若不是師弟對師姐說話,那算是什么?”

  “這么久以來,你就從未想過,我待你的心思么?”

  “心……心思?什么心思?”我納罕,看著他滿眼纏綿的眼風,“蒼崋……我是你師姐啊……我是夏葉辛。不不不,我是你師姐夏葉辛呀!”說完,作勢便要拍打拍打蒼崋的臉,好叫他清醒清醒。

  蒼崋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夏葉辛,你聽好了,我待你從始至終,就只有兒女心思。以前是,現(xiàn)在是,以后亦如是。”

  “你你你……”我大駭,未曾想到掙脫開蒼崋的手,“你不是說我不是美人胚子,不像個女人么?”

  “那是騙你的?!?p>  “你你你不是說,我是個惹禍精,出了風起山,你就再也不想總是替我收場么?”

  “那是騙你的?!?p>  “你還說我蠢笨愚鈍,總之是一無是處。”

  “那是騙你的。”

  “你還說我吃得多掙得少,要是日后誰娶了我便是倒了大霉?!?p>  “那也是騙你的!”

  “你不是說,無論過去多久,你心里只有那個什么華盛公主么?”

  “……”蒼崋溫柔繾綣的面色忽而凝重起來,“夏葉辛,世上已無曹國華盛公主,有的只是你夏葉辛!”

  我憤慨,“是你口口聲聲說心里只有華盛公主,你如今借著酒意,便又將心說變就變么?怎么男人變起心來,如此之快?”

  “葉辛,你何時能夠明白,我蒼崋,從始至終都未曾變過。”蒼崋紅著眼睛,苦笑一聲后將我扯進他懷里,“難道真要等你想起來么?夏葉辛,待你想起來,是否一切都會變了?為何師父一定要你想起來呢?他可曾想過,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可曾想過,這世上最怕失去你的卻是我蒼崋?!?p>  “可你永遠都不會失去我啊。”我拍拍蒼崋的后背,“無論我想起來什么,我都是你師姐,你和師父都是我在這世上最親之人?!?p>  “你不會明白的,葉辛,你不會明白失而復得的滋味。你不會明白,一直以來,我都只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扮演你的師弟?!鄙n崋仿佛沉醉,“夏葉辛,夏葉辛……一直以來,我都想告訴你,那日你從山上奔下來,以為初次見我,實則我卻想告訴你,我已經(jīng)認識了你三年?!?p>  “你先前不是掩飾得極好么?為何現(xiàn)在要說出來?”我忽然有些難過,我不記得我是誰,也不記得蒼崋和師父是誰,但他們原來一直都是認識我的。

  “我怕來不及了,我以為只要你永遠在我身邊,便心里眼中會總是我一人。誰知你認識了公子胤,卻依然還是會靠近他。你也瞧見了,他能陪你去往卷軸之中,而我卻不能,為什么偏偏是他……為什么……”

  “懷胤……公子胤!”我忽而想起,子懷贈與我玉佩之時,上刻胤字,那時我雖有疑惑,卻因想著實在拉不下臉再到他跟前晃悠,便學著蒼崋泰然處之,誰曾想原來終究是我錯過了這許多,“便是那位向曹國華盛公主討要一幅告天子書的宋國公子胤?”

  緣分這個東西真是無比奇妙,蒼崋曾告訴我他最大的秘辛乃是十歲時遇到了他心中眼中最想得到的曹國華盛公主,而華盛公主恰巧曾被曹公許給公子胤。說書先生曾言,宋國公子胤雖不曾見過曹國華盛公主,但卻打心眼里喜歡她,是以曹國覆滅之際,他站在王宮外的宮門里,只向華盛公主討一幅告天子書,奈何華盛公主愿與曹國共存亡,是以寧愿生死火海,亦不愿贈他一幅告天子書,好叫世人悉知曹國覆滅之痛。

  而此刻,蒼崋竟抱著我,如此傷情的訴說著對我的心意,而我心中卻只介意原來子懷曾經(jīng)心心念念之人也是曹國華盛公主。那他這許多日來,陪伴我在的身側,許我玉佩時的承諾又要如何算計呢?

