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水東去,天地間似空無一物,又似萬物都凝凍了。
轉眼已至隆冬,一整晚的大雪過后,天地間像灑了一層厚厚的白面。遠處朝陽微曦,愈加斑斕燦爛,透著雪的晶瑩與火的溫暖。都說春洗雨、夏沐風、秋澡月、冬浴暄,可繼遷卻無心沐浴這冬日的暖陽,雖然暖陽仍照在他身上。
他此時早已大汗淋漓,烏黑的長發(fā)高高挽起,手中的長槍仿佛也冒著熱氣。天微亮就起來掄槍練武是他的習慣,十多年來從未間斷。再說,近些月來他也睡不著,一閉上眼,腦中便浮現(xiàn)繼捧那日憂郁無奈的面容。
自從繼捧走后,這段期間天下一直不太平。不久前宋遼還在滿城打了一仗,不久后正當壯年的遼主耶律賢卻在游獵時暴斃……
宋遼對立,波濤暗涌,他在銀州城也整日心神不寧,已經(jīng)四個月了,可還沒有繼捧半點消息,也不知他怎樣了。
“繼遷!”
一人在和煦的晨光中走來,他也就三十歲上下,個子不高,卻天然帶著幾分氣勢,山羊胡子又添了幾分老成。
“張浦,可有繼捧大哥的消息么?”
那人搖搖頭。
“我真擔心,他會不會出事!”
“你放心,他生命無虞,大宋最多將他長期扣留京畿?!?p> 繼遷如削的面龐像蒙了霜,“我是擔心......”
“族長!”
忽然,一人快蹄飛身往校場這邊來,他下馬之后步履驚慌,一個蹀躞單膝委地,“族長!”
那人氣喘吁吁,額頭雙頰都布滿了豆大的汗珠,繼遷認出他是自己派往大宋邊關刺探消息的小校之一,急忙問道,“可是有什么消息?”
那小?;琶膽阎刑统鰞煞庑旁?,繼遷接過,眼睛一亮,欣喜道,“是繼捧大哥的手筆!”
手中的長槍鏗鏘擲地,繼遷瘋了一般地撕開蜜蠟,可當信展開的那刻,他卻不敢看了,反而閉著眼仰頭對著長天。
少許,他才緩緩睜開眼來,讀了下去,字還是熟悉的字,可上面堆砌的內(nèi)容卻陌生無比,甚至讓他背脊發(fā)涼。
“信上說什么?”張浦問道。
繼遷面色難看,愣在原地,就像雪地里一顆光溜溜的大樹,毫無風景可言,只有冷寂,還有站立。
“繼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張浦開始擔心起來,連忙追問道。
繼遷嘴唇哆嗦著,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來,“拓跋家族經(jīng)營了一百多年的銀、夏、綏、宥四州八縣,已經(jīng)……”
他喉嚨哽噎,說不出的難受,“……已經(jīng)被拓跋繼捧獻給大宋了!”
他仿佛不是在說給張浦聽,而是在說給自己聽,腦子也嗡嗡作響,如籮筐一樣空空蕩蕩。
張浦從繼遷僵硬的手中抽過信來,看后也是一臉木訥。
當初聽說繼捧被迫去了汴梁,他就隱隱感到了潛藏的危機,于是當即建議繼遷開始著力整理叔叔李克遠和李克順留在銀州城的殘軍,以求應對將來的變數(shù)??伤衔醇暗氖?,他想象的將來,竟然來得這么快。
原來,繼捧攜族人初進京時,大宋皇帝趙炅在崇德殿為他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宴。席間其樂融融,繼捧的祖母獨孤氏還向大宋皇帝進獻了祖?zhèn)鞯挠癖P。
接下來,繼捧在汴京一呆就是幾個月,而就在這個月月初,他突然向大宋皇帝表示,他不愿再回彌雅了,唯愿長留京畿,并慷慨地獻上了家族世襲的銀夏綏宥四州以及靜邊八縣之地。
皇帝大喜,他早有收回黨項封地的打算,卻因燕云十六州忙于北上與契丹征戰(zhàn)而遲遲沒有動手,這下好了,喜從天降,不費吹灰之力就拿回了四州八縣!皇帝雖然內(nèi)心狂喜,可表面上也不能吞得太難看,以失大國風范,于是大加恩賞,特賜繼捧國姓趙名保忠,并授他為章德節(jié)度使。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四年前,地處江南的吳越國國王錢俶也是被逼入朝覲見,被大宋扣留在京畿,進而不得已獻上吳越十四州之遼闊疆土。
想不到如今西平王繼捧也是同樣的命運。
“其實,你也不能全怪西平王,他選擇留在汴京,是因為他知道,如果他回到夏州,也許性命不保,更何況,四州八縣相比大宋不過彈丸之地,他連幾個叔叔都無法抗衡,又怎能與大宋抗衡?”