  情愛這個東西,真正是讓人捉摸不透,又傷透腦筋,但最傷人的恐怕還是情愛本身吧,想起蒼崋平日里老成持重的模樣,面冷心熱的樣子,心知蒼崋此刻所言非虛,但于他的心意我竟無半分感覺,此刻,我委實只剩傷心。

  蒼崋的身子越來越重,訴說早已停止,我本欲將他就勢挪到長椅上休息,但腳步一動,蒼崋整個身子都向我重壓而下,原來是早已睡著,我哪里能夠搬動他身子,差點就要向后栽倒,眼看扶將不住,幸而一個白影自身后而來將我撐住,一把提過蒼崋,我抬眼看去,迎上子懷的目光,只見他眉頭微蹙,眼神中卻是布滿疲憊傷情,顯得格外落寞。

  我未及開口,但是眼神交換之下,子懷已經(jīng)將蒼崋扛起,大步朝著蒼崋的屋子走去,我將將知道他二人此中的過節(jié),便不放心不甘心的跟了上去。

  蒼崋倒床睡得深沉,依稀可聽見鼾聲,子懷將被褥替他掖好,動作嫻熟安靜。我站在他身后,心思百轉千回,到最后只剩下局促,也不知道他可曾聽到蒼崋的告白之語,轉念一想,他聽到了竟還如此冷靜,心里慨嘆果然子懷那日贈我玉佩不過是同我開了個大大的玩笑,可嘆我在子懷跟前還忸怩作態(tài)了好幾日,真正是丟臉至極。

  蒼崋曾于藏經(jīng)閣反復研磨《經(jīng)義論》,師父南屋真人被擾的不勝其煩。有一日,二人論起天地,人事止境,蒼崋便問道師父思若有止境,便要如何?南屋真人撣了撣他的拂塵,言簡意賅道:不恥下問。蒼崋又言但天地輪回,從無止境,思卻有止境,可知人事存于天地,人事也有止境,又當如何?南屋真人眼皮都沒抬道:那便盡人事足矣,逍遙足矣。蒼崋又問,若逍遙何以盡人事?南屋真人轉身欲走,淡淡飄來,隨心所欲,所欲既求,升天入地求之遍碧落黃泉皆是緣。我后來想想,南屋真人雖然是個得道的真人,卻不是個入世的真人,他豈會知曉緣起緣滅,所欲終有不得。

  誠然蒼崋和公子胤所欲,我半分也不知曉,但此刻看著子懷的背影,我生生頓悟到所欲既求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嘛,卻極難。我糾結了片刻,待子懷終于妥當?shù)膶⑸n崋被窩掖好,轉過身來,迎上他的目光,我竟心虛的低下頭去,不敢再瞧他。

  子懷見我不語,便上前來到我身側,俯身低低在我耳畔道:“出去走走吧!”旋即拉起我的手便往外走。

  子懷到底是聞見還是未聞見蒼崋適才的所為呢?子懷拉著我的手,好似天經(jīng)地義,自然而然,誠然嘛,我被他大手牽小手,牽得也極為順理成章,但總歸心里有了疑惑,又不好繼續(xù)忸怩,便橫了心,只當自己是只阿貓阿狗吧。

  他利落的關上蒼崋的房門,利落的跨步向前,好似他牽著我的手,游走于穿廊之中,實在最應該之事。但我委實難過,心想你既是公子胤,心里所牽掛乃是華盛公主,又何必對我處處隱瞞,所作所為又如此關懷備至,豈非誠心戲弄我?

  想到這一層,我便不想再跟著,停下腳步,掙脫手來,此刻我二人駐足通往院中涼亭的石梯上,廊下生風,雪花盈盈,倒十分唯美,但我哪有心情欣賞如此夜景,終大方的款款坐在廊下,期期艾艾掏出玉佩,利落的遞給他,心想這次無論如何也要還回去的了。

  子懷見狀,卻并未伸手接過,陪著我坐下,我二人看著雪景,他伸手又將我并玉佩一起握在了他掌心,然后悠悠開口道:“蒼崋適才的話……我聽見了。”

  我有些羞赧,搖頭道:“蒼崋雖一貫穩(wěn)重,卻難免也有醉酒胡言的時候。我……我從來只當他是我?guī)煹埽蛶煾甘俏以谶@世上唯一認識的人了,他們在葉辛心中乃是至親之人?!?p>  “我知他素日穩(wěn)妥,是以才介意他說的那番言語?!弊討褔@息道,“葉辛,倘若他待你真真實實是那個心思,你欲如何呢?”

  “我所求不過人之真心實意,所欲不過兩情相悅。”頓了頓,我偏過頭看向子懷,“懷公子……我是稱呼你為公子胤還是懷公子呢?我當日與你玩笑,你且隨意將你貼身玉佩予我,如今我鄭重還予你,未免引人誤會,你當接過才是?!?p>  “何人誤會?”

  “自然是小女了?!蔽夜钠鹩職?,“互贈信物乃是兩情相悅的男女所為,你贈與我如此貴重之物,想來是個女子皆有誤會。但你卻并非懷公子,卻是宋國公子胤,你既贈我信物,卻又隱瞞身份,或許葉辛修煉不夠,著實當不得這玩笑。”

  “你便這么認為,我待你的心意都是假的?”

  我點點頭,“是真又如何,是假又如何,或許懷公子自己都不知你此刻是何樣心意?!?p>  “并非懷胤有意欺瞞葉辛你,不過,無論是宋國公子胤亦或是子懷,對你說過的話,對你做過的承諾,都是真心實意。懷胤自始至終都只愛過一個女子便是葉辛你,你愿意相信我么?”

  我有片刻失神,子懷一貫言語晦澀,怎忽然這般直接起來,我咬著嘴唇,苦思冥想要怎么回答才好,我心中其實既慌亂又竊喜,我歡喜的人剛好也歡喜我,這真是一件高興的事情。風起山時,我曾問蒼崋要如何做一個淑女,蒼崋告誡我說,人之喜怒應當斂于容下,人之行動應當靜如煦風,我努力克制著自己,“你……你說的可是真的?”

  “我本是借道衛(wèi)國去往鄭地,未曾想會在衛(wèi)國遇到你。既遇到你,便不得不打探一番,是以,我才知曉你是欲往常將軍府去。”

  “你……你為何要打探我?”我納罕。

  “你可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的場景?”

  我如何能不記得,那時他一身銀白衣衫,自霞光掩映中走來,長身而立,何等風發(fā)意氣,儀態(tài)非凡,“那日在茶社中,說書先生正講到你與曹國華盛公主的一則舊聞?!?p>  “不錯,那日我告訴你,宋國公子胤實則與曹國華盛公主有過一面之緣。”子懷說起往事,音序中似有悵惘和懷念,“你可還記得我講過的至死方休的故事?我也有那樣一個故事?!?p>  他好似陷入遙遠的回憶,卻哪里想到此刻我腦中的電光火石,“是以,當我在茶社看到畫筒和一身緋衣的你,便一眼就認出了你,即便過去這么久,我還是長長久久的記得你。”

  子懷說他長長久久的記得我,仿佛穿越亙古,夢回千年,我心中滿是驚疑,子懷口中所言即便過去這么久,到底是多久?我又到底是誰?為何……難道其實……是我忘記了子懷,蒼崋和師父?那么……在忘記他們之前,我是誰?還有誰是我未曾記起之人?

  “因我能窺視人之過往,近日時常分不清腦中那些模糊的場景是他人的過往還是我的過往。”雪花簌簌聲響,我倍感焦灼不安,“師父只說,待我彌補了卷軸的殘缺,便自會想起我想不起的那些人和事。師父說人欲快活逍遙,便有舍棄之物,若煢煢孑立,不若未曾過往,但時光荏苒,葉辛深恐人事變遷,懷公子若是知道葉辛的過往,可否告知葉辛?”

  “葉辛想記起什么?”子懷聞言,只是溫柔的側過身子,伸手撫上我的面頰,眼中卻透著些許無奈,苦澀的笑望著我。

  子懷從未如此失態(tài),但他撫摸我的面頰,卻好似理之自然,我看著他的眼睛,如此熟悉親切,心中眼中便也覺得十分溫暖,他問我想記起什么?我眨了眨眼睛,“蒼崋說我初次見他時,他卻已然認識了我三年,我不記得了,你也說長長久久的記得我,蒼崋并非蒼崋,他是晉國公子崋,而你也并非子懷,卻是宋國公子胤,能認識兩國的公子,卻無家人相尋,那么……葉辛……”我今日真不愿動腦子,但此刻腦子卻無比澄明,“葉辛可是亡國的世家女亦或是公主?”