“這不是......”未等張浦說完繼遷就大聲打斷道,“這不是大小的問題,是尊嚴!”
“尊嚴?”張浦也不客氣,“沒有實力還期待什么尊嚴?”
“我們五州城微不足道難道就要任大宋擺布?我們擁有五州城的時候還沒有大宋!”繼遷氣憤地轉過身去。
張浦一聽,默然不語了,像是陷入了沉思。
這五州城的故事還得從烽火燎原的唐末說起。
當年黃巢帶領起義軍占領了唐都長安,唐王南遁,李氏天下岌岌危殆。當時在河套一帶的彌雅拓跋部首領拓跋思恭帶領部族兵抵長安以助大唐,他的弟弟拓跋思忠和數(shù)千彌雅士兵在渭河邊力竭戰(zhàn)死。
起義軍被鎮(zhèn)壓后,為嘉賞忠心,唐僖宗封拓跋思恭為夏州定難軍節(jié)度使,賜他黃河幾字灣內(nèi)的夏、綏、銀、宥、靜五州,并賜他丹書鐵券和御札,一個相當于免死金牌,一個是定難軍節(jié)度使的世襲憑證。
此外,拓跋家族還被唐王賜國姓‘李’,此后,拓跋家族的人便都有兩個姓,‘拓跋’和‘李’。
大唐滅亡以后,中原混亂,五州城地處西北倒是偷得一隅之安,只不過熟秥政局的彌雅人,還是先后依附了后梁、后唐、后晉、后漢、后周等各朝政權。
后漢時,靜邊州都督府被廢,可原來靜州轄內(nèi)的八縣仍由拓跋家管轄,所以他們所謂的五州城和四州八縣都是一個意思。
到了后周顯德年間,彌雅首領李彝興還被周世宗柴榮加封為西平王,宋太祖黃袍加身后,雖然有杯酒釋兵權之舉,可對北方的節(jié)度使們?nèi)匝永m(xù)后周的優(yōu)待,于是拓跋氏仍繼續(xù)統(tǒng)領五州城??扇缃?,堂堂的彌雅西平王卻被扣留汴京,被迫獻上世襲了一百多年的城池,此等情境,怎不讓人唏噓。
繼遷望著如今銀裝素裹的銀州城,它仍然寧靜如許,北有亂石林立的炎火溝,西面是清幽的深谷,南有黃土上流淌的黨岔溝,東瀕潺潺的無定河。
這里群山環(huán)衛(wèi),草地綿延,是牧馬的好地方,據(jù)說北周武帝就曾在此設銀州監(jiān),專管牧養(yǎng)軍馬。拓跋思恭做了定難軍節(jié)度使后,坐鎮(zhèn)夏州統(tǒng)領五州之地,在一百多年的時間里,銀州城也慢慢成了五州之中繁華僅次于夏州的城池。
張浦回頭覷看繼遷是否平靜了幾分,卻瞥見他剛才慌亂中掉到地上的另一封信,于是躬身撿起,徑直拆開來。
只見是宋庭來的書信,說是夏州防御使李克文和綏州刺史李克憲已經(jīng)歸附大宋,即將分別赴任澶州刺史和單州刺史。五州城這邊,大宋特封繼遷為銀州知州,命宋臣尹憲為夏州知州,曹光實為銀、夏、綏、宥、府、豐等六州的都巡檢史兼定難軍都知蕃落使,不日上任!
繼遷回過神來,見張浦欲言又止,胸口不由地一陣熱血上揚,“大宋還想干什么……”
他一把抓過那信,越往下讀,情緒越是難以抑制,他眼睛血脹充紅,雙手顫抖著,雙唇囁嚅著,幾近咆哮著把信撕成了碎片。
“他倆費勁心思把繼捧趕出夏州,不就是想做西平王嗎?怎么現(xiàn)在連這點野心也沒了?他們要是真的做了西平王,我拓跋繼遷倒要佩服他們?nèi)?!可現(xiàn)在,只能稱作污濁鼠輩,膽小鬼!”