  我心中忐忑難安,似有暴風驟雨席卷心間,卻強抑著情緒,靜靜的看著子懷,子懷的手頓在我臉頰邊,片刻,摩挲著我的面頰,沉重點頭,“葉辛,只要你想記起來,總會記起來的?!彼f。

  “是世家女還是公主?”我不死心,一把將他的手抓住。

  “葉辛,倘若你是公主,有生之年但凡遇見滅你家國之人,你待如何?”

  公主?原來……我竟是亡國的公主么?我握著子懷的手,怔愣著想到,當我并不愿想到自己這一層身份時,便已然深知,如今諸侯國之間互相吞并起兵,亡國的公子和公主實在便如秋天田地里的螞蚱一般無二。此刻自己成了螞蚱,心中竟忽然又平靜了起來,并認真思考了一番子懷的問話,回道:“不知道,許會報仇雪恨。但下風起山后,蒼崋每曾說起別國的風物,總有不受待見的公子公主,即便亡國了,還被送往敵國,以做享樂,既未被家國護過,又被送往敵國,自然更恨家國。但也有深受父王母后疼愛的公子公主,既家國滅,勢必報仇雪恨的。葉辛……不知自己當屬哪一種。自來恃強凌弱,成王敗寇,卻又是亙古不變之理,但凡百姓安好,報不報仇又有多少道理呢?”

  “是么!”子懷悵然若失,一副落寞之姿,他側過身子,將我攬進懷中,“你想自己成為哪一種呢,葉辛?”

  “不要告訴我的家國在何處,我……我還沒有做好準備,我……我其實……一直以來都想知道自己是誰,但現(xiàn)在……我寧愿自己是風起山的夏葉辛。”我篤定的想,起碼風起山的夏葉辛,沒有亡國之恨,沒有失親之痛,“是了,失親之痛,我不知道我可曾有過,若是沒有,豈非凄慘更甚。若是有,我竟忘記他們許久,我要如何面對他們,自己又要如何活下去呢?”啊,心忽然猶如被人拿捏在手,揪扯著疼痛起來,我抵著心口,仿佛閉上眼睛便是前塵往事,不堪回首的痛楚襲來,“若想起來,是會這般難過嗎?”說話之際,眼淚竟滴答滴答流個不停,子懷伸手抵在我風池穴處,那傷心疼痛竟慢慢淡去,眼皮沉沉,當心歸于平靜之時,我便無力的靠在了子懷的肩上,沉沉睡去。

  不知幾時,不知何處,我仿佛沉睡清涼寧靜青石之上,遠處似乎有悠長綿軟的嘆息,“你到底記起了多少呢?”似是有人喃喃細語,“可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你早該記起來的,倘若你有心,在西盧山時,你便能記得卷軸上的畫中人,確然是你?!?p>  “在鄭國時,我便聽聞公子琛疼愛王妹更甚其父王母后,是以,我才如此害怕,倘若你記起來,會如何待我?替你王兄報仇?你如此烈性,與你王兄實在相似,他寧愿戰(zhàn)死,你亦寧愿殉國。想來,你必然是會替公子琛報仇的。”

  “蒼崋說的不錯,國仇家恨釋然不易,我卻從始至終都抱有一線希望。我同你……當真有緣無分么?”

  有緣無分?我同你為何有緣無分?

  公子琛……公子琛是誰?

  為何我的心又開始痛了……

  “你既幫了我,向我討要謝禮實是應當,若你真想要這幅卷軸,我便贈了你吧!”小女孩滿腹天真的對著小男孩言語。

  “好妹妹,且讓我躲躲,你王嫂又去母后跟前哭訴了,若是母后同你王嫂前來,你一定要相信,王兄我是真的冤枉??!”冤枉……你如何冤枉?王兄……王兄……

  “公子胤竟誆騙我,這明明是幅白畫,哪有什么撐傘美人。”

  “王兄,這畫中人明明是我,你卻怎說它是一幅白畫。且……這卷軸好生眼熟!”

  “我早該知曉,這宮中的樹是不能砍的。你房前這顆合歡樹更是不能砍的。華盛,我害苦了你,我……我真是后悔?!?p>  “公子戰(zhàn)死,公子戰(zhàn)死……”有人昏厥,有人痛哭,有人驚惶……

  “夫君為國戰(zhàn)死,母后病入膏肓,父王為何還要求和,為何還要將你下嫁仇家,任世人恥笑?忍辱偷生,父王真是無情至極。倘若你就此命喪火海,世人便盡知你以身殉國,如此一了百了,誰也別想茍活于世?!?p>  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猝然驚醒,我猛地自床上扎起來,原來是夢!又是夢?我摸了摸眼角,淚漬未干,夢中場景歷歷在目,我趕緊起身,打開畫筒,“靈鵻姐姐,那是你的記憶還是我的?你告訴我,你告訴我啊……靈鵻姐姐,你出來啊?!?p>  無人應我,想是我太過緊張擔憂,此刻一通著急呼喊之下,頓時有些心慌氣短,待平復一番,靈鵻姐姐遲遲未有應答,我便只得安慰自己,再見她時,問個清楚罷。想到此處,抬眼又見屋外已然天明,蒼崋說起乃是今日進宮,我起身走出房門,卻在院中亭前的雪地里看到儒覃正一臉喜氣的逗弄一只通體雪白的雪貂,不是失散的那一只又是誰呢?

  我納罕不已,篤在廊下默默看了片刻,雪貂繞著儒覃的手臂快速攀爬至另一只肩膀,逗得儒覃嘿嘿笑出聲來,這一動便發(fā)現(xiàn)我好整以暇的正注視他,便笑著跑到我跟前道:“夏姐姐你醒啦,你看看,它是誰?”說罷,還沖我揚了揚眉毛,好不快活的樣子。

  “額……莫不是小儒覃你日思夜想,雪貂竟真的自己回來啦?”

  “那是自然,雪貂是識得主人氣味的,幸而我堅持不懈,總算將它等了回來?!比羼^我的手,“夏姐姐,你說神奇不神奇,今日一早懷哥哥和蒼崋哥哥便進宮去了,教我等你起身再一同進宮去,我在房中甚覺無趣,便想到這亭子外踩雪玩,踩著踩著,便發(fā)現(xiàn)它縮成一團,正啃食這個呢?!比羼f罷,手里拿出一只鳥腿,雪貂飛撲上來一口叼走,竟飛快的用嘴扯掉鳥羽,吞了下去,可恨儒覃卻覺得有趣得緊。

  在風起山時,雖然烤竹鼠曾是一道美味,但我從未曾見過單獨的一條竹鼠腿,或者是鳥腿,蒼崋也從未曾讓我見過仍殘留有鳥毛和血跡的肉,因此咋看之下,竟生了些許惡心之感,險些站不住腳。

  “夏姐姐,你怎么了?臉色如此難看。”儒覃收回目光,甚是關切。

  “沒,沒什么,那個……你說你懷哥哥并蒼崋哥哥已經(jīng)進宮了么?”我咽了咽口水,心中發(fā)誓萬不可碰觸那雪貂了,誰知它吃了多少帶著毛的尸體。

  儒覃點了點頭,“夏姐姐,你用過早飯,驛站外的護衛(wèi)就送我們進宮去?!?p>  “蒼崋為何不叫醒我一同進宮?”

  “恩,蒼崋哥哥畢竟是公子崋,懷哥哥乃是宋國公子胤,求見晉公,自然不便攜你我二人的?!?p>  我想了想,好像是這個理。但儒覃幾歲孩童,竟一早便給我講起道理,我一時又有些掛不住,便假作高深道:“自然是這個理,但以你我素日妥帖,在殿外亦或是宮外等等又何妨,總歸要在一處才好?!?p>  “但我聽聞殿上應答,一兩個時辰乃是常事,如此天寒地凍,懷哥哥勢必心疼夏姐姐的,哦,蒼崋哥哥定也心疼夏姐姐?!比羼f得誠懇,我亦聽得誠懇,想他小小年紀,竟也知道何謂心疼,真正是孺子可教,又忽而想到蒼崋似有醉酒失態(tài)對我表白,好像便是昨夜之事,而我昨夜上床之前,好像見的是子懷吧?他二人該不會……

  “小儒覃我且問你,你懷哥哥和蒼崋哥哥今日……有無什么不妥之處?”