上次回銀州后,繼遷就曾寫信給叔叔李克文,詢問繼捧的事,哪知信使說李克文看也不看,直接把他的信扔到銅爐里燒掉了。沒想到,他們竟然依附了大宋!
“現(xiàn)在氣憤也于事無補,還是想想接下來怎么辦吧!大宋雖然封你為銀州知州,但是夏州知州以及這個都巡檢使都是宋人,尹憲曾與鄜州三族會攻嵐州,在朔州界破寧武軍,曹光實曾助大宋平后蜀,又是雍熙北伐時的先鋒,有勇有謀,都不是一般的人物。這樣下去,你銀州知州一職都難保!”
繼遷年少氣盛,“誰要做什么知州!”
說著恨恨地踩著剛才他撕落在地的信片,“我們沒有對不起大宋,大宋卻欺人太甚!”
“繼遷,你冷靜冷靜!”
“你叫我怎么冷靜,先祖數(shù)次救助于大宋,結果卻要落得這般下場?!狡兔死走狗烹!”
張浦一聽,又默然不語了。
實際上,正如繼遷所說,在討好大宋這條道上,歷任彌雅首領做得還算不錯。
大宋初立時,他們聽說大宋缺乏戰(zhàn)馬,當時的西平王李彝興便差人精選戰(zhàn)馬獻上。后來,北漢國主劉鈞聯(lián)合諸部侵犯大宋麟州,李彝興應詔助宋太祖趙匡胤擊退了北漢進攻,太祖皇帝還親自都監(jiān)為其打造玉帶,加封其為太尉,并親口許諾繼續(xù)由他們拓跋氏掌管五州城,世襲定難軍節(jié)度使。
拓跋家的定難軍節(jié)度使之位是大唐的封制,后周在定難軍節(jié)度使之上又加封了西平王之位,而大宋當年又是取后周而代之,所以每當彌雅的統(tǒng)領去世,新人繼位,大宋便會官封繼位者承襲西平王及定難軍節(jié)度使之位,以此算是名正言順。
李彝興死后,他的兒子李克睿繼任西平王,大宋仍封其為定難軍節(jié)度使。
到了太平興國三年五月,李克睿去世,他的長子李繼筠在夏州繼任西平王,可李繼筠即位后大宋卻遲遲沒有加封其定難軍節(jié)度使,只是稱其為定難留后。
稍是明眼人都知道,大宋在打五州城的主意了。
恰好就在次年,大宋皇帝趙炅御駕親征討伐北漢,李繼筠抓住這個機會,像祖父當年助太祖一樣,派銀州刺史李克遠和綏州刺史李克憲率領蕃漢士兵數(shù)萬人渡過黃河,力助宋軍成功滅了北漢。
按理說,彌雅功勞不小,按例當賞,可偏偏這時,李繼筠年紀輕輕卻暴斃。繼捧接任后,大宋還是封其為定難軍留后,正因為是留后,所以名不正言不順,彌雅內(nèi)部豪酋都有了問鼎王權之心,這才有了他幾位叔叔的密謀叛亂。
看來,大宋封定難軍留后這一招就是意在制造內(nèi)訌,原來,他們一直都在大宋的計謀里。
不過,張浦對此卻另有看法,不認為這單純是大宋的計謀能成。
“如果不是你的幾個叔叔有奪權之心把拓跋繼捧逼入汴京,如果不是拓跋繼捧性情軟弱貪圖安逸留戀京畿把五州城拱手相贈,縱然大宋有計謀,也無可奈何!”
繼遷愣了愣,不說話了,極目望去,只見陽光下的銀州古城透著一絲陰郁與沉重。
“繼遷,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一山不容二虎,當年南唐后主李煜對大宋百般討好,可他們還是找機會滅了南唐,正如那宋太祖所說,‘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張浦既而埋頭吁嘆,“他當年杯酒之中就把一眾禁軍統(tǒng)領兵權盡銷,定難軍節(jié)度使之爵位代代世襲,儼然就是一隅之王,大宋怎能容忍?他們欲吞并五州城是遲早的事,不過,這樣不費一兵一卒就,哎……”
等張浦噓嘆著抬起頭來,只見繼遷已經(jīng)離開好幾丈遠了,只留下雪地上那一排深深的腳印。
張浦望著繼遷漸行漸遠的背影,一步一步都那么堅決,似要不惜與天地為難,寧犯霜風雨雪也要照著自己的心圖獨自走下去。