  儒覃扣了扣腦門,“何謂不妥?”

  這倒把我難住了,想到昨夜之事不知道蒼崋自己是否記得住,但倘若正如子懷所言,他確確實實是這個心思,我又當如何呢?風起山時,我與蒼崋曾逮到過一公一母兩只野兔子,久而久之,母兔子便和公兔子日久生情,生下一窩小兔子,若非我與蒼崋將那兩只兔子挾制一處,料來那兩只兔子定然生不出同窩之情來。誠然,我與蒼崋在風起山朝夕相對了兩年,此間蒼崋何曾見過旁的兔子……額……旁的女子,自然嘛……自然深以為對我乃是男女之情。

  一邊如此篤定,一邊心中已打定主意要將此種道理與蒼崋好好說教說教。

  我與儒覃進宮時,雪又紛紛揚揚下了起來。宮內(nèi)的內(nèi)侍領著我二人過了甬道,本是直往蒼崋所在的明陽殿,王宮宮殿數(shù)座,皆是巍峨莊嚴,走在宮圍白玉石階之上,竟生出許多的熟悉之感。

  儒覃一面嘖嘖稱奇,一面看向我道:“夏姐姐,晉國王宮真是氣派,我雖也曾隨爹爹進過衛(wèi)王宮,比之這里卻也有些不及?!?p>  “晉國繁庶,晉公征戰(zhàn)邊陲小國,國祚日漸鼎盛,自然宮殿也是要與其他諸侯國不同的,聽聞天子忌憚晉公,一向所求未有不應,如此看來,所言非虛了?!?p>  “是徐夫人,快快行禮避讓?!闭c儒覃小聲議論之際,跟前內(nèi)侍噗通一聲已然跪下,我與儒覃對視一眼,“是蒼崋哥哥的娘親!”儒覃趕緊細聲提點,可嘆我與蒼崋朝夕相對了兩年,竟然不若儒覃熟悉蒼崋身邊人事,頓覺羞愧,想到蒼崋日后定然會引見我與她娘親認識,熟識乃是遲早的事,便大大方方的屈膝行禮。

  儀架經(jīng)過我們?nèi)烁?,微風掀起一絲馨香,當真是好聞至極,那香氣之中,約莫含了月季茉莉尚有一絲氣息不曾聞出來,但淺于前兩者,按理說月季和茉莉若摻雜一起,應是甜膩香氣,很少有人將其混用,但此刻我聞起來卻覺得那味道濃淡適宜,實是好聞。

  “等等!”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那儀架忽然停在了我們面前約莫十步之外,“莫不是大王又得了新人?倒叫我瞧瞧?!边@聲音嬌嬌繞繞,便是我聽了,也忍不住好奇抬頭。

  適才只顧著那內(nèi)侍提醒,恭敬行禮,此刻迎上這徐夫人目光,卻覺得她生的本是貌美,又極是風韻,想到她便是蒼崋的娘親,雖見她蹙眉俯視著我,也未覺不安,便笑道:“風起山夏葉辛拜見夫人!”

  徐夫人聽聞風起山幾字,眉頭便舒展開來,上下打量一番我,又蹙了起來:“你便是崋兒的師姐?喚作什么夏葉辛的?”

  “是!”

  “生得確然標志,姿態(tài)也是甚好,難怪……”徐夫人說道此處,輕笑一聲,“你們此去何處?”

  “回夫人,公子崋命奴帶夏姑娘往明陽殿候著。”內(nèi)侍恭敬的答了。

  “明陽殿……”徐夫人卻是聲音一冷,“吾兒數(shù)年未歸,既攜了同門,便何須等到一起拜見,先帶夏姑娘去芙蓉殿候著吧!”說罷,一行人浩浩蕩蕩的走了。

  我和儒覃相顧無言,想起適才徐夫人那一聲輕笑,又憶起昨日得罪蒼崋表妹之事,心里登時不快,原想著這徐夫人乃是蒼崋娘親,定能愛屋及烏,現(xiàn)在看是全然不能了。

  “夏姐姐你放心,有昨日的事情,那個燕國公主定然不敢再欺負你?!比羼业氖郑趾V定。

  我卻搖頭道:“我連師父都敢惹,遑論他人?!泵蛄嗣蜃齑?,看向儒覃,“儒覃你可知晉王宮里的諸事?”

  “廊下生風,恐惹風寒,二位先隨奴去徐夫人的芙蓉殿候著吧。”

  儒覃拉著我,隨在內(nèi)侍身后,“我找雪貂時,與清遠哥哥……哦,便是蒼崋哥哥的護衛(wèi),說起晉王如今很是器重蒼崋哥哥?!?p>  “這是自然,如今宮中當屬公子崋最為尊貴?!遍_口的竟是跟前的內(nèi)侍,毫不掩飾面上喜色,想必此人定然是蒼崋信賴之人。

  “若說尊貴,可蒼崋的母親不是徐夫人么?那……晉王后之子呢?”

  內(nèi)侍聞言卻先搖了搖頭,嘆息道:“公子鈺一年前不知何事,忽然癲狂發(fā)作,沖撞了大王。如今禁足宮中,何日能大好,還未為可知呢,連累王后娘娘整日愁云慘淡,棲棲遑遑,倒讓聶姬以為王后失勢,竟生出僭越不軌之心,又逢大王有召公子崋回宮,是以企圖謀害公子崋,不日前聶姬之子公子黎已被發(fā)落,不受寵的諸公子們自然謹小慎微些?!?p>  背后畫筒似有震動,我疑心是靈鵻姐姐,但那感覺稍縱即逝,便也不再憂心,繼續(xù)問道:“那你可知,蒼崋因何上風起山的?”

  “這……奴便不知了!”內(nèi)侍躬身在前,但我卻不信他不知,于是看向儒覃,儒覃沖我點頭道:“兩年多前蒼崋哥哥不知因何生了一場大病,整日郁結,與公子鈺如今的模樣相差無幾,是以晉公將他送上山來,以作調養(yǎng)。”

  竟有此事?我納罕不已,回想初次見到蒼崋時的場景,那時我因做了許久的粗使伙計,恍一見了風起山的第三個人,自然是喜不自勝,那時蒼崋什么表情來著?并非如我一般的高興,而是震驚吧?可嘆那時我還以為過分熱絡嚇到了他。

  “蒼崋生了?。课以醪恢?。”我疑惑,若說生病,在風起山時我不知受了蒼崋多少照顧,怎從不知他竟然是上山療養(yǎng)。

  “是以才有風起山乃是圣山呢,據(jù)清遠哥哥言下之意,蒼崋哥哥輔一進山,便精神大好了,本來晉王有意于一年前召他回去,是蒼崋哥哥執(zhí)意學道,后來公子鈺突發(fā)癲狂,不久前公子黎又被發(fā)落,晉王才執(zhí)意要蒼崋哥哥回來盡早行冠禮的,內(nèi)侍大人,我說的對不對?”

  內(nèi)侍躬身在前,聞言卻只是側著身子沖我們笑笑,并未答話,看來是不假了。又想起我執(zhí)意追上蒼崋時,子懷曾說晉國動蕩,原來動蕩便是這個,若是晉王后之子勢弱,得寵的公子只那么幾個,如今蒼崋最受晉王器重,難怪會被其他公子嫉妒,刺殺只是一個開始,未來等待蒼崋的腥風血雨,定然不會少了,如此說來,蒼崋近日來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便也能理解了。

  我有一刻覺得心口沉甸甸,想起去年這個時節(jié),我和蒼崋烤著野兔子,溫著酒,對坐廊下,盡管冬日寒涼,內(nèi)心卻十分滿足熱絡。

  然而此刻,蒼崋成了公子崋,子懷也成了公子胤,我呢?我又會是誰……我又想成為誰?真正是世事變遷,人事不在。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